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结实的马车在崎岖山路中缓慢前行,身处其中的李晴央丝毫不感到颠簸,若不是帷裳时不时掀起,显露出车外的泥泞石路,她只怕会以为自己是在一马平川的官道上。

    反观裴既南和他的侍从,身着油纸蓑衣于暴雨中骑马,斗大的雨滴遍布全身,汩汩不绝地往下流淌。

    这便是他说的“委屈殿下在马车上将就一番”。

    场面话说得真好听。

    她不禁轻笑一声。

    “殿下,我们服侍您换身干爽衣裳吧。”夏汐以为她有些冷颤,关心说道。

    “好。”正好身上又脏又湿,李晴央应和。

    褪下衣裙,入目是骨瘦如柴的身躯,皮肉紧紧贴着骨头,没有一丝皮下脂肪,难看地让人胆颤心惊。

    这公主从前四处逃亡,过得到底是什么惨绝人寰的日子。

    李晴央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移开视线。

    她心中震撼又不敢显露于表,毕竟无人会因瞧见“自己”的身体感到惊讶。她视若无睹地继续脱衣,冷不丁瞥见自己隐隐有些发青的手腕。

    借着马车中的灯火,她看清了手腕上的胎记,是一条矫健的游龙,龙身盘踞在腕,龙头朝着手指,龙尾朝着手肘,其上鳞片神态清晰可见,仿若真龙。

    方才裴既南使劲搓了她的手,应当是在确认这胎记的真假。

    他用力的地方,是高昂着头俾睨天下的龙首,此刻虽无变形褪色之异样,却泛出淡淡的青色。

    像她这般瘦弱的人,怎受得起他一个武将的磋磨,想必手腕明日便会淤青得厉害。

    幸好只是淤青,不碰不疼,随它自行好转吧。

    李晴央丝毫不将这淤青放在心上,转头接着换衣。

    半晌,一身缠枝莲紫罗裙穿上身,如白云般柔软温润,她很是满意,低头欣赏着自己的新衣,面带笑意。

    夏汐低垂着眼,柔声道:“绣娘不知殿下的身量,衣裙做得不甚合身,待到驿站,奴婢再行缝改。”

    本来满心欢喜的李晴央闻言一顿,仔细打量起来,自己瘦若竹竿,撑不起这罗裙,活像穿错大人衣裳的孩童,肩线滑到了手臂处,衣袖过于宽大,耷拉地垂着。

    十分滑稽。

    她无奈地笑了笑,应道:“好。”

    “奴婢为殿下梳妆。”似是看出了李晴央的落寞,秋玥忙说着别的事,转移话题。

    李晴央随即看了看自己的头发,稀薄干枯,处处打结,形如枯草。

    她默默叹了口气,果然如此。

    自己瘦成这样,头发又能好到哪里去?

    “不梳发髻了。”李晴央道,这头头发梳不出什么花样,只会让人耻笑。“我戴个羃离便好。”

    羃离可将人从头到脚遮住,旁人看不见她的窘迫,她也瞧不见旁人的嘲笑。

    “是。”夏汐翻找出羃离,为她戴上。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到了知春县县令的宅邸。

    赤色屋檐下,夜半惊醒的县令周直已穿戴整齐,毕恭毕敬拱手行礼,“不知贵人到来,有失远迎。”

    “深夜到访,叨扰了。”裴既南颔首以对,黄豆大的雨珠从他锋利的下颌线滑落。

    滴雨如线,久不断绝,嗓音温文,又似有水滴石穿之力,震得周直后背微微渗出汗来。

    周直压住喉间颤抖,故作无事,满脸谄媚道:“说来奇怪,我往日沾床就睡,今日竟夜不能寐。原来是冥冥之中,天意让我在此间等候贵人。”

    裴既南瞥了一眼周直的困觉脸色,笑了笑。

    自觉失言,周直忙弯下腰,“贵人快快里边请。”

    裴既南面无表情回头,目光恰好撞上刚从马车下来的李晴央,她带着羃离,白纱下的身影若隐若现,表情藏于薄纱之后,让人瞧不真切。

    在夏汐秋玥的搀扶下,她稳稳下了地,径直朝裴既南走来。

    倾盆大雨中,一切事物都朦朦胧胧,她周身还有羃离,理应更是模糊。

    可不知为何,裴既南觉得她的倩影格外清晰,只一眼,就映入脑海,挥之不去。

    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她瘦骨嶙峋,担得起“难看”二字,同时也越看越觉得她的身姿不同常人。

    疑惑之中,她已走到跟前,直直看着自己,隔着羃离与夜色,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双杏眼中的不卑不亢。

    他平生第一次瞧见这样的眼神。

    他忽而明白过来,她的身姿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她的背脊始终是挺直的,无半分弯曲。

    她一身傲骨,即使身躯羸弱处境艰难,亦不曾舍弃分毫。

    裴既南眯了眯眼,眸底闪过一丝不明意味。

    “裴公子,周老爷。”李晴央说道,她不知此地的礼仪,因此并未行礼,只是同二人打了招呼。

    裴既南不慌不忙道:“这是李小姐,我的贵客,望周县长好生招待。”

    周直虽然感到有些怪异,但还是识时务地按下不表,笑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二位请随我来。”他侧身,带着他们走向西厢房。

    *

    半个时辰后,安顿好贵人的周直返回卧房,一进屋,和暖的熏香扑鼻而来,驱散了他浑身的寒冷与疲累。

    帷幔之后,传来一声酥到人骨子里的叫唤:“老爷~”

    周直来了精神,笑得满脸褶子:“我的心肝,你怎的还没睡?”

    “雨大雷鸣,老爷不在,妾无法安心入眠。” 银蔓捂着雪胸,翩然从床上下来,走到周直身侧,勾着他沾了不少水珠的腰带,眼里汪汪地瞧着他。

    美人在怀,焉能不乱?

    周直一把搂住银蔓,就要往床榻走去。没走两步,他忽而反应过来,浑身僵住,如临大敌。

    自己美人在侧,贵人身旁可没有这等温香软玉!

    “哎哟!”周直懊恼不已,额头布满皱纹,“办漏事了!”

    他半夜被人吵醒,脑子一团浆糊,只记得给相王安排好住处,独独忘了给安排个暖床婢。

    “此刻相王被褥冷清,明日不会责怪于我吧?”周直眉头皱成一团,不由得发颤,“即使他表面上不说什么,日后我的仕途之路,怕也是艰难了!”

    银蔓心思玲珑,马上明白过来,她眼珠一转,思索道:“相王淋了一夜雨,这时应在泡澡,老爷速速去给他寻个美人,定不会耽误事。”

    周直闻言如茅塞顿开,连连点头,“说得是!”

    “只是……”他又犯起难来,“要招待相王,就得是天姿国色,最起码也得是清秀之姿,如今夜黑风高,何处去寻?”

    时间紧促,任务艰巨,实难办成。若只是寻个普通姿色的,倒不如不寻,省的惹相王生气。

    “不知相王喜欢何种美人?丰腴或瘦腰?”银蔓问道。

    “相王……”周直思忖片刻,“他无妻无妾,亦不曾听闻有什么红颜知己,我着实不知他喜好。”

    周直所在的知春县,只是一个乡下小县,素日里消息闭塞,根本无从得知大人物的阴私。

    他想起同相王一同前来的李小姐,细腰不堪一握,但二人生疏,李小姐不像是相王的侍妾,倒像是什么宗室之女。何况两人站在一处时,气氛诡谲,也不知其中有什么秘辛……

    银蔓见老爷久不言语,心生一计:“妾有一妹妹紫蔓,就住这附近,她丰腴之姿,人人赞不绝口。”

    她是青楼出身,所谓的妹妹自然也是里面的人。

    周直回过神来,点头道:“既是你妹妹,模样必不会差,便试一试,如今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

    东厢房。

    水汽氤氲之中,可见一大浴桶,裴既南大半个身子浸泡其中,健硕的小麦色手臂搭在桶边上,头往后靠,喉结凸显,如平地起高山。

    他正闭目养神。

    近日舟车劳顿,日日不得好眠,难得今日可以休憩一番,他颇为享受此间暖意,眉目舒展,周身放松。

    “小姐,水温正合适,可以泡澡了。”不远处传来夏汐的声音。

    此别院不大,他和李晴央的厢房挨在一处,因此隔壁的一举一动,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裴既南苦笑了下,无奈扶额,手上显现出几条青色筋脉。

    实在不是他要偷听,作小人行径,而是他耳力极佳,两房离得又近,声响自然而然就传入他耳中了。

    罢了,只要自己不出声,也无人知晓这事。

    他抿了抿唇,一动不动躺在浴桶中,打算等李晴央离去再起身。

    “哗啦——”

    是芙蓉入水的声响。

    一副美人沐浴图不禁闯入裴既南的脑海,雾气缭绕的房内,薄纱重重,纱幔之后隐隐现出浴桶的形状,以及少女雪白温润的手臂以及脖颈。

    她如墨瀑发散落在水面上,遮住了大半个后背,只露出一小节如玉肩骨,似芙蓉开得正盛时被绿叶遮住了多半,仅有几瓣粉白显现在外。

    别致又动人。

    裴既南猛地睁开眼睛,他不禁有些懊恼,自己此番行径,实非君子所为。

    他微微摇了摇头,悄然起身,随手抓起黑袍套上,离开这是非之地。

    暖热的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比几个时辰前湿冷雨水的触感好上几分。

    一道蜿蜒水渍从浴桶延伸到床边,“公子?”床铺上传来一道柔美女声,令人耳根酥软不已,随即一双小腿勾住了床幔,半悬在空中,罗裙因此滑落至腰间,引出大片春色,娇媚旖旎。

    “下去吧。”裴既南淡淡道,面无表情,声音毫无起伏。

    既为暖床婢,床暖了便退下吧。

    女子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有人见到她还能如此冷情。她一时拿不定他说的话是真是假,思索着自己是否该退下。

    一则眼前是贵人,她不愿得罪于他,二则如若这贵人口是心非,她就此退下就错过了飞黄腾达的机会。

    短暂的权衡之后,她壮起胆子决定再试一把。

    紫蔓慢悠悠从床上起身,双腿交叉旋转,在裴既南眼前晃了两道。见贵人目不斜视,也不出口训斥,她眼含秋波,娇娇说道:“长夜漫漫,何不寻个乐子?妾定能将公子服侍好。”

    她将腰肢和肩背拗成诱人曲线,笑得娇美。

    以往此招一出,那些达官显贵就如同迷失了心窍似的往她身上扑。

    这次她定不会失手。

    裴既南眯了眯眼,嗓音中带了几分冷厉:“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从头到尾,他连个正眼都不曾给她。

    言语如冰蚀骨,紫蔓笑容顿时消失,她打了个冷颤,心跳得极快:“是,公子。”

    紫蔓迅疾下床,前脚绊后脚地小跑着出门。

    骨头这么软,连做个乐子都不配。

    裴既南嗤笑一声,眸底尽是鄙夷。

    这让他想起那位一身傲骨的殿下。

    他笑了笑,来日方长,她定会给他带来不少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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