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德二十四年隆冬,接连下了六日的雪,白茫茫的霜雾将整个京城笼罩。

    天地是灰白的雪色和干枯的树枝的枯黄。

    侯府内,一个穿着青绿色小袄梳着双环发髻的侍女一路穿过仪门、大厅、暖阁、内厅、直到大堂。

    两边阶下是一色的朱红色高照,架上陈设的玉瓶或是堂前供奉的金像,如金光普照一般,映得那侍女脸上全是暖洋洋的喜色。

    侍女生得桃腮粉面、眉眼清秀,说话间自有一股灵巧劲儿。

    可她这一开口,说得话便没那般叫人心暖了。

    “禀老夫人,表姑娘方才说,她今日便不来了。”

    高堂之上端坐着一位老夫人,通身彩绣辉煌、面容威严,说笑间面色又透露着几分慈祥和蔼,闻言皱起了眉头。

    下方两排各立着八名婢女,手上捧着一应瓷盏茶点与画像名册,见状皆将头低了下去,不敢做声。

    “如何又不来了?”

    四下安静,高座上的老夫人问道。

    她右手边下座的老妇人顿时含笑道:“这姑娘家总是难为情些,老夫人不必介怀。”

    老夫人微微点头,目光却还留在堂中立着的侍女脸上,等着她给自己说明理由。

    堂下的侍女看了看皱着眉的老夫人,又看看拿着名册候了好一会儿的赵媒婆,才低声道:“漪姑娘说,她已然有了心上人了。”

    “胡说!”

    不等其他人如何反应,便听得老夫人一声怒斥,侍女连忙低下了头。

    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下头。

    赵媒婆心知今日是见不到这位传说中的长安第一美人了,便只好失望地手中的名册一合,面上笑意不减道:“看来今日府上不方便,婆子我便先行告退了。”

    “劳烦你白跑一趟了。”

    老夫人抬抬手。

    近身的侍女便从袖中掏出一个金线密织的锦囊,里头是沉甸甸的碎银子响声。

    赵媒婆顿时眼中冒金光,脸上的笑意更真挚了。

    “这,这如何好意思呢。”说着,她将锦囊收入怀中。

    “今后老夫人若说通了姑娘,便遣人来叫我一声,我立即便到。”赵媒婆躬身道,“若是府上的郎君想要相看姑娘,也可以找我。”

    好容易碰上个出手如此阔绰的财主,她不免多劝一句:“从来听说老夫人看重府上的表姑娘,外头有不少听闻表姑娘貌美动心思的,这到底都得老夫人帮着斟酌相看才能放心。”

    话里话外是劝她别将那女儿家自己的心意放在心上。

    “我知道了。”老夫人应了一声。

    身后的侍女便走到了赵媒婆身旁,小声道:“今日劳烦您老了,我为您带路。”

    侍女名叫月衾,身着黛紫色衣衫,虽与方才匆忙赶来的侍女同样年岁,却十分稳重得体。

    待月衾将赵媒婆送到了门外,才听得老夫人吩咐:“眉钗,还愣着做什么,去把燕漪叫进来罢。”

    老夫人的话音才落,便见门口处钻过了半边身子,先调皮一笑:“祖母。”

    见祖母只是无奈地瞅她一眼,并未做声,这才抱着怀中的卷轴,莲步轻移,往堂中去。

    女子身着淡藕色罗衫,衣襟处是粉色绣线织成的海棠花,同样水红色的腰带显得腰身盈盈一握,身段窈窕,气质如莲,肤色似玉。

    鱼燕漪快步往老夫人身旁走,耳下两颗水滴白玉坠透出温润的光,随她走动轻轻摇晃,似一株从盈盈水波中生长出来娇艳欲滴的水芙蓉。

    “外祖母别生气,我知错了。”

    鱼燕漪说着便立到了老夫人身旁,手上的卷轴未松下,是用侧身微微挨着老夫人。

    身后的几个婢女悄悄掩面偷笑。

    老夫人挑眉看她。

    似是想要瞧瞧她又能胡诌出来什么理由。

    鱼燕漪将怀中的画卷小心地放在桌上:“喏,这便是原因了。”

    “你又画画了?”

    鱼燕漪半蹲下身子,水葱似的指尖落画轴上,指甲是用花瓣染成的淡粉色。

    她垂眸将画卷展开。

    卷轴是用密织素锦所包裹,锦缎华美而低调,画纸则是纸薄如丝绢,坚洁如玉,细薄光润。

    至于上头的画嘛……

    墨香四溢,笔下生花,犹如龙飞凤舞,在天空中猛然折断了翅膀,扑棱着残羽掉入泥沼。

    形神兼备,栩栩如生,好似春回大地,呼之欲出,可惜成真的乃是顾张吴王几位画圣的怨魂。

    “这,这……”老夫人面露犹疑。

    鱼燕漪骄傲地扬起了头:“祖母,这便是我心仪之人,你也觉得他丰神俊朗、气宇不凡罢!”

    老夫人将目光从那令人糟心的黑色线团上移开,未做评价,只道:“这位郎君是何身份?你如何识得的?”

    鱼燕漪没看出老夫人眼中的怀疑,自顾道:“是三月前我出门去城外的观音寺上香之时遇上的,回来的路上遇上了山匪,承蒙他出手相救。”

    她的话字字让老夫人心惊肉跳。

    只听她手中茶盏重重落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身后的一众婢女脸上也没有笑意了,房中黑压压的气氛立时宛如即刻便要变天。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怎么当时没有人回来禀报?”

    鱼燕漪三月前是随国公夫人一行人等出门上香的,路遇不测,所幸后来无事。

    当日鱼燕漪谎称自己同表姐姐说了会话,这才耽搁了功夫。

    其实是当时路遇山匪这样的惊险之事根本没人敢回来向老夫人禀报,一众人等便商量了这个说辞,回来说与老夫人听。

    这事过了三月,鱼燕漪如今才敢将真相同祖母提及。

    “她们都知道外祖母心疼我,恐怕外祖母为我着急,自然不敢在外祖母面前提及。”鱼燕漪在她面前打了个小转,水红色的裙边宛如石榴花。

    “况且我如今这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多亏了这位郎君出手相救。”

    老夫人收敛了威容,这才追问:“你既这般倾心于他,可知道他是哪家府上的?”

    “我,我匆匆一见,什么都未曾留下,更不知道他是哪家的。”鱼燕漪低声道。

    “不过我看他的身手还有听他说话的意思,好似好似是个是个从兵的武……”

    “这如何使得?”

    老夫人又不满道。

    习武之人多粗俗鄙陋,若出身稍好一些,怎会轻易投身武行,上阵厮杀卖命。

    “你方才只是为他不愿来?”老夫人道。

    这是想要用话来规劝自己。

    鱼燕漪连忙道:“自然不是,那赵媒婆谁不知道是京城几百里出了名的会说亲,手上哪家的郎君没有,指不定外祖母能为我寻来那人呢。”

    “你呀,我看你是唯恐被她瞧见,登上了那册上,自此只怕国公府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

    鱼燕漪生得太过貌美,又没爹娘,身份总比别的贵女特殊些。

    老夫人总是格外谨慎,生怕遇着个心思不正、图谋不轨的,将她好外孙女儿骗了去。

    外孙方才不露面,她也是答应的。

    鱼燕漪见老夫人面上微微松动,当即顺杆爬,笑盈盈道:“那便劳烦外祖母为我寻人。”

    说罢,她低眉看向桌面上的画轴。

    略有些不舍,道:“那这幅画便姑且留在外祖母这,以便外祖母认人。”

    老夫人再看看那卷轴上让人眼疼的人像,又看向起身作别的鱼燕漪,无声在心底幽叹。

    “唉!”

    暮色四起,新月如钩。

    浅淡的月色泻入芙蓉帐内,映得一片清浅雾气,照见床边一个孤身独坐的身影。

    鱼燕漪轻轻重重叹了一声,“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鱼燕漪握紧了手中的羊脂玉佩,记起那日手提长刀纵马将自己从劫匪手中抢回来的郎君。

    她瞒了外祖母一件事。

    手中雕刻着猛虎图样的羊脂玉佩是那日出手相救的郎君所赠。

    彼留之子,贻我佩玖。

    这枚玉佩,是定情的意思。

    鱼燕漪自然不能任由赵媒婆来府中为自己说亲,从前她答应了赵媒婆进家中来,那是因为没有心仪之人。

    如今梦中人已有,鱼燕漪只可惜不能得知那人的名字,便只好靠着画像寻人。

    鱼燕漪如今还记着,自己那日是在城外遇上的劫匪,慌乱之中根本来不及问那人的名字。

    只记得彼时,那人一刀便挑飞了山匪架在自己脖颈之上的利刃,还将她从劫匪手中扯到身后,牢牢护住。

    不让那些贼人伤到自己分毫。

    男子身形高大,宽肩窄腰,因过分棱角分明而冷硬的下颌线,剑眉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格外俊美。

    鱼燕漪慌张之际将手落在那郎君劲瘦的腰际。

    那位郎君察觉到异样,反转头过来看了她一眼。

    鱼燕漪立时便红了双颊,紧张地便要缩回手。

    却见他并未有任何责怪的眼神,反而勾唇,笑着从腰间解下来一枚玉佩,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递进了她的手中。

    随后用他宽厚的手掌重新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腰上。

    郎君眼尾微微上挑,唇角也上扬着,这样的神情若是放在旁人脸上,定然是轻佻放荡的。

    鱼燕漪却只看到他的温和。

    莫名的,鱼燕漪隔着厚厚的衣衫感受到了一种烫人的热度。

    彼时山匪还未彻底退散,心跳如鼓擂动之间,鱼燕漪几乎是忘了思考,只将那一双深情的双目记进了心中。

    好像他们彼此并非初见。

    好像他已经喜欢了她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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