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牢里的火光忽明忽暗。

    角落里,传来两人低语。

    “陈公子,我家阿翁让我来问你。”一个还梳着总角发髻的男孩,正趴在牢房的栏杆处,看着里边坐着的公子。

    那公子虽沦落至此,却依旧挺直了腰杆,面上干净白皙,头发也束的整齐。

    “我家阿翁,姓荣。”他道。

    陈衡当然认得他,荣家子孙中只有这一位,自小聪慧,被荣阁老带在身边亲自抚养。

    没想到他已到了能为阁老办事的年纪。

    陈衡已猜出自己这位老师要救自己:“麻烦小儿回去告知阁老,学生犯错在先,不求宽恕,若人人都能像这般逃脱律法,不受约束,律法不就成了一纸空文?想必阁老比学生更明白这个道理。”

    那小儿嗤笑道:“我家阿翁是顾惜公子之才,不然也不会出手相救!”

    “那便谢谢阁老看得起学生。”他一动不动。

    荣家小儿在那儿嘀咕道:“就这种书呆子,看来姐姐的愿望要落空了。”

    陈衡转过头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近日你那各路亲戚朋友全求到我家阿翁跟前。”那小儿不屑道,“我阿姐爱慕你多时,迟迟不肯出嫁,想必你也知道,所以他们就代你做主,承诺若救你出来后,你得娶了我阿姐!”

    陈衡一怔,半晌才咬牙道:“胡闹!”

    除了他那两位舅舅和秦瑶,谁能求到荣阁老那儿,答应如此要求!

    “怎样?你可愿意?”荣家小儿问道。

    “方才在下已说得很清楚了。”他缓缓回道,“还望阁老知晓,其他人并不能替我做主,纵使他们是我的家人,也不能替我做任何决定!”

    荣家小儿咂嘴,他来之前,阿翁已经吩咐,若对方不同意也不能强迫。

    他只好亮出了底牌:“你放心,无论你答不答应,我阿翁都打算救你,他可不像你死板,在他看来,朝廷损失人才和拿律法惩治你相比,前者更为重要,再说给那官妓赎身的人又不是你,所以可救。”

    陈衡在狱中这几日来,已把事情捋了个七七八八,大致知道最终会受什么罚。

    只要没人故意落井下石,放大这整件事,不拿那位罪臣大做文章,他到最后亦能脱身,无非最重也就失了官身。

    然而荣阁老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被剥夺那一身官服。

    “这朝堂之上,明枪易挡暗箭难防。”那小儿瓮声瓮气道,“我阿翁也只能让那些心术不正之人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陈公子最终如何,也得看你自身造化。”

    陈衡自然明白这道理:“在下谢过阁老。”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愿不愿娶我阿姐?”小儿问道。

    他自然希望他的姐姐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心中不免着急。

    陈衡摇了摇头,又道:“荣二姑娘很好,可惜我已有了心上人。”

    *

    这几日秦瑶只觉自己度日如年。

    她看看天边太阳,估摸着世子妃差不多从宫中回来,便第一时间去了王府。

    也不知近日圣上心情好点没。

    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一回,世子妃从宫中带来了好消息。

    荣阁老进宫见了皇上,为他的学生求了情。

    世子妃的庭院里,今日异常热闹。

    除了荣二姑娘在,还有几位京中贵妇也带着女儿来走动。

    这几位秦瑶倒是见过的。

    世子妃见她过来,朝她招手道:“这回多亏了荣二姑娘,你可要好好感谢她,荣阁老进宫求了陛下,有他作保,过不了几日陈公子就能出来了!”

    世子妃只希望荣二姑娘快些接受了秦瑶的感谢,打消要嫁给陈衡的念头。

    这显然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秦瑶向荣二行了个大礼,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改日我必登门亲自致谢!”

    她心中已开始想带些什么谢礼为好。

    荣二姑娘只淡淡点了点头。

    秦瑶只顾着激动和高兴,并未注意到她的疏离。

    众人又饮茶赏花热闹了一阵。

    闲聊中,一个妇人不合时宜地问了荣二:“听闻荣家为姑娘你寻了门亲事?”

    荣二姑娘放下手中刚拿到嘴边的果子,微微点了点头,往秦瑶这儿瞥了一眼。

    众人顿时来了精神,纷纷问道:“对方是哪家公子?”

    秦瑶自然也感兴趣,竖起耳朵听着。

    了解内情的世子妃吓了一跳,忙瞪了瞪方才开口的妇人:“人家还是个姑娘家,你如此打听人家婚事作甚?难不成是想将你家侄子介绍给荣二姑娘?”

    那妇人一笑,自嘲道:“世子妃说笑了,我那侄儿哪配得上荣家的姑娘?大家伙不是好奇嘛,也不知京中哪位贵公子能入得了荣家的眼?”

    “还能有谁?”有人说笑道,“除了那些个王公士族,其余人怎么称得上是好姻缘?”

    “就是,荣二姑娘快说,是谁啊?”众人催促。

    荣二微红了脸,低头眼含秋水,扭捏了半晌才道:“是我祖父的门生。”

    “是荣阁老看上的人啊?”众人羡慕道,“这品性和能力定不会差。”

    “荣阁老向来爱惜羽翼,听说他的门生也没几个。”

    几人开始盘算琢磨,到底是哪位门生。

    “不会是陈公子吧?”有人立刻察觉。

    阁老的门生中,也就只有他一人还未婚配了。

    听了这个猜测,有几个心思敏锐的,立刻将目光投向了秦瑶。

    她们记得,乡君府宴上,陈公子可是亲口承认过两人之间已暗生情愫,要谈婚论嫁。

    大家很快明白了其中关键。

    荣阁老进宫为陈衡求情,原来是陈衡拿了自己的姻缘做交换!

    秦瑶又何尝不明白!

    她不敢置信望着荣二,希望她赶紧摇头否认。

    可惜荣二姑娘轻启朱唇,从嘴里吐出了令人希望破灭的话:“正是。”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开口再论。

    荣二姑娘见众人没反应,看向秦瑶,又道:“正是陈衡陈公子。”

    庭院中突然安静下来。

    世子妃想说些什么,却半天张不开口。

    荣二姑娘远远看着秦瑶,缓缓道:“承安君还未和陈公子定下婚约吧?”

    秦瑶被这话问得一激灵。

    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此刻她突然后悔,当日陈衡上门提亲,自己竟将人拦在了门外。

    “当日承安君求我,是真的情真意切,我感动不已呢。”荣二缓缓抬眼,目光中一片冰冷,“承安君可还记得?你说付出什么代价,你都愿意,如今陈公子已救出,承安君不会是想反悔吧?”

    秦瑶仿佛被人拿石头砸了头一般,呆立在原地。

    她这才反应过来,为何荣二对她总是有一种莫名的疏离。

    之前她沉浸在慌乱中,只觉得不太对劲,并未明确察觉出什么。

    如今才恍然大悟。

    众人纷纷惋惜,这事荣家做得也不太地道,好好的,竟拆散一对有情人。

    不过这男子也多寡义,陈公子为了自己的前程,拿姻缘来做交换。

    虽大家在心中把陈荣两人骂了几句,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

    荣家势大,可不是她一个无依无靠的乡君可比的。

    立刻有见风使舵的人道:“荣家能救出陈公子,那陈家必然是感恩戴德,这天大的恩情怎么还都不为过。”

    “想必陈公子也是十分感动吧?这节骨眼上,京城哪家不是闭门躲着,也就荣家出了头。”

    “这么说,和话本子上倒一样了,大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嘛!”众人又嬉闹道。

    秦瑶闷着一口气在心里,只觉得心口钝钝的疼。

    知恩图报。

    她想起那日自己求她之时,亦是心中拼上了所有,甚至暗暗发誓若能换陈衡平安,就是拿去她的命又如何。

    这点姻缘又算什么?

    她强忍着心中悲痛,道:“当日我曾说过,付出一切代价我都愿意……所以荣二姑娘大可放心!我定不会因此事纠缠。”

    听她这么说,荣二满意点了点头。

    “乡君此举,令人感动。”她缓缓道,“你我不是敌,我也希望与乡君交个朋友,到时婚宴,必请乡君前来观礼。”

    “那我在此先谢过了。”秦瑶努力扯着嘴角,笑道,“我也祝两位执子之手,白头偕老。”

    世子妃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了,果断打断两人,道:“话也不能说太早,谁知后事如何,这世间变幻莫测,什么事都不一定。”

    众人听出世子妃是在安慰秦瑶,也纷纷道:“世子妃说得有理。”

    “乡君也不必难过,我那侄儿也是人中龙凤,不如改日请你来府中,认识一下?”

    大家又热心为秦瑶引线搭桥。

    荣二笑道:“承安君是个好人,好人必有好报,将来承安君也必会觅得一位好郎君。”

    她这一笑,才终于真诚了些。

    这聚会煎熬,直到日落大家才散了。

    送走了众人,世子妃将秦瑶留下。

    “我看陈公子他不像她们所说,会为了这点前程,愿意娶荣二。”她道。

    秦瑶觉得她是安慰自己,苦笑道:“如今木已成舟,荣二姑娘亲口所说,还能有假?”

    “你呀,你是当局者迷,待陈公子回来,你还是亲自问一问他为好。”世子妃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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