不过,刘昶很快又随陆长白高涨的情绪笑开。

    “衡臣与郡主情深无间,叫人羡慕。”他打趣道,“老师不知,数日前,衡臣曾带郡主来宛平参加家母的除服之礼,学生有眼未识尊驾,倒是惶恐。”

    “好,好!”陆长白端着酒杯,与张廷瑜满满一碰,“君子修身齐家才可治国平天下,衡臣与郡主恩爱,是莫大的好事。”

    他忽又想起刘昶的婚事,“子渊,你可有婚配?”

    刘昶一愣,“倒,倒有一桩…”他道,“只是三年前家母去世便耽搁下来,如今除了服,那家姑娘又身子不好。”

    “原来如此,”陆长白有些可惜道,“不然,为师这倒有桩上好的姻缘。”

    再说过一些,见天色已晚,几人便联袂告辞。

    其余三人都上了家中的车轿,刘昶则叫刘五特地赁来的双驾马车接走。

    他端坐车厢中,脑海里不断翻涌那尊白净无暇的羊脂玉观音。

    那观音如一盏冰冷的明灯,照亮深长暗巷,暗巷中又有陆长白的叹息幽幽响在其中——“不然,为师这倒有桩上好的姻缘。”

    借着酒意,刘昶放任自己去想。

    若张廷瑜能凭借与南漳郡主的婚事一下做了人上人,那他刘昶,为何不能?

    一想到将要迎娶斗大字不识,样貌也平庸的商户之女,刘昶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他正兀自忿忿难平,马车忽地转了方向,刘昶一时不查,撞在厢壁上。

    “刘五。”他不快唤道。

    但刘五并未回复,他与人吵了起来。

    刘昶按揉几下因饮下过量的酒而胀痛的额角,顶着一头硬风推开车门。

    他这才发现,刘五赁来的马车旁,正趾高气昂地停了另一驾香木雕刻、饰以华美锦缎的马车。另有一小队身强体壮的小子围在马车四周,怒目瞪着刘昶这头。而马车正中刻有香花、瑞兽的车门则紧紧闭着,仿若未听见外头的喧闹。

    “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冷不丁地冲来惊了马。知道咱们车里坐的谁吗?刘状元!”他双手一抱,往皇宫的方向高高举起,示意这状元的名号由圣上钦点,“冲撞了刘状元,你们担待得起吗?”

    他对面站了个混不吝的,“什么刘状元,老子没听说过,咱们爷是定远侯世子,便是你那劳什子刘状元跪在车前,世子也绝不赏他一眼。”

    刘五在桑园村中威风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他袖子一捋,眼见的便要与人缠打起来。

    刘昶又气又急。

    七分气那定远侯世子一行狗眼看人低,另三分气刘五的不知进退,叫他遭人奚落。

    剩下的急却是对方乃大都有名的纨绔,若得罪了他,刘昶找谁说理去?

    “刘五,停下!”他急喊道。

    可气头上的刘五并不理。

    很快,他孤身陷入定远侯府众仆从的包围,叫人打得哀哀惨叫。

    刘昶揽了袍子落车,想去拉架。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便是想靠近都不能。

    更糟的是,有人见他一脸焦急,便又阴阳怪气吓他,“兄弟们,这怕是那劳什子的刘状元。老子手下人命无数,还从未揍过状元哩!”

    有人听罢便怪叫着向刘昶袭来。

    刘昶脚下一软,跌落在地时心道吾命休矣。

    可就在他闭眼的一瞬,一道风啸响在巷中。

    “陈无咎,你又在欺男霸女?”一道女声传来,凌厉中夹带几分静柔。

    刘昶一怔,忙睁眼看去。

    只见一位着碧色褙子,挽平髻饰珠箍的女子亭亭立于他身前。只是她虽一身文气,手中却持柄寒光闪闪的…树枝?

    温婉与飒爽在她身上对立又和谐。

    刘昶不错神地盯着她的背影。

    定远侯府的仆从一见来人,忙起身的起身,正衣的正衣。

    眼前这位虽称不上姑奶奶,但唤句姑姐姐,她也是承得起的。

    那扇一直紧闭的香草瑞兽木门终于“吱呀”打开。陈无咎讪笑着下车,“文秀,你何时回的大都,怎不找我吃茶?”

    陈无咎长了一张雌雄莫辩的粉面。

    他凑到万文秀身旁,“你今日的衣裳好看,不过瞧着像是去年的款式。不若明日来我家?老太君新请了位苏州的师傅,会做最时兴的破云裙哩!”

    万文秀无奈,“陈无咎,你便是赠我十件八件破云裙、在这大都做再顽劣不堪的混子,郡主也不会松口叫你回南漳三卫。”

    陈无咎面色一变。

    自然,他并非生来便是纨绔。他也曾在南境浴血,是前锋营最骁勇的将军。可惜定远侯府三代里都只剩了他一根独苗,陈太夫人亲至建平帝面前哭求,道是陈家世代忠心,恳请陛下给老陈家留个后吧。

    于是,一旨圣意去了南漳,自此断了陈无咎的军旅生涯。

    陈无咎也因此不忿,摇身变作游手好闲的膏粱子弟。

    他想的是,陈太夫人定看不过他这样蹉跎自己、玷污陈家几世清名的样子。届时,他便能跟老太君讨价还价——只需放他回南漳,陈无咎又是奋勇轩昂的陈家儿郎。

    只可惜,他等了一年又一年,老太君仍不松口。

    刘昶认出眼前这位既温婉又飒爽的女子。

    那日,她随南漳郡主、张廷瑜一道来的桑园村。又因方才的定远侯世子提起南漳三卫,刘昶便猜,这女子当在南漳郡主跟前行走。

    他站起身,仔细收拾凌乱的衣衫与神色,这才郑重行礼,“竟在此遇见文秀姑娘,刘昶感怀于心。”

    万文秀转回身,认了一会,也有些惊讶,“刘状元,是你?”

    她看着眼前这人,心思微转。

    想不到刘昶在桑园村仗势欺人,来了大都,却叫权势更高一头的陈无咎摆一道。这还真是,一报还一报。

    不过眼前这事确是陈无咎失礼,万文秀瞪一眼粉面俊俏的郎君,“陈无咎,快致歉。”

    万文秀音量不高,可眼高于顶的定远侯世子却如闻纶音,他虽一脸不情愿,嘴上仍道:“抱歉,是下人无状。”

    他又踢一脚嚣张的仆从,仆从便突然做了软脚虾,趴在地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刘状元。”

    刘昶明白,人家这是看在万文秀,看在南漳王府的面子上才与他致歉。他心中虽仍有不满,可也知道眼下并非计较的时候。

    他低了半分头,“下人初来大都,言行伧俗,叫世子见笑了。”

    见他二人说开,万文秀便觉此间事了,正要离去。

    只是她刚捧起情急之中丢在一旁的书,竟发现它在混乱中叫人踢了一脚。那书有些年头本就装订得不牢,眼下更是纸页散落,狼藉一片。

    “诶呀!”刚刚还一人一树枝沉稳拦于车前的万文秀急得跺脚,这叠书是她特特请万松斋的掌柜留意,自外地收来的《喜春来》。

    掌柜的说,这书已不多了,他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收着一册完整的。

    听她这记惊呼,正要上车的陈无咎又凑过来,“文秀,怎的了?”

    万文秀捧着书,“都怪你,我好不容易找见的《喜春来》全本,都坏了!”

    陈无咎晓得,万文秀虽出自嵩山万府,却与她那半个武痴的兄长不同,她不喜刀剑,倒爱读书。

    手下的小子没轻重,竟踢坏了她的宝贝书,陈无咎一时头大,心说这下他怎还能劝得万文秀与他一道吃个饭,饮个茶?

    谁知,旁观的刘昶忽问道:“姑娘手中的可是前朝仁宗年间齐元楼的刻本?”

    万文秀抬首,眼中既吃惊,也有希冀,“确是齐元楼的刻本,刘状元可在别处见过?”若还有,她愿花上百金千金收来。

    可刘昶摇头。

    就在万文秀满眼的期待要冷作失望时,他又道:“我家中没有齐元楼的刻本,但有更早些的抄本,文秀姑娘若不弃,改日我送去府上。”

    万文秀心中便有一阵清风吹开阴云。她头次觉得,这纵得家中仆从恶霸邻里的刘状元也有些可取之处。

    “不必不必,本是我借书,刘状元告知我府上,我亲自去取。”

    刘昶与她说好地点与时间,这才重又上了马车,碌碌往家中行去。

    他抬起手,手心是跌落在地时擦出的伤口。他又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摩擦那片伤口。

    钻心疼痛袭来。

    刘昶便在那叫人清醒的锐痛中不断提醒自己,刘子渊,你生来便叫人抛弃,自小叫人看不起,可那又怎样?你总要做这天下一等一尊贵的人,总要将那些轻视的、鄙薄的、仇恨的目光都踩在脚下。

    权势,是你这一生最重要的装点。

    自瓦舍回来,荣毓又在南漳王府赖了几日。荣龄叫她如小尾巴一般跟着,也不好去做太过紧要的事。

    幸而五日后,玉鸣柯终于觉出她出宫久了。那日清晨,披香殿的小黄门带来整幅公主仪仗,接走了荣毓。

    离去前,小丫头扒着车窗,拉住荣龄的袖子,“几日后便是白梅宴,你会来的吧?”

    荣龄对这见证皇帝与后妃深情的白梅宴并无兴趣。可她也知道,若当下拒绝,荣毓许是又要哭闹起来,耽搁着不肯走。

    她便模棱两可答道:“有时间就去。”

    未几,马车往皇宫驶去。

    荣龄回到书房,正遇上万文林来禀事。

    前几日,因自个不得脱身,她便让缁衣卫去隆福寺瞧瞧。

    待将那座皇家庙宇里外摸了几次,万文林终于带来她想要的消息。

    “郡主,达摩院的西边院看守得颇紧。属下亲见一位小沙弥因误入西边院遭了毒打。”

    毒打?莫非蔺丞阳就在这隆福寺的达摩院中?

    这倒也说得通。

    一则隆福寺距公主府只一炷香的脚程,荣沁既可撇开无端囚禁蔺丞阳的罪名,又能时时去探视。二则达摩院中有四大武僧,功夫较寻常的公主府护卫高上许多。若有他们镇守,蔺丞阳还真是求助无门。

    但不论如何,眼见才为实。

章节目录

南有嘉宾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王楠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王楠楠并收藏南有嘉宾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