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浅浅地浮动，枝叶摇曳婆娑，文时灵端坐阁楼上，有些无聊地发着呆。
突然，她像是看见什么，眼里盛满笑意，轻轻朝楼下挥挥手，喊了一句“重念！”
花树下的少年愣愣抬头，脸上沾着些面粉，似是刚从后厨出来。
他看见她莹白面庞如月般皎洁，日光刺眼，也像是她的陪衬。见她含着笑意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后知后觉地，绯红已爬满脸颊。
自谢重念在神女江初遇神女，已过去两天。时至今日，他仍觉如在梦中。他记得他那时愣愣地跪下行了个大礼，喊了句神女殿下。她目中似是有些惊讶，虚扶了一下，让他起身。
而后她说：“此次下凡，是为你。”
啊？啊？真的吗？就为了他这个人？
多令人骄傲的殊荣。
谢重念没有问为什么，只是乖巧地替她安排好一切，再恭敬地候在一旁，随时等待她的侧目。
收回思绪，谢重念扬起笑，快步上楼，轻叩房门，待得到应答后，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进入。
“在做什么？脸上还沾了些粉。”文时灵一边说着，一边将手帕递过。
！！！
谢重念连忙用袖子擦净面颊，被擦过的地方红了一大片，看上去有些可怜。他垂下眸不敢看文时灵，只答：“不必劳烦殿下。”
文时灵无所谓地收回手帕，带着些许询问意味的目光依旧落在谢重念身上。
“回殿下，是我刚刚在研制做鲜花饼。”
“噢。可以给我试试吗？”她素手轻抬，提壶倒茶，再递给谢重念。
谢重念慌张接过，应了声是后啜饮一口，唇齿生香。
他就这样拿着杯茶僵硬地下楼取鲜花饼了。
文时灵觉得有些好笑，却是有些不明所以。何以他每次见她都如此莽撞？
是太过尊敬？还是害羞？抑或是喜欢？
她决定不想这么多，反正他愿意配合她，其他的也无所谓了。
再看谢重念。
他一路上有些恍惚，直到后厨，他才有些回过神来。他看着手中的茶，浅褐色，杯壁微凉，有些懊恼。
他怎么每次都如此失态？
是因为她是神女？还是因为她美得令他心神颤动？抑或是……别的什么情感？
什么情感？他不敢细想，只觉玷污明月。
却只觉这感情来得突兀又汹汹。
为什么？
不知道。
不敢细想。
“嗯。不错。”文时灵细细品尝，“不过还是和神界有些不一样。”
她咀嚼着，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怀念。不过下凡几日，她已有些想念神宫了。
谢重念看到她眼中的怀念，心中一紧。强扯出一抹笑，问：“是吗？不知神界的鲜花饼是如何的？”
“用材不同。”其实是所有的都不同。
神界的花都带着灵气，是纯净之物。神界的一切都带着灵气，不沾因果，因此吃了也无甚负赘。但人界的一切都沾着因果，她如此修为自是不怕几朵花的因果，只是尝起来终究不如神界那般罢了。
她随手变出几枝花。花朵鲜妍芬芳，生机勃勃，一看便知不是凡俗之物。
散发出微弱荧光的花落在谢重念手上。谢重念只稍稍闻了几口，便觉神清气爽，灵台清明。
“送给你。就当是见面礼了。”她托着腮，笑着说。
谢重念只看了一眼，便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重念，你为何总是不看我？”文时灵疑惑轻问，目光定定落在谢重念身上。
谢重念只觉自己要被烧毁。
他说：“殿下尊容，不可直视。”
“这有什么？神界人人都认得我。若是你总是不看我，反忘了我的模样可怎么办？”文时灵戏谑一笑。
“人界与神界不同。殿下金尊玉贵，不可怠慢。”谢重念将头低得更低。心中却如擂鼓震动。不知在期待什么，他希望从她口中能说些别的话来。
“噢……可是，你也要让我看看你呀。不然我忘了你是何模样该怎么办？”她的脸上带着些少女灵动的狡黠，原本清淡的面容一下子带上了些不同的意味来。
是和他梦中尊贵明月不同的意味。
他只知她的如水温柔，文静稳重，却不知她原来也有这不同的一面。这让谢重念有些无措。他尚且知道该如何面对敬重仰慕的长辈，对眼前这般少女模样的她，实实在在是不知该作何动作。
他苦恼不知要做什么说什么，只觉往日的巧舌如簧，游刃有余，都被卸下，只留下这么一个不加修饰的，原原本本的赤裸的他。
她仍在静静看着他。手里无所谓地把玩着琉璃盏，看阳光透过盏身折射出的光。
终于，他像是放弃了什么一般，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文时灵。
“殿下，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模样。”谢重念眼睫颤抖，似是在强忍着垂眼的欲望。
但其实，他在强忍着不露怯。
不要怕！不要怕！谢重念在心中鼓舞自己。没什么的，只是看一会！他觉得这是他此生仅有的机会了。仅有的神女殿下眼里全是他的机会。
他多希望这一刻能化为永远。多年前的梦境中，他看不清的那双眼，看不见的模糊面容，此刻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清晰又靠近。
交叠的双手紧紧扣住，几乎要生生撕下一层血肉来。在忍耐什么？
噢，忍耐着他的自卑。
他这双手，生的美，骨节分明，白腻如上好佳玉。握得了剑，抚得了琴，摘得了花，拿得世间一切美好之物——唯独溅过血。
肮脏的，或他人或自己的血。黏腻恶心。他最为憎恶。
十五岁那年的梦境里，他这沾满血腥的双手，已经玷污过神女一次，他绝不容许下一次——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别人。
停下！不要再看了！他觉得自己在发抖，身体在不听使唤地颤抖着。莫名的。在那双如冰湖般澄碧的眼里，他觉得自己好肮脏。
七岁的、十二岁的、十五岁的梦境在他记忆中不断重现，每个片段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从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忘却。
七岁的他无为、无力，救不了那些流民，只是自以为是地给他们银子，以为这样就能拯救他们，却根本不知那对他们来说是福是祸。这样的他，愚蠢、虚伪、懦弱。
十二岁的他急于报仇，没日没夜地修习。最后差点走火入魔，道心破损。依旧愚蠢、无能为力。
十五岁的他沾染一身血腥，尖叫声、怒吼声、咒骂声、哭泣声……总在一个个寂寥的夜里重现。他好怕，真的好怕。他总觉得，梦里的那些，都是会实现的。他多希望有人能带他逃离这些梦，逃离这些他自己强加给自己的谴责。
神女就是这样一种存在。总在他最崩溃无助时出现，总是用她温和的嗓音安慰他。她的怀抱，手掌，都很温暖，温暖得让他一辈子都不愿意醒来。她之所在，是他难得的净土。
于是他夜夜祈求她入梦。
他是如此如此地怀念那一抹玉兰香，如此如此地渴望着那温暖的拥抱啊……
可是她自十五岁开始没再出现过。他完全感应不到同她的联系了。可他还是固执地，追寻着她的步伐。寻找着一个个和神女有关的传奇。
而这，是他最常客居的地方。
神女江，他是熟客了。每当他在树上小憩时，总是很美很美地想着，若是一睁眼，神女殿下就出现在他面前就好了。
然后在昭国国历二百四十三年的春天，一个寻常的午后，她就这样踏着水波缓缓向他走来，一步步，踏在了他的心上。轻飘飘的，酸胀的，涩苦如未成熟的青梅般的感情就开了花，从此再不能拔去。
一股难以隐忍的泪意涌上，模糊他的双眼。他终于终于，见到她了啊。他的心，终于有了一个看得见的归宿。
泪光中，她的身影也摇摇晃晃，似乎要飞走了，像每次梦醒那样，再也见不到了。他赶紧眨去。一串串泪珠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下，浸湿了他的整颗心。
“殿下……不管您信不信，但我是真的……很高兴……”还有……他一直都很想念她。
文时灵永远也不会知道，对于谢重念来说，能切切实实地见到她，侍奉她，已是他莫大的荣幸。
是的，谢重念知道了，他爱重她。
“谢谢。”文时灵温柔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尚未完全脱离稚气，还有着些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果真是最最好的年纪啊……她想。
一张被谢重念拒绝过的手帕再次覆到面上。柔软的手帕轻轻地擦去他的泪，显出他一双秋水般的眼睛。
下一刻，那双眼却惊得睁大了不少。
“！殿下……”
文时灵环抱住了谢重念，像姐姐安慰着伤心的弟弟般宽容，娴静。她的气息猝不及防地包围住谢重念，让他浑身僵硬。
他听见她吐气如兰，在他耳边说：“重念，以后也请这样勇敢吧。我会永远站在你的身后。不要怕，我爱惜你。”
像爱惜每一个倔强坚强的小孩一样爱着你，爱你身上特有的少年意气，爱你特有的坚韧不懈，爱你自卑脆弱的内心。
总之，她会尽她所能地，爱惜着他。
她未说完的话，似乎天生就能为他所解读。正是因此，他的心一时如火中烧般灼热，一时又如坠冰般寒冷。好的是，她爱他，坏的是，非他所想要的喜爱。
谢重念嘴唇蠕动了半晌，只闷闷回答了声“是。”
突然，她像是看见什么，眼里盛满笑意，轻轻朝楼下挥挥手，喊了一句“重念！”
花树下的少年愣愣抬头，脸上沾着些面粉，似是刚从后厨出来。
他看见她莹白面庞如月般皎洁，日光刺眼，也像是她的陪衬。见她含着笑意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后知后觉地，绯红已爬满脸颊。
自谢重念在神女江初遇神女，已过去两天。时至今日，他仍觉如在梦中。他记得他那时愣愣地跪下行了个大礼，喊了句神女殿下。她目中似是有些惊讶，虚扶了一下，让他起身。
而后她说：“此次下凡，是为你。”
啊？啊？真的吗？就为了他这个人？
多令人骄傲的殊荣。
谢重念没有问为什么，只是乖巧地替她安排好一切，再恭敬地候在一旁，随时等待她的侧目。
收回思绪，谢重念扬起笑，快步上楼，轻叩房门，待得到应答后，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进入。
“在做什么？脸上还沾了些粉。”文时灵一边说着，一边将手帕递过。
！！！
谢重念连忙用袖子擦净面颊，被擦过的地方红了一大片，看上去有些可怜。他垂下眸不敢看文时灵，只答：“不必劳烦殿下。”
文时灵无所谓地收回手帕，带着些许询问意味的目光依旧落在谢重念身上。
“回殿下，是我刚刚在研制做鲜花饼。”
“噢。可以给我试试吗？”她素手轻抬，提壶倒茶，再递给谢重念。
谢重念慌张接过，应了声是后啜饮一口，唇齿生香。
他就这样拿着杯茶僵硬地下楼取鲜花饼了。
文时灵觉得有些好笑，却是有些不明所以。何以他每次见她都如此莽撞？
是太过尊敬？还是害羞？抑或是喜欢？
她决定不想这么多，反正他愿意配合她，其他的也无所谓了。
再看谢重念。
他一路上有些恍惚，直到后厨，他才有些回过神来。他看着手中的茶，浅褐色，杯壁微凉，有些懊恼。
他怎么每次都如此失态？
是因为她是神女？还是因为她美得令他心神颤动？抑或是……别的什么情感？
什么情感？他不敢细想，只觉玷污明月。
却只觉这感情来得突兀又汹汹。
为什么？
不知道。
不敢细想。
“嗯。不错。”文时灵细细品尝，“不过还是和神界有些不一样。”
她咀嚼着，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怀念。不过下凡几日，她已有些想念神宫了。
谢重念看到她眼中的怀念，心中一紧。强扯出一抹笑，问：“是吗？不知神界的鲜花饼是如何的？”
“用材不同。”其实是所有的都不同。
神界的花都带着灵气，是纯净之物。神界的一切都带着灵气，不沾因果，因此吃了也无甚负赘。但人界的一切都沾着因果，她如此修为自是不怕几朵花的因果，只是尝起来终究不如神界那般罢了。
她随手变出几枝花。花朵鲜妍芬芳，生机勃勃，一看便知不是凡俗之物。
散发出微弱荧光的花落在谢重念手上。谢重念只稍稍闻了几口，便觉神清气爽，灵台清明。
“送给你。就当是见面礼了。”她托着腮，笑着说。
谢重念只看了一眼，便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重念，你为何总是不看我？”文时灵疑惑轻问，目光定定落在谢重念身上。
谢重念只觉自己要被烧毁。
他说：“殿下尊容，不可直视。”
“这有什么？神界人人都认得我。若是你总是不看我，反忘了我的模样可怎么办？”文时灵戏谑一笑。
“人界与神界不同。殿下金尊玉贵，不可怠慢。”谢重念将头低得更低。心中却如擂鼓震动。不知在期待什么，他希望从她口中能说些别的话来。
“噢……可是，你也要让我看看你呀。不然我忘了你是何模样该怎么办？”她的脸上带着些少女灵动的狡黠，原本清淡的面容一下子带上了些不同的意味来。
是和他梦中尊贵明月不同的意味。
他只知她的如水温柔，文静稳重，却不知她原来也有这不同的一面。这让谢重念有些无措。他尚且知道该如何面对敬重仰慕的长辈，对眼前这般少女模样的她，实实在在是不知该作何动作。
他苦恼不知要做什么说什么，只觉往日的巧舌如簧，游刃有余，都被卸下，只留下这么一个不加修饰的，原原本本的赤裸的他。
她仍在静静看着他。手里无所谓地把玩着琉璃盏，看阳光透过盏身折射出的光。
终于，他像是放弃了什么一般，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文时灵。
“殿下，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模样。”谢重念眼睫颤抖，似是在强忍着垂眼的欲望。
但其实，他在强忍着不露怯。
不要怕！不要怕！谢重念在心中鼓舞自己。没什么的，只是看一会！他觉得这是他此生仅有的机会了。仅有的神女殿下眼里全是他的机会。
他多希望这一刻能化为永远。多年前的梦境中，他看不清的那双眼，看不见的模糊面容，此刻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清晰又靠近。
交叠的双手紧紧扣住，几乎要生生撕下一层血肉来。在忍耐什么？
噢，忍耐着他的自卑。
他这双手，生的美，骨节分明，白腻如上好佳玉。握得了剑，抚得了琴，摘得了花，拿得世间一切美好之物——唯独溅过血。
肮脏的，或他人或自己的血。黏腻恶心。他最为憎恶。
十五岁那年的梦境里，他这沾满血腥的双手，已经玷污过神女一次，他绝不容许下一次——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别人。
停下！不要再看了！他觉得自己在发抖，身体在不听使唤地颤抖着。莫名的。在那双如冰湖般澄碧的眼里，他觉得自己好肮脏。
七岁的、十二岁的、十五岁的梦境在他记忆中不断重现，每个片段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从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忘却。
七岁的他无为、无力，救不了那些流民，只是自以为是地给他们银子，以为这样就能拯救他们，却根本不知那对他们来说是福是祸。这样的他，愚蠢、虚伪、懦弱。
十二岁的他急于报仇，没日没夜地修习。最后差点走火入魔，道心破损。依旧愚蠢、无能为力。
十五岁的他沾染一身血腥，尖叫声、怒吼声、咒骂声、哭泣声……总在一个个寂寥的夜里重现。他好怕，真的好怕。他总觉得，梦里的那些，都是会实现的。他多希望有人能带他逃离这些梦，逃离这些他自己强加给自己的谴责。
神女就是这样一种存在。总在他最崩溃无助时出现，总是用她温和的嗓音安慰他。她的怀抱，手掌，都很温暖，温暖得让他一辈子都不愿意醒来。她之所在，是他难得的净土。
于是他夜夜祈求她入梦。
他是如此如此地怀念那一抹玉兰香，如此如此地渴望着那温暖的拥抱啊……
可是她自十五岁开始没再出现过。他完全感应不到同她的联系了。可他还是固执地，追寻着她的步伐。寻找着一个个和神女有关的传奇。
而这，是他最常客居的地方。
神女江，他是熟客了。每当他在树上小憩时，总是很美很美地想着，若是一睁眼，神女殿下就出现在他面前就好了。
然后在昭国国历二百四十三年的春天，一个寻常的午后，她就这样踏着水波缓缓向他走来，一步步，踏在了他的心上。轻飘飘的，酸胀的，涩苦如未成熟的青梅般的感情就开了花，从此再不能拔去。
一股难以隐忍的泪意涌上，模糊他的双眼。他终于终于，见到她了啊。他的心，终于有了一个看得见的归宿。
泪光中，她的身影也摇摇晃晃，似乎要飞走了，像每次梦醒那样，再也见不到了。他赶紧眨去。一串串泪珠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下，浸湿了他的整颗心。
“殿下……不管您信不信，但我是真的……很高兴……”还有……他一直都很想念她。
文时灵永远也不会知道，对于谢重念来说，能切切实实地见到她，侍奉她，已是他莫大的荣幸。
是的，谢重念知道了，他爱重她。
“谢谢。”文时灵温柔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尚未完全脱离稚气，还有着些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果真是最最好的年纪啊……她想。
一张被谢重念拒绝过的手帕再次覆到面上。柔软的手帕轻轻地擦去他的泪，显出他一双秋水般的眼睛。
下一刻，那双眼却惊得睁大了不少。
“！殿下……”
文时灵环抱住了谢重念，像姐姐安慰着伤心的弟弟般宽容，娴静。她的气息猝不及防地包围住谢重念，让他浑身僵硬。
他听见她吐气如兰，在他耳边说：“重念，以后也请这样勇敢吧。我会永远站在你的身后。不要怕，我爱惜你。”
像爱惜每一个倔强坚强的小孩一样爱着你，爱你身上特有的少年意气，爱你特有的坚韧不懈，爱你自卑脆弱的内心。
总之，她会尽她所能地，爱惜着他。
她未说完的话，似乎天生就能为他所解读。正是因此，他的心一时如火中烧般灼热，一时又如坠冰般寒冷。好的是，她爱他，坏的是，非他所想要的喜爱。
谢重念嘴唇蠕动了半晌，只闷闷回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