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媖大概能明白为何桃枝在得知自己身份后，态度一下有了转变。
寻常百姓的生活本来就艰难，任何一点猛烈的风雨都会将他们原本就脆弱的房檐打得七零八落，所以也就格外谨慎，这很正常。
不止桃枝如此，恐怕村里其他人在得知她与沈清衍的关系之后也会是这样的态度。
但也无妨，沈清衍虽然被夺了官，可既然能全须全尾地带着张素兰和沈清蘅返回蕲县，且安稳地度过这一月，便说明并没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如此一来，只要她与沈家人都本本分分地过日子，等时日一久，村里人见沈家没出什么状况，自然也就忘了眼下这些流言了。
更或许沈清衍丢官本就只是因为官场上得罪了人，抑或是朝中势力纠葛，将他卷入其中，受了牵连。
至于他身上那来路不明的刀伤，她后来仔细想了想，更倾向于确是匪徒所为。毕竟若沈清衍真有仇家，那依照他对母亲和妹妹的看重，只怕宁肯自己死在外头，也不会带着这一身伤回来，将她们置于险境。
且阿翁昨夜说了，沈清衍身上原本并没有致命伤，搞成这副狼狈模样纯粹是伤口处理不及时，作脓引发高热，才有了后来的性命之危。
而他究竟为何大婚当天抛下媖娘独自一人离开，她确实并不关心。甚至有些戏谑地猜想，若她穿越拿的是个狗血剧本，那按照剧情现在的情况就应该是沈清衍在京城还有一位念念不忘的白月光，却被婚约束缚，迫不得已娶了媖娘，所以心中苦闷，试图外出躲清静好为白月光守身如玉？
可还没等兀自笑完，她眉头忽又拧起来，原本玩笑的心情散了个干净，心口沉闷，像拢着密不透风的阴云。
是了，她先前只想着沈清衍迟迟不履行婚约或许是忘恩负义，想要另娶高门，却没想过还有其他可能。
傅媖烦躁地踢了脚地上的石子，怏怏不乐地想：最好别是这样，否则沈清衍明明就有心上人，却在自己与心上人无望后又与媖娘成婚，成婚之后又不好好待她，就让媖娘的死显得更加不值了。
这件事她必须要向沈清衍问个明白。
＊
沈家跟陈麻子家只有几步之遥，傅媖拎着水筲走到门口，刚要推门进去，突然觉出不对。
周围几户人家门前的篱笆墙都砌得整整齐齐，在门前圈起一大块空地，还垦出几块地用来种茄子辣椒之类的，唯独沈家门前空荡荡一片。
兴许是这个缘故，旁边两户人家的篱笆院分明各向沈家这边多占了一块空地，几乎要将沈家门前的地一块圈进去了。
沈清衍在外做官多年，邻居大约是觉得沈家人这辈子都定居外地，不会再回来了，便多侵占了沈家门前的空地。
这么想着，傅媖倒是没为这事气恼，只是忍不住又朝人家门前多看了几眼，琢磨着回头也得将这篱笆墙砌起来才好。
这篱笆墙很有必要，到时候不仅要弄得结实，最好还要围得高高的，既能防住野狗也能防住贼。等有了篱笆墙，她就也可以学人家在门前垦出几块菜地，种些应季蔬菜了。
不过这可不是件小工程，单靠她一个人是办不来的。
也不知沈清衍读书做官这么些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这些粗活做不做得来。等沈清衍的伤好一些，她就去问问。
*
傅媖将水筲送进了灶房，没急着处理那几条鱼，而是用自己从路边捡来的那些零碎树枝作柴火，烧了点热水。
昨夜她没找到柴火，阿翁给沈清衍治伤时将就着用了冷水。但今日既得做饭，还得给沈清衍熬药，柴火就必不可少了，她今日拾来的这些还远远不够。
村里人平日用的柴火大多都是家里男人上山去砍来的。陈家村南靠常谷河，东北面是媖娘随姨母生活了五年的橡子村，西北边却是连绵不绝的群山。听村里人说，那山一直向西，连亘数百里，深山中猛兽无数，即使是老资历的猎户也轻易不敢进，村里的汉子平日也只敢在村西北角那几座毗邻的低矮山包上砍些木材。
但沈清衍还在卧床休养，一时半会儿指望不上他，就只能另想办法了。她盘算着等回头得空了叫上沈清蘅一起去河边多弄些芦苇回来砍下茎作芦柴用。
水烧开后，傅媖先用手试着水温，兑了盆温水，又在盆边放了张干净帕子，然后端盆去东屋，打算先看一看沈清衍的情况如何。
她想得周全，想着若是沈清衍人已经醒了，还是有必要擦擦手脸，稍微拾掇一下的，不然一连在床上躺数日，估计人都要馊了。
不知是早就醒了还是被她推门的动静惊醒，听见声响，床上躺着的人微微动了动，试图转过身来。
傅媖见了，蹙着眉制止：“你老实躺好，不要乱动，仔细伤口崩开。”
沈清衍一怔，听话地安静下来，没再有多余的动作，任由傅媖走上前来，将他又摆弄成规规矩矩平躺着的样子，然后将帕子浸入热水中，捞出，拧干，替他擦脸。
帕子明明温热厚实，但隔着那层粗糙布料传递而来的她指腹间的温度和柔软的触感却仿佛十分清晰。
不知是不是被帕子上的热意熏染，他的脸渐渐发烫，呼吸也莫名灼热起来，只是脑子里还在困惑地想，为何仅仅过了一夜，他便感觉媖娘有了一些变化，好似变得……大胆了许多。
是他的错觉么，还是她本身就与幼时大不相同，只是他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记忆中那个小丫头身上？
不过他确实乐得见媖娘像今日这样敢说敢做，不拘谨、不怯懦。若老师和师母尚在，也必定不愿看她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傅媖并不知道她留给沈清衍的初印象已与媖娘大不相同。即使知道，也不觉得有什么。若他真问起来，只说一开始是刚嫁入沈家心里忐忑这才处处谨慎便足以应付过去，毕竟沈清衍确实已有许多年未见过媖娘。
傅媖手上动作麻利，目光偶尔从沈清衍脸上扫过，心里暗暗斟酌着。
很快，她酝酿好了说辞，忽然用略带埋怨的口气道：“那日你走时天都黑了，到底是什么事这么要紧，不能等到第二日，非要摸黑出门？如今倒好，弄这么一身伤回来，也不知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好。”
沈清衍眸光微顿，掀起眼帘，视线在傅媖脸上停留，将她的焦躁和担忧尽数收进眼底。
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颇为诚恳地歉疚道：“无妨，都是小伤，好得很快。此事是我不对，害你受累。”
傅媖目光轻闪，沉默片刻，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自然知道沈清衍如此说便是不愿道出实情的意思了。
既然如此，之后不论她曲折迂回还是单刀直入，怕是都问不出什么了。
她不免有些沮丧。
但好在一开始就没抱太大期望，对这样的结果也算有所预料。
沈清衍在官场混迹六年，即使他并非阿谀媚上、曲意逢迎之人，但也必定不是心思粗浅、藏不住话的蠢人。阔别六年，他对媖娘存有戒心是正常的。
谁知，就当她琢磨着回头去张素兰和沈清蘅那里试试能不能问出什么时，忽然听见沈清衍再次开口道：“母亲说家里办完这场喜事便没剩多少银钱了，我本打算去县学里找旧日同窗商借一点，但回来时却遇上匪徒……”
说到此处，沈清衍抿了抿唇，竟显得难为情，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晦暗难明的愧疚。
母亲病了。
他出事后曾被武德司鞫狱，母亲和清蘅根本无从得知他的消息，整整三月日夜忧惧，还未等他出狱就病倒了。
后来又随他一路跋涉回到陈家村，早已疲累不已，加之回到这里之后整日都是粗茶淡饭，远远比不上从前，她的身体便更难得到调养，至今仍然抱恙。
傅媖未曾注意到他脸上的神情，只是暗自梳理他透露的信息。
陈家村所在的这个镇子叫福宁镇，而县学则在距此地八十里外的兰桥镇上，就算不吃不睡来回这一趟也要走上将近一整日。正常来说，沈清衍当晚出发，该第三日早晨回来才是，但他受伤严重，一路蹒跚，这般还能撑到夜里回来实属不易。
她并不质疑沈清衍新婚当晚就跑出去借钱的急迫，毕竟她亲眼见过沈家空空如也的米缸，知道沈家如今一贫如洗，确实着急等米下锅。
沈清衍这个解释，有七八分可信。
傅媖胸口梗着的那口气稍稍捋顺了些。
只要沈清衍不是脑子拎不清，为了什么白月光黑月光的在新婚夜抛下媖娘就好。
她默了默，语气又恢复如常：“罢了，人没事就好。”
一边说着，又重新洗了帕子拧干。
傅媖的动作说不上有多温柔，但也并不粗鲁，很快就将沈清衍的脸擦过一遍，再度将帕子浸入水中。
谁知等她转过头来去抓他的手时，却无意间瞥见他泛红的耳根和微垂的眼帘，傅媖忽然就轻轻笑出声来。
她自己心态放得很好，只当是照顾病人，所以没在意其他。但没想到就这么蹭一蹭脸，握一握手，沈清衍竟然害羞了。
他害羞，她便更坦然了。
不知是否是方才沈清衍慷慨替她解了惑的缘故，她此刻竟有心情同沈清衍开起了玩笑：“你这面皮怎么这样薄，我如今不过是替你擦擦手脸，若回头替你擦身，你岂不是要羞到地缝里去？”
说完她自己却也愣了一瞬。
她是没想过要替沈清衍擦身的，到底他们从前素不相识，这种事做来还是太亲密了些。
于是就又犯了难。
沈清衍的伤在腰腹，伤口长好前做不得大动作，那该怎么办，难不成叫她去别人家请个汉子来替他擦洗？可他们已经成婚，这种请求平白叫人觉得奇怪不说，人家也未必肯应。
沈清衍没应对过这种局面，无论是尴尬羞赧的自己，还是傅媖并无恶意的调侃，都让他觉得陌生，也让他心跳得更快。
除了妹妹清蘅，他没怎么与年轻女子相处过。可他与清蘅幼时便失去父亲，他自诩长兄如父，待清蘅一向严肃庄重多过亲昵纵容，那点微不足道经验放到此刻便显得不够用了。
但好在他最懂得如何表现得沉着，于是很快就敛去了微不可察的无措，淡声说：“不必，我自己来就好。”
傅媖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一周，看着他这幅明明还病病殃殃说话时却又一脸笃定的样子，觉得好笑。
就他如今伤成这样，别说自己擦身，恐怕连翻身都费劲，也不知是怎么说出这话的。
但她也只是心里想一想，还是明智地选择将这些话咽回肚子里。毕竟她无意担起这个重任，能拖一日是一日，说不准他身上的伤口确然如他所说的一样恢复得很快，没几日就能长个七七八八了呢。
出于尴尬，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回避了这个话题。
傅媖继续先前未完成的工作，抓起沈清衍放在身侧的手，细致地擦拭起来。一边擦拭，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这几根纤长的手指上。
沈清衍的手生得十分好看，骨节长而细瘦，如他的人一样清癯但并不显得羸弱，微微用力捏住时，莹白的指尖还会泛起淡淡的粉。
她不禁想象他执笔写字的模样，然后得出结论——这大约天生就是一双用来握笔的手。
她又想起村里那些传言。
得罪贵人，夺职罢黜，返回乡里，十多年寒窗苦读终究是白白辛苦一场，他会难受么？
壮志未酬，怀才不遇——
语文教材里频繁出现的几个字眼浮现在眼前，傅媖抬起头看向沈清衍，视线里不自觉带了几分探寻和怜悯。
他如今依然是一幅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模样，可刚回到陈家村的时候，他颓废过吗？
傅媖擦拭的手早已停住了动作，握着沈清衍的那只却不自觉多用了一点力道。
可惜了，这双手日后怕是没有多少机会执笔了。
傅媖将沈清衍微蜷的手指抻开，转而替他擦拭掌心。因为这个姿势，她一只手握住他四根手指，拇指却恰好搭在他掌心。微微一动，便有些痒。
沈清衍忍不住蜷了下指腹，被她察觉，毫不客气地用指尖掐上他掌心的软肉：“别乱动。”
沈清衍没有吭声，也不怎么觉得疼，只觉得被她碰过的地方更痒了。
傅媖并不能懂他此刻的感受，却突然想起什么，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沈清衍，你有没有心上人？”
寻常百姓的生活本来就艰难，任何一点猛烈的风雨都会将他们原本就脆弱的房檐打得七零八落，所以也就格外谨慎，这很正常。
不止桃枝如此，恐怕村里其他人在得知她与沈清衍的关系之后也会是这样的态度。
但也无妨，沈清衍虽然被夺了官，可既然能全须全尾地带着张素兰和沈清蘅返回蕲县，且安稳地度过这一月，便说明并没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如此一来，只要她与沈家人都本本分分地过日子，等时日一久，村里人见沈家没出什么状况，自然也就忘了眼下这些流言了。
更或许沈清衍丢官本就只是因为官场上得罪了人，抑或是朝中势力纠葛，将他卷入其中，受了牵连。
至于他身上那来路不明的刀伤，她后来仔细想了想，更倾向于确是匪徒所为。毕竟若沈清衍真有仇家，那依照他对母亲和妹妹的看重，只怕宁肯自己死在外头，也不会带着这一身伤回来，将她们置于险境。
且阿翁昨夜说了，沈清衍身上原本并没有致命伤，搞成这副狼狈模样纯粹是伤口处理不及时，作脓引发高热，才有了后来的性命之危。
而他究竟为何大婚当天抛下媖娘独自一人离开，她确实并不关心。甚至有些戏谑地猜想，若她穿越拿的是个狗血剧本，那按照剧情现在的情况就应该是沈清衍在京城还有一位念念不忘的白月光，却被婚约束缚，迫不得已娶了媖娘，所以心中苦闷，试图外出躲清静好为白月光守身如玉？
可还没等兀自笑完，她眉头忽又拧起来，原本玩笑的心情散了个干净，心口沉闷，像拢着密不透风的阴云。
是了，她先前只想着沈清衍迟迟不履行婚约或许是忘恩负义，想要另娶高门，却没想过还有其他可能。
傅媖烦躁地踢了脚地上的石子，怏怏不乐地想：最好别是这样，否则沈清衍明明就有心上人，却在自己与心上人无望后又与媖娘成婚，成婚之后又不好好待她，就让媖娘的死显得更加不值了。
这件事她必须要向沈清衍问个明白。
＊
沈家跟陈麻子家只有几步之遥，傅媖拎着水筲走到门口，刚要推门进去，突然觉出不对。
周围几户人家门前的篱笆墙都砌得整整齐齐，在门前圈起一大块空地，还垦出几块地用来种茄子辣椒之类的，唯独沈家门前空荡荡一片。
兴许是这个缘故，旁边两户人家的篱笆院分明各向沈家这边多占了一块空地，几乎要将沈家门前的地一块圈进去了。
沈清衍在外做官多年，邻居大约是觉得沈家人这辈子都定居外地，不会再回来了，便多侵占了沈家门前的空地。
这么想着，傅媖倒是没为这事气恼，只是忍不住又朝人家门前多看了几眼，琢磨着回头也得将这篱笆墙砌起来才好。
这篱笆墙很有必要，到时候不仅要弄得结实，最好还要围得高高的，既能防住野狗也能防住贼。等有了篱笆墙，她就也可以学人家在门前垦出几块菜地，种些应季蔬菜了。
不过这可不是件小工程，单靠她一个人是办不来的。
也不知沈清衍读书做官这么些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这些粗活做不做得来。等沈清衍的伤好一些，她就去问问。
*
傅媖将水筲送进了灶房，没急着处理那几条鱼，而是用自己从路边捡来的那些零碎树枝作柴火，烧了点热水。
昨夜她没找到柴火，阿翁给沈清衍治伤时将就着用了冷水。但今日既得做饭，还得给沈清衍熬药，柴火就必不可少了，她今日拾来的这些还远远不够。
村里人平日用的柴火大多都是家里男人上山去砍来的。陈家村南靠常谷河，东北面是媖娘随姨母生活了五年的橡子村，西北边却是连绵不绝的群山。听村里人说，那山一直向西，连亘数百里，深山中猛兽无数，即使是老资历的猎户也轻易不敢进，村里的汉子平日也只敢在村西北角那几座毗邻的低矮山包上砍些木材。
但沈清衍还在卧床休养，一时半会儿指望不上他，就只能另想办法了。她盘算着等回头得空了叫上沈清蘅一起去河边多弄些芦苇回来砍下茎作芦柴用。
水烧开后，傅媖先用手试着水温，兑了盆温水，又在盆边放了张干净帕子，然后端盆去东屋，打算先看一看沈清衍的情况如何。
她想得周全，想着若是沈清衍人已经醒了，还是有必要擦擦手脸，稍微拾掇一下的，不然一连在床上躺数日，估计人都要馊了。
不知是早就醒了还是被她推门的动静惊醒，听见声响，床上躺着的人微微动了动，试图转过身来。
傅媖见了，蹙着眉制止：“你老实躺好，不要乱动，仔细伤口崩开。”
沈清衍一怔，听话地安静下来，没再有多余的动作，任由傅媖走上前来，将他又摆弄成规规矩矩平躺着的样子，然后将帕子浸入热水中，捞出，拧干，替他擦脸。
帕子明明温热厚实，但隔着那层粗糙布料传递而来的她指腹间的温度和柔软的触感却仿佛十分清晰。
不知是不是被帕子上的热意熏染，他的脸渐渐发烫，呼吸也莫名灼热起来，只是脑子里还在困惑地想，为何仅仅过了一夜，他便感觉媖娘有了一些变化，好似变得……大胆了许多。
是他的错觉么，还是她本身就与幼时大不相同，只是他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记忆中那个小丫头身上？
不过他确实乐得见媖娘像今日这样敢说敢做，不拘谨、不怯懦。若老师和师母尚在，也必定不愿看她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傅媖并不知道她留给沈清衍的初印象已与媖娘大不相同。即使知道，也不觉得有什么。若他真问起来，只说一开始是刚嫁入沈家心里忐忑这才处处谨慎便足以应付过去，毕竟沈清衍确实已有许多年未见过媖娘。
傅媖手上动作麻利，目光偶尔从沈清衍脸上扫过，心里暗暗斟酌着。
很快，她酝酿好了说辞，忽然用略带埋怨的口气道：“那日你走时天都黑了，到底是什么事这么要紧，不能等到第二日，非要摸黑出门？如今倒好，弄这么一身伤回来，也不知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好。”
沈清衍眸光微顿，掀起眼帘，视线在傅媖脸上停留，将她的焦躁和担忧尽数收进眼底。
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颇为诚恳地歉疚道：“无妨，都是小伤，好得很快。此事是我不对，害你受累。”
傅媖目光轻闪，沉默片刻，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自然知道沈清衍如此说便是不愿道出实情的意思了。
既然如此，之后不论她曲折迂回还是单刀直入，怕是都问不出什么了。
她不免有些沮丧。
但好在一开始就没抱太大期望，对这样的结果也算有所预料。
沈清衍在官场混迹六年，即使他并非阿谀媚上、曲意逢迎之人，但也必定不是心思粗浅、藏不住话的蠢人。阔别六年，他对媖娘存有戒心是正常的。
谁知，就当她琢磨着回头去张素兰和沈清蘅那里试试能不能问出什么时，忽然听见沈清衍再次开口道：“母亲说家里办完这场喜事便没剩多少银钱了，我本打算去县学里找旧日同窗商借一点，但回来时却遇上匪徒……”
说到此处，沈清衍抿了抿唇，竟显得难为情，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晦暗难明的愧疚。
母亲病了。
他出事后曾被武德司鞫狱，母亲和清蘅根本无从得知他的消息，整整三月日夜忧惧，还未等他出狱就病倒了。
后来又随他一路跋涉回到陈家村，早已疲累不已，加之回到这里之后整日都是粗茶淡饭，远远比不上从前，她的身体便更难得到调养，至今仍然抱恙。
傅媖未曾注意到他脸上的神情，只是暗自梳理他透露的信息。
陈家村所在的这个镇子叫福宁镇，而县学则在距此地八十里外的兰桥镇上，就算不吃不睡来回这一趟也要走上将近一整日。正常来说，沈清衍当晚出发，该第三日早晨回来才是，但他受伤严重，一路蹒跚，这般还能撑到夜里回来实属不易。
她并不质疑沈清衍新婚当晚就跑出去借钱的急迫，毕竟她亲眼见过沈家空空如也的米缸，知道沈家如今一贫如洗，确实着急等米下锅。
沈清衍这个解释，有七八分可信。
傅媖胸口梗着的那口气稍稍捋顺了些。
只要沈清衍不是脑子拎不清，为了什么白月光黑月光的在新婚夜抛下媖娘就好。
她默了默，语气又恢复如常：“罢了，人没事就好。”
一边说着，又重新洗了帕子拧干。
傅媖的动作说不上有多温柔，但也并不粗鲁，很快就将沈清衍的脸擦过一遍，再度将帕子浸入水中。
谁知等她转过头来去抓他的手时，却无意间瞥见他泛红的耳根和微垂的眼帘，傅媖忽然就轻轻笑出声来。
她自己心态放得很好，只当是照顾病人，所以没在意其他。但没想到就这么蹭一蹭脸，握一握手，沈清衍竟然害羞了。
他害羞，她便更坦然了。
不知是否是方才沈清衍慷慨替她解了惑的缘故，她此刻竟有心情同沈清衍开起了玩笑：“你这面皮怎么这样薄，我如今不过是替你擦擦手脸，若回头替你擦身，你岂不是要羞到地缝里去？”
说完她自己却也愣了一瞬。
她是没想过要替沈清衍擦身的，到底他们从前素不相识，这种事做来还是太亲密了些。
于是就又犯了难。
沈清衍的伤在腰腹，伤口长好前做不得大动作，那该怎么办，难不成叫她去别人家请个汉子来替他擦洗？可他们已经成婚，这种请求平白叫人觉得奇怪不说，人家也未必肯应。
沈清衍没应对过这种局面，无论是尴尬羞赧的自己，还是傅媖并无恶意的调侃，都让他觉得陌生，也让他心跳得更快。
除了妹妹清蘅，他没怎么与年轻女子相处过。可他与清蘅幼时便失去父亲，他自诩长兄如父，待清蘅一向严肃庄重多过亲昵纵容，那点微不足道经验放到此刻便显得不够用了。
但好在他最懂得如何表现得沉着，于是很快就敛去了微不可察的无措，淡声说：“不必，我自己来就好。”
傅媖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一周，看着他这幅明明还病病殃殃说话时却又一脸笃定的样子，觉得好笑。
就他如今伤成这样，别说自己擦身，恐怕连翻身都费劲，也不知是怎么说出这话的。
但她也只是心里想一想，还是明智地选择将这些话咽回肚子里。毕竟她无意担起这个重任，能拖一日是一日，说不准他身上的伤口确然如他所说的一样恢复得很快，没几日就能长个七七八八了呢。
出于尴尬，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回避了这个话题。
傅媖继续先前未完成的工作，抓起沈清衍放在身侧的手，细致地擦拭起来。一边擦拭，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这几根纤长的手指上。
沈清衍的手生得十分好看，骨节长而细瘦，如他的人一样清癯但并不显得羸弱，微微用力捏住时，莹白的指尖还会泛起淡淡的粉。
她不禁想象他执笔写字的模样，然后得出结论——这大约天生就是一双用来握笔的手。
她又想起村里那些传言。
得罪贵人，夺职罢黜，返回乡里，十多年寒窗苦读终究是白白辛苦一场，他会难受么？
壮志未酬，怀才不遇——
语文教材里频繁出现的几个字眼浮现在眼前，傅媖抬起头看向沈清衍，视线里不自觉带了几分探寻和怜悯。
他如今依然是一幅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模样，可刚回到陈家村的时候，他颓废过吗？
傅媖擦拭的手早已停住了动作，握着沈清衍的那只却不自觉多用了一点力道。
可惜了，这双手日后怕是没有多少机会执笔了。
傅媖将沈清衍微蜷的手指抻开，转而替他擦拭掌心。因为这个姿势，她一只手握住他四根手指，拇指却恰好搭在他掌心。微微一动，便有些痒。
沈清衍忍不住蜷了下指腹，被她察觉，毫不客气地用指尖掐上他掌心的软肉：“别乱动。”
沈清衍没有吭声，也不怎么觉得疼，只觉得被她碰过的地方更痒了。
傅媖并不能懂他此刻的感受，却突然想起什么，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沈清衍，你有没有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