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然而夏苒以为,只有书籍是没用的。

    思考才是建造阶梯的基石。

    窗前的画架上还安放着那副没画完的《向日葵》,每一笔都描摹着张扬的生命力。

    夏苒曾感到好奇,一生颠沛的梵高在创造这幅画时心中又勾勒着怎样热烈宏大的世界呢。

    谁又能想到,梵高在创造出这样包含希冀的大作之后,隔年便自杀离世。他的自我毁灭被归为精神错乱,可谁又知道他开枪的那一刻,是不是真的不清醒。

    人心九曲回肠,我们无论如何都无法知晓,此时此刻,他人在为什么感动,又因何失望。

    夏苒趴在桌上,夜晚格外安静,她关了灯,只留下床头的小台灯在画架后影影绰绰露出暖色光线,毛绒绒的。

    如果一辈子的时间都用来这样发呆就好了,夜晚像是拥有黑色外壳的坚硬的茧,一点点包裹住她,沉默且安心。

    “小苒。”

    敲门声轻轻的,外婆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夏苒闭着眼睛,拖延几秒才应声。

    “诶呦,怎么不开灯呢,这多黑啊。”外婆被这乌漆嘛黑的吓了一跳,嘟囔着,却也没开灯。

    夏苒走到床边开了灯,骤然明亮的光线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笑着抱住外婆的胳膊,“差点睡着了,您要是没敲门没准我要就趴桌上睡一晚了。”

    王艳把牛奶放在桌上,笑骂她,“早知道都不用给你送牛奶了,你光看书就助眠了。”

    夏苒吐吐舌,笑嘻嘻地喝牛奶。

    王艳坐到床上,随手捡起画架旁倒扣着的书,白色硬质的书封上印着一排简约的小字,下面是她看不懂的英文。

    “霍乱时期的爱情,”外婆念着书的名字问,“这是外国人写的,这讲的是什么故事?”

    夏苒慢吞吞喝着牛奶,闻言抬起头,想了想才简单概括道:“讲的是哥伦比亚的霍乱疫情时期,一段时间线很长,”她仔细措着辞,“情感复杂、世俗与理想博弈的……现实故事。”

    “哦呦,听听,”王艳苦大仇深,“外婆是年纪大了,一句话都没听懂。”

    不怪外婆听不懂,夏苒都有些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她笑,“虽然主角只有三个人,但这本书里包含了霍乱时期各种各样的爱情故事。”

    王艳点点头,显然仍旧不太明白,但是红色外披上醒目的哥伦比亚文学名著的字样映入眼底,她知道这本书来头不小。

    她翻到最后一页,稍拿远了些眯眼看最后的几行字,“中国古代的爱情故事结局都不怎么好,你看白娘子、梁祝、牛郎织女,全都谈得家破人亡,不知道这外国人谈恋爱谈得怎么样。”

    “霍乱时期有种船会挂黄色的小旗,意味着船上的人都感染了霍乱,这种船永远都不会靠岸。故事结尾,费尔明娜和阿里萨坐上了这艘船,”夏苒摇摇头,“也不知道会饿死还是会怎么死。”

    王艳本来听得入迷,不想最后是这么一句,无奈笑笑,“前几天电视剧上还演了一句话,‘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这说的不就是他们俩?”

    夏苒抿唇思考半天,最终还是含糊道,“对,同生共死,这样的爱情很伟大。”

    王艳没出声,捧着书煞有介事地读着。

    夏苒也没打扰她,外婆虽然认字,但是文化水平不高,许多书读了也不见得理解意思,但她喜欢看,尤其喜欢看那些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像是青春期爱幻想的少女一样。

    外婆的一生过得按部就班,唯一不普通的大概是遇到外公这件事。

    过去的婚姻观里,每个人都像是待配种的猪,生理机能发育完全就被按头凑在一起生孩子,这么原始又野蛮的活动里,难得也凑出了一对两情相悦的有缘人。

    外公外婆就是那对有缘人。

    外公爱外婆,十几年如一日,不是出于对家庭的责任,也不是出于对社会观念的顺从,外公对外婆好纯粹只是因为他爱她。

    外公一米八几的个子,人长得壮实,听说年轻时脾气很冲,唯独在外婆面前大气也不敢喘。在夏苒的记忆里,外公一直很喜欢逗外婆,逗生气了再哄,哄好了再惹她生气,没完没了,两个人倒是也乐此不疲。

    外公看着粗心,但其实在对外婆的事上一直都很细致。外婆做了一辈子家庭主妇,温水煮青蛙,连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某天外公看着她在厨房忙忙碌碌的背影,突然就做了个决定,没过多久“一间花店”便开了张。

    他知道外婆喜欢花,喜欢漂亮的事物,但花店生意不好做,总是亏本,外婆不想坚持,外公却一直鼓励她再试试。

    外公说:生活不只是有柴米油盐,他就要外婆的生活里全是鲜花。用现在的话说叫什么来着,外婆是小仙女,就得被鲜花包围着。

    逗得外婆嫌弃地打他。

    夏苒知道,那间花店装着的其实不是花,是外公希望外婆无论什么年纪都拥有做梦的权利,每个人都在时间更迭下不可逆转地苍老,岁月让人们失去了很多很多权利,年纪大的人不该做梦、不该冲动、不该追逐梦想……这是社会抛弃一代一代人后的残酷真相,可外公想做的,是支撑外婆不要失去那些权利。

    所以外婆依然会为有情人的故事驻足,为他们的爱情痛哭流涕,她相信那些连绵不绝的爱情在某个地方热烈地存在着。就像她所拥有的那样。

    所以,夏苒也不会解释阿里萨的“忠贞”下还藏着622个伤心的女人,费尔明娜的爱恋也曾在现实中比较取舍,他们或许是相爱的,可人性经不起推敲,不是所有情感都能摊在阳光下讲明白。

    《霍乱时期的爱情》讲的也或许并不是费尔明娜和阿里萨看似浪漫长久的爱情,而是霍乱的时代背景下形形色色的人、由人引发出的情、情下藏着的现实话题。

    阿里萨为了自己“忠贞”的爱情辜负了天真的14岁少女,少女在他断崖式的冷漠毅然选择死亡,少女不是懦弱、不是经不起风浪,大多数人为了金钱活着,墨客们为了文人风骨活着,那么那位少女大概是为了爱活着。

    如果以少女的视角写下这本书,那么阿里萨将是万恶之源,《霍乱时期的爱情》大概会变成恐怖故事。

    夏苒翘着腿喝牛奶,大眼睛骨碌碌地转。

    看吧,这就是人性,好人或坏人或许也只是不同视角之下的狭义相对论。

    而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别人在每个分叉路口下伟大或阴暗的私心。

    她还在发呆,外婆突然笑了,指着说上的某句话感慨地念叨着——

    “我看不出,见这么多次面有什么意义。”

    “我没想过见面要有什么意义。他说。”

    “这本书写得不错,”外婆语气欣赏,“这个男主角对女主角蛮好的。”

    牛奶很快见底,夏苒咽下最后一口忍不笑出声,只捧场的点点头,“大晚上的您那老花眼快别看了,赶紧去睡觉吧,我都困了。”

    “看你年纪轻轻的,比我这老太太还不能熬,”外婆嘟囔着起身,想到什么又折回来,“差点忘了,你爸说下周末你二伯回奶奶家,你爸妈要去奶奶家一起吃饭热闹热闹,问问你要不要也回去,反正回去一趟也不远,你也两年多没见过爷爷奶奶了。”

    夏苒对爷爷奶奶的感情不深,他们亦然,几乎没有犹豫,她摇摇头,“不了,回去也没有我想看的人。”

    “你原来一起玩的晓楠和遥遥都在呢,原来关系那么好,也不想见了?”

    “不,我的小狗死掉了,二哥也走了,我回到那个地方就会想到这两件事,”夏苒不想想起那些事,果断道,“如果好的记忆和坏的记忆要纠缠着并存,那我宁可连好的那部分也舍去。朋友嘛,旧的没有了就会有新的,这世界上有那么那么多人,这没什么好珍贵的。”

    “行,那你就在家呆着,”外婆说,“明天我告诉他们一声就行。”

    外婆刚关上房门,外公便关了电视悄悄凑过来,小声打听,“她回不回去?”

    外婆摆摆手,“那头摇的像拨浪鼓。”

    外公摸摸脑袋,有点发愁的模样,“这都两年多没回去了,小夏还不得不高兴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挑唆小孩和爷爷奶奶不亲。”

    “你这是什么话,小苒是个重感情的小孩,这不是吉吉在奶奶家没的嘛,她一回去就想起这事,加上她二哥也被亲妈领走了,她就更不乐意回去了。”

    “那不是还有别的小朋友吗,她跟个孩子王似的,还愁没人陪她玩?”外公惊奇。

    外婆叹气,重复了一边夏苒的回答,外公瞧着紧闭的房门微微敛眉,半晌才摇摇头。

    “这孩子也是个硬心肠,要和她相处可不容易。”

    冷心冷性。

    夏苒不止一次听到过这样的评价,就连爸爸也这样说她。

    她不觉得这是贬义词,也从未因此质疑自己。

    夏苒关了灯缩紧被子里,在空调运作的嗡嗡声中安然入睡。

    那副代表希望的向日葵,笔触清晰,静静地凝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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