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人,也许你与郑娘子真正在乎的,只是彼此。”沈缇意听过这跌宕起伏的经过却道。

    “什、什么?”郑临益倏然抬目,凝视沈缇意的眼神惊疑不定。

    随着沈缇意话音落下,堂中暗处霎时走出来一个人,正是郑年蕴。

    “哥,我都听见了,”郑年蕴道。

    “可是放袁光政苟活,才是对我最大的亏欠。”她明面上与兄长断绝情谊,暗里却从不间断地差人关注郑临益的去向。

    这对兄妹真是谁也放不下谁。

    可怜人......沈缇意有些慨然,不过转瞬之间,她又将这些心绪压下,当前不是伤怀的时候。

    “此事的确棘手,但也不是没有转机。”

    沈缇意此话一出,郑氏兄妹皆凝神静听。

    “古语有云:‘将功补过’,伪造书契一事我会秉公办理,郑大人若肯奉上手握的罪证,便是告发有功,袁光政必然伏法。”

    紧接着,沈缇意又同郑年蕴道:“依照大梁律,受财典雇妻女与人者应勒令离异,夫人与袁光政的亲事,本就是无效之举。”

    郑临益闻言稍加思索,片刻后便有了定夺,携着胞妹一齐对沈缇意行了一礼,神情由悲转喜:“我兄妹二人谢过公主提点!来日若有郑某人能答谢公主的地方,当万死不辞。”

    *

    夜深人静,公主府书房的灯还未熄。

    沈缇意揉捏着眉心,有几分困顿。

    短短两日,内府账目已追回四成,许多官员不是拿不出钱,而是自有一套没脸没皮的说辞。

    不过,自从郑临益将袁光政的罪证呈上后,未结的欠款倒是少了许多,想是杀一儆百,有人做贼心虚了。

    收拾了这些人,前方还有更难相与的等着她。

    沈缇意伸展了几下肩背,忽地听见门被敲响。

    “公主,是我。”

    是祝续玖。

    这么晚了,他有何事相商?

    “进来。”

    沈缇意话音落下,书房外即走进来一个青年,身披银辉月色,不疾不徐地走向沈缇意,手中还提着什么。

    祝续玖走近了,她才看清,那是一只食盒。

    沈缇意看他摆出几样爽口小菜,不由莞尔。

    她吩咐府上的人不准打扰,忙起来便忘了用饭,他们就想出了这法子,是料定她会放祝续玖进来议事。

    纱灯下,祝续玖的眉眼被映得更为夺目,颇为养眼:“天色不早了,若有草民能替公主分忧的地方,就交由我来罢。”

    沈缇意一面动着筷子,一面说起今日几个难缠的人物。

    她忙了四五日,正是疲倦之时,恰逢祝续玖前来,便犯起懒,让他出出主意。

    身边的人有本事,是能让自个儿轻松些的。

    祝续玖看沈缇意支着脑袋听他说话,说完才懒洋洋地给一点反应,有心想使坏。

    “依我所想,可再宽限他两日。”

    “嗯,在理。”

    “我看,此事绝不容姑息......”

    “嗯,有理。”

    “我以为,祝续玖此人能堪大任,公主爱才,必不会拱手相让。”

    这回沈缇意不发一言。

    “公主,怎地不‘有理’了?”祝续玖好笑道。

    “有理。”

    插科打诨过后,这两人又一脸严肃之色地说起了正事。

    “先生近来总说起晋陵战事,话中往往提及一人,名叫陈敬尤。”祝续玖一敛眉,“此人出其不意,猛攻晋陵要隘,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陈贼竟行进得如此迅猛!

    沈缇意猛然听清这个无数次出现在她午夜梦回的名字时,面上惊愕与戒备交织,一下睁大了眼。

    近来诸事可谓顺风顺水,她一心扑在朝堂,现下被打得措手不及。

    沈缇意又小幅度地一摇头,借此镇定心绪。

    “公主,怎么了?”祝续玖见她反常地闭口不言,有些奇异。

    “此人十分难缠,若任由他日渐壮大,必然埋下祸根。”沈缇意回道。

    祝续玖微不可察地转动眼珠,借着身量的优势,得以俯视近在咫尺的帝姬。

    是什么人,才会让她露出这般神色?

    无论是与魏礼群叫板,还是奉命得罪朝臣,到底是天纵奇才,金枝玉叶,这女子会迷茫,也会头疼,但不管怎样,都不曾惊惧。

    在先生口中,陈敬尤此人与余谨等起义军首领并无不同,这令他更好奇,陈敬尤和沈缇意之间,究竟有什么过节。

    *

    祝续玖回到自己的住处,没有为梳洗就寝着急。

    他从袖袋中取出一封信,将信纸展开。

    其上只有五个字,读起来有些没头没尾:“人于八月生。”

    祝续玖用指尖轻轻在信纸上勾画——前三个字自上而下相连,正好是“余”,后两字合并,便是“胜”。

    余胜,意为余谨大胜,梁朝军队溃败。

    信纸在烛火下化为灰烬,烛光照亮了祝续玖的眉目,还有他眼中浓厚的谋算。

    即使他并未追随余谨,也费了一番心思留意这方起义军。

    不论日后是敌是友,多一分了解,就多一份筹码。

    被他安插在余谨军中的一小支队伍,已然成为了他的眼睛。

    这是余谨自封“楚王”以来,与大梁的第二次交手。

    头一次勉强胜出,尚且能用外强中干掩饰,第二次交战,为了安定民心,大梁不得已蒙蔽了它的子民。

    从不久前的湘楚灾情开始,梁朝的弱势便渐露苗头,纵观前朝,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的先例比比皆是,梁朝的湮灭根本不值一提。

    只是苦了大厦将倾下拼命挣扎的万千生灵。

    沈缇意,这就是你苦苦经营换来的结果吗?

    如果可以,祝续玖想,他一定要问出这一句。

    *

    月上林梢,沈缇意房中幽静,只能听见她发出的轻浅呼吸声。

    从她拧紧的眉头来看,她睡得并不好。

    沈缇意回到了及笄礼的那天,不过,是前世的及笄礼。

    那时,她远没有如今这般,被逼得不撞南墙不回头。她活在大梁强盛的外表下,活在皇室的荣耀下,称得上无忧无虑。

    及笄后沈璩便将物色公主夫婿提上了日程,很快为她指了婚。

    沈缇意心无所属,没有想嫁的人,也没有喜欢的人。

    她就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从生下来就被安排好命运。

    前世,婚期因驸马家中服丧延后三年,梦中却不是这般。

    梦里的婚期转瞬即至,连面都没见过、名姓也只依稀记得的驸马同她走马观花地拜过天地,洞房花烛。

    烛火明亮,新婚夜里她被人挑了盖头,明明知晓同床避无可避,心中还是万般不情愿。

    情|欲相伴,假如无情只有欲,那与走兽飞禽又有什么分别。

    她久在宫闱,见过不少被皇帝冷落的妃子,即使她不可能与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也不能忍受无情|爱滋味的丧偶余生。

    于是她开始推拒,无奈身体却如鬼压床般动弹不得,只由着那素未谋面的新郎倾身过来,为她宽衣解带。

    说也奇怪,新郎的面目始终像隔了一层雾,令她看不分明,他走近时,方才明了——

    竟是祝续玖。

    沈缇意神色一怔,有些错愕,祝续玖前世与她只潦草地见过一面,为何频频在乱梦中与他藕断丝连。

    “公主,嫁给我,不开心么?这一天,我可是盼了许久。”

    祝续玖嘴角未动,眼神先泛起笑意。

    他已将沈缇意繁复的外衫脱去,使她周身轻快不少,而后又将手放在自己腰间,取下紧缚的腰带,只剩里衣,在她身旁躺下,不再有别的动作。

    开心么?沈缇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从看清新郎的脸开始,她便发觉自己终于能动了。

    不过,她没有再挣动。

    仿佛给予了今夜入梦的青年过多信任,她竟然觉得,就这样并肩躺下也不错。

    身旁的男人肩背十分宽阔,肩膀也挨着她的,与那日捉拿人牙子时将她护在身后的背影别无二致。

    “你心悦我?”沈缇意骤然开口。

    “是,我心悦你。”身旁那人答。

    “那你可否说得出,你究竟喜欢我哪里?若说不出来,那只是别有所图。”

    祝续玖闻言一侧身,眼神正对着她,“不胜枚举。”

    “湘楚救灾一程,纵使我未知晓殿下身份,也要道一声豪杰风范。”

    “后来随军上京,我得公主赏识,才有今日可遮风挡雨的栖息之所,得见当朝国子监祭酒言传身教。”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壹]。我的一切,都是公主殿下给的,您随时可以将它们拿走,或者转送他人,可公主既然选择了我,我就会双手奉上您想要的一切。”

    “殿下,我知道我没资格与您谈条件,但此刻同您成亲的是我,我还是,想要一分真心。”

    一片静谧中,祝续玖的双眼如同一对黑白相间的玉石,周遭昏黄的光打在那玉石上,几乎映出两簇不容忽视的焰火。

    沈缇意听了,蓦地一翻身,手掌轻揉着青年前额散乱的刘海,含笑的唇瓣印在祝续玖脸侧:“乖,我勉为其难施舍你一下。”

    原来你这么需要我,沈缇意在梦外也牵起嘴角。

    那你懂不懂,谁先动心,谁就玩完了。

    *

    翌日一早,沈缇意揉着眼睛醒来,心中暗骂某个溜进她梦里扰人安眠的衰人,待她梳洗完毕,就要踏出上房的门槛时,却碰巧迎面撞上候在外头的祝续玖。

    沈缇意脑子还没清醒,手先动作——像蹂躏幼犬一般揉了好几把他的脑袋。

    她揉完一愣,手心顿在半空,抬也不是,收也不是。

    东上房外,两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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