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有一处禁地,

    除了程砚,只进不出。

    下人们谨慎又好奇,忍不住私下嚼舌,说致园的屋子会吃人,

    他们不知道,我却清楚。

    屋子里既无凶悍猛兽,也无香艳美人,

    放着的,只有棺材和我这个叛臣之女的尸身,

    可我的尸身应该沉在京城几十里外的一处无名湖底,泛白、发皱。

    半个月前,兵部尚书陆远谋逆,证据确凿。

    皇帝听闻,龙颜大怒,当即便要下旨判陆府满门抄斩。

    此时,护国大将军程砚冒着杀头的风险进宫求情。

    也许是顾念陆远身为两朝元老的旧情,也许是想起陆家幺女与大将军尚有婚约,皇帝最终同意免除陆家女眷一死,流放三千里外的五岭。

    至于男子,一概不留。

    皇帝金口玉言,圣旨一出,我顷刻间沦为阶下囚,一夕之间失去父兄三人。

    暴风雨来的又急又猛,让人难以抵抗。

    抄家灭口,流放千里,只见陆府转眼破败,大门封禁。

    父兄斩首当天,我和母亲被押解离开京城,连他们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原本身体康健的母亲突然病倒,即便官差仁慈,让我们不时歇息,还送来药物。

    可母亲早已面无生机,一心求死。

    忽然有一天,母亲面上多了些颜色,在我怀里喃喃道:“老爷,放儿,鸣儿,走慢点,等等我。”

    那一天,是我们离京的第七天,是父亲和两个哥哥的头七。

    我知道,他们来看我们了。母亲等不及要和他们团聚,先我一步离开。

    母亲走后,我越来越累,越走越慢。

    七天后,路过一片清澈的湖。

    我看着碧蓝的天,心想,母亲今日要来接我。

    想到这里,一时之间,我似乎又有了力气。

    不管官差阻拦呼喊,我托着哗啦作响的手链脚铐,向湖边跑去,一跃冲进湖中。

    我死了,但死的不彻底。

    地府勾错了我的魂,他们说我还有三个月能活,便将我的魂魄放了出来。

    一到人间,我的魂魄不由自主往一个地方飘。

    无常说,尸体在哪儿,魂魄就往哪儿去。

    到时候身魂一体,还能活。

    我问无常:“有人看到诈尸怎么办?”

    无常不以为意:“等没人的时候再诈。”

    我又问:“万一一直有人怎么办,时间一长我该发臭了。”

    无常皱眉,只道:“你才死一天,不会臭那么快。”

    在一处宅院停下后,我与无常双双惊讶。

    这不是程砚的将军府吗,难道我的尸体在将军府里,不是应该在水里吗?

    我想去园子里看,无常叫住我:“小心,这里有符咒。”

    我们一起进到一个屋子里,屋内空荡,正对门口停放着一张不寻常的棺材。

    我这才明白无常叫我小心什么。

    只见棺材外面糊着一层又一层的黄纸红符,再近些一看,一具尸体端端正正躺在里面。

    身边堆满各式各样没见过的药材与香料,身上的衣服和整张脸也满满当当贴着符咒。

    要不是魂魄自己来,估计无常也不敢肯定棺材里面的是我。

    “啧,”无常轻叹一声,“善后之事真是难做。”

    看了一圈,实在没有能下手的地方。

    无常说让我再等两天,看看有没有人出现,到时候吹一阵阴风提示一下。

    我问无常为什么不用阴风吹掉符纸,无常说,阴风只是冷,劲不大。

    无常走后,我飘在空中,终于等到门外有动静。

    待人进门,出现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程砚。

    也是,这里是将军府,除了程砚也没别人跟我有关系。

    想到这里,我很是不解。

    程砚与我并无过多交情,仅凭一纸婚约倒不至于让他这个战功赫赫的将军欺上瞒下,从几十里外找回一具谋逆之女的尸体。

    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难道就足以触动生死不惧的大将军吗。

    从空中落下来后,我仔细盯着程砚,他看不到我,我能看到他。

    程砚将门从里面闩住,转身后略过棺材,径直走向棺材前放置的桌案。

    我看着程砚取香、点香、祭拜,不禁好奇。

    园子荒芜,屋子空旷,摆设简单,没有仆从,是以祭奠的肯定不是他们程家的祖宗,看样子似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人。

    我悠悠然猜着许多可能,就是没有往自己身上扯。

    等程砚上过香,我飘近了一些,打算用森森阴风给他授意,期望他撤了那些鬼画符。

    阴风还没来得及起,我就楞在程砚身边。

    只见牌位上赫然刻着“妻陆笙之灵位”。

    这是我的牌位!他祭拜的是我!

    可我们只有婚约,并未成亲。

    况且我罪臣之女的名声已经响彻京城,在家里放我的牌位,名不正言不顺。

    若是被有心之人发现,再添油加醋地上报朝廷,说不定还会触怒龙颜,简直自找麻烦。

    我站在我的灵位前恍惚,程砚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夫人,我们今晚就成亲。”

    什么?

    这话比我之前听人说程砚夜夜都去逛青楼还要不可思议。

    听说过对买尸做冥婚避之不及的,没见过上赶着跟死人成亲的。

    程砚父母若是泉下有知,莫不是要气的坟冒黑烟。

    毫不夸张的讲,这事一旦让人知道,街头巷尾讨论个几十年不在话下,到时候程砚也算另一个方式的声名远播了。

    我倒不是生气,也不是着急,毕竟成亲之后把我埋了也不影响诈尸。

    只是单纯对程砚的举动不解,非常不解。

    我飘到程砚身侧,因为他紧挨着满是符咒的棺材,我不敢离他太近。

    他面色严肃,不是说笑。

    看着他把手伸向我的脸,又缩回来,仿佛满腔情意都被他紧紧握在拳中。

    我不禁深想,他喜欢我吗?

    他靠在棺材一侧低头去看,仿佛能够透过黄符看到我的脸一般:“夫人,笙儿,我以后都这样叫你,好吗?”

    “夫人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我知夫人所思所虑,还请夫人不要担心,岳父岳母和两位哥哥我都安葬妥当,押解的官差我也早已打点,想必不会为难陆府女眷……只要他们不主动寻死。”

    他的一片心思我很感激,让我亲人不至于曝尸荒野。

    此恩甚大,我必报之。

    只是最后一句话意有所指。

    主动寻死,说的不就是我。

    我其实挺想告诉他,就算不投湖,我也活不了太久。

    他直起身来,将半个身子埋进棺材。

    我飘在空中,看他想做什么。

    程砚慢条斯理地撕下我脸上的黄符,一边取一边说。

    他的声音很轻,就像耳边的悄悄话一样,可死寂屋子里回荡的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和心跳。

    “我早已为夫人备好聘礼,虽没有八抬大轿,鼓响锣鸣,但十里红妆半分不少。”

    几十张黄符取下后露出我的眉眼,我能看出这张脸定是好好梳洗打扮过的。

    胭脂,口脂和描过的眉。

    头顶的金色凤冠更是夺目。

    我不禁在心中猜想,身上穿的或许会是大红嫁衣。

    接着我看见程砚俯身低头,吻了我的唇。

    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难以形容。

    起身离开前,他还不忘封上我的脸。

    现在屋里只剩下我和我的尸体。

    “他爱你挺深嘛。”

    扭头一看,是无常。

    “你什么时候来的?”

    无常伸手指着棺材:“他亲你的时候。那时若你诈尸,他会很开心。”

    我摇摇头:“他会吓死。”

    其实我不是怕吓到程砚,只因他的行为让我彼时难以思考,呆若木鸡。

    这种情形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无常道:“接触肉身的机会难得,你只能再等下一次。”

    程砚说的晚上就在两个时辰之后,我并没有邀请无常留下来喝我们俩个的喜酒。

    卯时三刻,他拿着一叠红衣进了门,还请来了我父母的牌位。

    他想的很周到,只是此情此景,越周到越悲凉。

    然后当着我和我尸体的面,换了一身新郎官的喜服。

    屋里没有隔间,我看的光明正大。

    真不愧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将军,身高八尺,强劲有力,满身伤疤。

    可惜,这场婚礼的主角注定只有一个人。

    程砚放两个蒲团,对着空气拜天地,我心不忍,跪在蒲团上,帮他全了夫妻对拜的礼。

    接下来的两天程砚都没有再出现过,尸体仍旧安安静静地摆在棺材里,我却是等不及了。

    无常早已料到此种情况,十分肯定的告诉我程砚不会将我下葬。

    虽不知缘由,可如此一来我岂不是要做三个月的孤魂野鬼。

    无常却道:“不急,我已请示,可以让你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我知道,不过借谁的尸?

    无常:“皇帝的小女儿,庆慈。”

    继而补充道:“庆慈,天生病弱,17而亡,死于落水,与你相合。”

    说起庆慈,我知其乃皇后所出,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其中大哥是东宫太子。

    据说这位小公主一直养在宫里,受尽宠爱。

    我问无常:“她已经死了吗?”

    无常只道:“一刻钟后。”

    接着便将我带到宫墙之内。

    皇宫太大,我跟着无常左拐右拐终于找到小公主的康意殿。

    正见一群太监与宫女下湖,游向湖心的一小抹粉白。

    无常指了指湖中央:“那就是你要借的尸。”

    我看着十来个太监宫女将人从湖中打捞上来,正唏嘘感叹,无常一把将我从房檐上推下去,进了小公主的身。

    “咳咳,咳……”

    我一连吐出好几口湖水,听到耳边乱糟糟的声音。

    有哭喊求我不要死的,有找太医的,有大喊饶命的……

    这具身体真的不好,骨瘦如柴,我晕了四天,第五天才能勉强下床。

    为保证我的安全,以防落水之事再次发生,皇帝让带刀侍卫跟随我左右,连院中的湖都被几十个太监围了一圈。

    小公主身体渐好的喜讯传遍皇宫,各路妃嫔送来贺礼,人我一个都没见到,听说是被皇后挡了回去。

    可逃避终究不是好法子,我便找了个十分恰当的借口——失忆。

    庆慈的事我半分不知,如此看来,这样的借口可谓天衣无缝。

    皇后替我按下失忆之事,对外宣称公主需要静养。

    我不得不在康意殿安心养着。

    就像无常说的那样,这具身体天生病弱,早已是骨瘦如柴,药石难医,一旦有个头疼发热便能感觉到整个人如将灭烛火一般飘摇。

    半个月间我抽空向庆慈的贴身宫女问了许多事,认了许多路。

    因为我想出宫。

    刚好,庆慈最亲近的姐姐在宫外有个公主府。

    这个姐姐不是别人,而是皇后另一个亲生女儿,比庆慈大两岁。

    她十五岁便出宫立府,五个月前由皇帝赐婚,不日便要成亲,驸马是礼部尚书的大儿子。

    庆慈因身体娇弱,被皇后一直养在宫中,十五岁时,皇帝赐了一座康意殿,是为安康如意。

    了解完这些,我一大早去找皇后,打算软磨硬泡求她让我出宫。

    为让此事顺利,我敷了许多胭脂掩盖自己惨白虚弱的脸。

    皇后一见我就像看见了宝贝,喜笑颜开,恨不得把我当琉璃盏一样捧在手里。

    我刚说要出宫找姐姐,她二话不说就应了我的话,说姐姐也想我。

    就这样,我毫不费力出了宫,直奔将军府。

    路上我喝了半壶随身带着的吊命汤药,至于说辞,我早已想好,那便是——给将军回礼。

    病情好转之时恰好听到宫女在议论一把宝剑,剑鞘泛着寒光,与一堆花瓶、卷轴、字画、孤本格格不入。

    宫女说那是护国大将军送来的,可辟凶邪,保安康。

    是以,我当天便想好要回什么礼。

    引路的管家对我的到来很是吃惊,丝毫不敢怠慢。

    程砚的表现与管家如出一辙,诧异又尊敬。

    他弯腰行礼:“见过公主。”

    我扶起他:“将军莫要拘礼。”

    他对我莫名其妙的亲近不太适应,放下双手后退两步请我入座。

    “多谢将军,我今日不为其他,而是来感谢将军的。”

    话毕,拿着礼物的宫女上前,交予我手中。

    我将回礼举在程砚面前:“将军赐我宝剑,佑我平安,庆慈欣喜感激。我也回赠宝剑,愿边境安宁,百姓安乐,愿将军再无新伤,将士再无伤亡,愿此剑永不染血。”

    程砚听我完我的话愣了神,管家在一旁咳嗽他才接过我手中的礼盒。

    送完礼我便离开,仿佛此行就是为了一个“谢”字,若不出所料程砚很快会主动来找我。

章节目录

借尸还魂(短篇)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十子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十子亥并收藏借尸还魂(短篇)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