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05年,正月初一。

    杨广大赦天下,改元“大业”。

    正月里刚改了年号,三月杨广便下令新建东都洛阳,用料要奇材异石,内里还要用奇珍异宝布置,而如此浩大的工程,工期却只给了十四个月。

    为此每月里要征调民夫二百万人,马不停蹄,日夜赶工。珍宝是一车车往洛阳城里运,尸体是一车车往城外拉。

    史书记载为:”役丁死者什四五,所司以车载死丁”①。

    莫婤的父亲和兄长便死在了这次徭役中。

    官府拿二两银子的抚恤金便将莫母打发了,一条人命竟只值一两银子。还因着死尸太多,官府怕发生瘟疫,便全都拉到乱葬岗或焚烧、或掩埋,莫母连尸体也要不回来。

    人已死,再悲痛莫母也咬牙挺了过来,但自此王二便借“服徭役”的由头屡次三番地威胁她。

    毕竟杨广在下令修建东都洛阳四天后,就“发河南诸郡男女百万余 开通济渠”①。

    眼见长安城男丁越来越少,莫母担心王二伙同他哥抓她去服徭役,再糟践她女儿。

    这世道,小小一个役头对他们孤女寡母来说,竟是权势滔天。

    “娘,别想了,不是托了钱老爷?说不定这两日就有好消息了。”

    见莫母拧眉沉思,莫婤忙出言安慰到。

    “阿丑说得对,多想无意,走歇息去。”

    莫母拍拍裙摆,利落起身,一把捞起她进了屋。

    “娘,别叫乳名。我是个大娃了,能自己走。”

    她被莫母一手托抱起,也不敢乱动,小声抗议道。

    莫母看装小大人的她红着脸,僵着身子很是好玩,颠了颠她的小屁股道:“小人精还臭美,贱名好养活。今儿走了这么多路,阿娘心疼了。”

    说完三两步穿过院子,往里屋走去。

    进了卧房,同她褪去外衣,手轻拍她的背,低声哼着小曲儿,没多时她便被哄睡过去。

    午后,阳光如同金色绸缎,从天际缓缓铺展。

    酉时已至,远处颁政坊内的寺观传来一阵阵悠悠荡荡的钟鸣,唤醒了熟睡中的莫婤。

    睁眼还坐在炕上醒神,就被莫母提溜了下来,擦手擦脸后跟着进了灶房忙活晚食。

    隋朝时期,平民百姓多遵循一日两食,早食为“饔”,晚膳为“飧”。

    锅中已掺水,见状她搬了个小木几,去灶台帮莫母烧火。

    莫母从米缸舀了一勺金黄的小米,用清水冲洗,直至水变得清澈后,将米缓缓倒入锅中,激起一串串欢快的泡泡。

    煮上米,搅和几下后,莫母也搬了个木几,坐着择冬葵菜。冬葵菜绿叶嫩茎,生机勃勃,择好后切碎,看着鲜亮。

    锅中温度逐渐升高,米粒膨胀,慢慢释放出淡淡米香,当米粥变得浓稠,莫母将切碎的冬葵洒入锅中继续搅拌,粥熬制八分熟时,撒入些盐,转至文火慢熬。

    直至粥变得浓稠滑润,撤火起锅,再抓了把前日里泡在坛子里的藠头。

    一口藠头,一勺小米冬葵粥,粥的细腻、冬葵的清香,再加上藠头的酸甜,一不留神莫婤就喝了整碗。

    见她甚至打起了饭嗝,莫母包圆了锅中剩下的粥。

    吃的饱了些,母女俩瘫在灶房外的石阶上,看着远处的火烧云。

    红云如火,橙霞似锦,紫烟若纱……青色的云边镶嵌着金色的边框。

    “咚咚咚——”此时寂静的院落,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敲门声。

    莫母拍拍屁股,理了理衣服,起身开门。门外是一管事穿着的老妇人。

    “您是莫娘子吧?”

    同莫母确认了身份,老妇人说明来意,

    “我家主子已打听到高府的少夫人这两日临盆,正在求手艺好的稳婆,主子已搭好了线,明早便送您过去。”

    听完妇人的转述,莫母又详细打听了些,探得高府在东城,高老爷现官居四品。

    给了一把铜钱做劳碌费,莫母客气的送走老妇人。

    “钱老爷真是爽利,这就有消息了,明日我们可得好好做!”关上门,莫母一脸喜色对莫婤道,“若有了四品大官做靠山,役头算什鬼?还在东城,远点好啊!”

    说罢便笑容满面地拉着莫婤回屋,准备好好整理明日要带去接生的物件,只是还没走得进去,屋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想来应是钱家管事还有没交代完的,莫母忙上前开门。

    门开了个缝,看清来人,莫母又想一把将门关上。

    “顺娘,怎么老姐妹来了还闭门不见啊。”说罢,来人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莫婤一看,原是另一条巷子口的媒婆郑大娘。

    不知王二许了郑大娘什么好处,这几日时常上门给他当说客。

    莫母脸上喜色散得一干二净,对着郑大娘讽刺道:“老嫂子自己过活这么些年,总是上我家门劝我改嫁是几个意思。”

    郑大娘也是早年丧夫,带着个小妹,还要拉扯两儿一女,为了生活就走街串巷当起了媒婆。

    “顺娘这是说得什么话,我要是有你这般好模样,遇上这么好的人家提亲,早嫁去了。”听了莫母的讽刺她也不尴尬,厚着脸皮继续劝道,“这王二人是丑了点,但谁让他有个好兄长呢。夜里灯一吹,哪还瞧得见他长啥样啊,脱了裤头都是男的。”

    “那你让你家小妹嫁去啊,她不是也没了男人。”

    莫母听烦了她的胡言乱语,一面捂住莫婤的耳朵,一面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要拿话堵她不可。

    郑小妹男人投井自戕的事,这些日子传遍了这片巷子。

    郑小妹长得貌美,她男人也白白净净的,还颇爱读书。只是人穷了些,来郑大娘家当了个上门女婿。

    一次书肆抄书,他遇上了一富贵老爷,这老爷多瞧了他两眼,他便觉得这老爷对他有龌龊的企图。

    悲从中来,不愿将来受辱,就投了井。

    但这老爷其实只是个爱才之人,见他字写得不错,就多瞧上了两眼。

    他这一死,富贵老爷是有口说不清,真被人猜是断袖了。

    一气之下这老爷便报了官。

    隋朝有律法规定:“造谣惑众,杖一百;若致死者,绞②。”

    他人已死,官府便只判了郑大娘一家在集市、巷口等地宣读认错书,认错书包括前因后果,还要尽可能让更多的人知道,来还富贵老爷清白。

    在官府监督下也做不了假,郑大娘一家整整读了五日,光是在这条巷子口都说了三遍,闹了好大的没脸。

    街坊邻居自是都知道了,这等离谱的大瓜惹得大家一连讨论了好几日。

    当时莫婤病刚好,能自己下床后便想着坐在巷子口听听风土人情,多了解这个时代。

    谁知历史浪潮没知道多少,第一个探得的竟是这离谱的大瓜。

    这一系列流程下来,就是古代版崆峒+告上法庭+侵犯名誉权+登报道歉!

    一听莫母提到莫小妹他那死了的男人,郑大娘黑了脸,也没心情再劝,起身走了。

    见母亲一句话便让巧舌如簧的媒婆都没了言语,莫婤对母亲竖了个大拇指。

    看着闺女崇拜的目光,莫母高高扬了扬下巴,继续进屋收拾东西去了。

    ……

    鸡鸣三唱,天还是灰蒙一片。

    莫家母女带着行囊,坐上了去往东城的马车。

    马车上,钱老爷和老爷夫人竟都在。见莫家母女来了,钱老爷又嘱咐了夫人两句,便出去骑马了。

    钱夫人先是感谢了莫母一番,之后又同她讲了些高门大户的忌讳,嘱咐莫母千万瞒下自己验尸的本事。看着依偎在莫母身旁的莫婤,钱夫人又提醒她别让女儿沾染上这一行,在大户人家寻个如意郎君,有个好前程。

    莫母走南闯北这些年,自也是知钱夫人好意,连连道谢之余,也是暗下决心。

    见母亲心中有了成算,莫婤大感不妙。本想再大些便在古代大展拳脚,给隋朝稳婆届来点现代助产的震撼。

    现今看来是无望了。

    晨曦微露,天边泛起淡淡霞光,两辆马车穿过高大的坊门,使入东城平康坊。

    沿街而行,商铺林立,不时有茶肆酒楼映入眼帘,幌子随风轻轻摆动。

    看着马车外的繁华,正规划着日后要买下哪处宅院,哪几间商铺,最好还能开家接生馆的莫婤,被莫母一把拽回身旁。

    马车又行了一盏茶的功夫,终是到了高府。

    钱家主让人通报后,没等多久就鱼贯而出许多丫鬟下人。

    领头的穿着衣料最为讲究,约莫是大管事级别的,同钱家主见礼后,便带他去了前院。

    这管事还吩咐一穿着不凡的婆子,领着钱夫人及莫母一行人穿过角门,往内院走去。

    冬日里的高府院子景色依旧迷人,走在一条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两侧古树苍劲,一股舒朗大气的底蕴扑面而来。

    一路上,婆子先是介绍了自己是夫人身边的管事婆子,赵大家的,又确认了莫母是接生的稳婆后,讲了些夫人现今的情况。

    高夫人这是头胎,刚刚足月,算着这两日便该生了,产房布置在夫人偏房。

    听罢莫母又细细问了些,如高夫人之前是否有过小产,胎位正不正,产房如何布置的,药材是否准备。

    赵婆子见她这般周全稳当,一时也是放心许多。

    穿过几道门,绕过一处院落时,莫婤瞧见左侧院门上挂着红布,猜想应是“挑红”。

    古代婴儿降生后,大户人家会在院门上挂红布,挂左代表生男,挂右代表生女,以此告喜,唤作“挑红”。

    “府中不久前也有喜事?”

    莫母眼厉,自也是看见了,低声问向赵大家的。

    赵大家的不甚在意地回道:

    “前日这院中姨娘难产,夫人心慈将自个备好的稳婆都给了出去,谁知那些个稳婆不经事,后来都被姨娘打发了,这才找了您来帮忙。”

    说罢还拍了拍莫母的手,以示重托。

    莫母不再多言,跟着赵妈妈又走了约莫一刻钟,终是进了夫人院。

    还来不及细细打量,便听着偏房一阵痛呼声,还混杂着丫鬟婆子的惊叫。

    莫母一把抓过愣着不知所措的赵大家,让其带路,匆匆跟着进了偏房。

    此间偏房作为夫人待产室,内有红幔庆运,壁上画吉祥联络。

    抬眸望去,一少妇打扮的女子坐于精致床榻边,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嘴中痛呼着如杜鹃啼血,裙摆下还不断有水涌出。

    身边围了好些婆子丫鬟,或擦汗,或捶腿,一些喊着“夫人放松”,一些叫着换热水。

    最荒谬的是一旁站着的几位妇人,看打扮应也是高府请来帮忙接生的稳婆。

    一个准备烧香,一个开始跳大神。

    还有一个也不管痛得快晕厥的高夫人,指挥着其他小丫鬟将屋子里的盒子妆匣都打开,说这样能生顺畅些。

    莫母看着这一幕幕,头愈发疼了。

    她冲上去薅开挡事的丫鬟婆子,一摸高夫人的裙摆。

    全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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