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喀拉矿山奴隶营内部发生了一场暴乱。

    在最底层的蚂蚁营中,冰冷的北风从板缝中四面八方灌进来,角落里的奴隶们身上裹着所有能收集到的破布钻进草堆子里睡觉。

    此起彼伏的鼾声中,一个穿着单衣的男人正蹲在陋房的栅栏口处,月光照在他手上的石块上,那是一块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黑灰色石头,男人却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细看。

    这时,他听到背后轻微的草响,他立马将手里的石块塞进栅栏旁的破洞里,顺势用脚将旁边的灰沙扒拉了两下。

    “还不睡?”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背后小声说道。

    男人回头一看,阴影处站着一个佝偻的中年男人,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男人反问道:“你不是也没睡?”

    “起来撒尿。”

    那个佝偻的男人站到栅栏边,开始解裤带。男人紧盯着他的动作,见他睡眼惺忪,似乎没有注意到什么异样。

    他提了提裤子,嘴里“嘶”地一声:“那些土狗子抽得真重!”

    男人趁着月光查看了一下对方背后的伤口,一道血痕自脊背一直延伸至尾椎骨,将他身上原本就破破烂烂的单衣划得更散了。

    男人开口问道:“老杨,你当时看什么去了?”

    晌午他们运土的时候,这个老杨半途停了车,出神地望着一个方向,看守狠狠给了他一鞭子。

    老杨“嘿嘿”了两声:“看我儿子。也值了。”

    男人:“你有儿子,还活着!”

    老杨眯着眼睛笑起来:“我也没想到!还以为他早就死在月亮山了,没想到咱父子俩还能在矿山遇上。”

    月光下,男人的眼睛很亮,似乎闪着光。

    老杨回过头瞄了他一眼:“想你女儿了?”

    男人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道:“想。也不知是死是活。”

    老杨:“家里还有什么人?”

    男人:“闺女儿和老婆,还有我老爹。”

    老杨:“真好。你家还有这些人,我家……”

    老杨哽咽了一下:“还以为就剩我这光棍了!”

    男人:“有什么好比的,你儿子就在眼前,我家的谁知道都还在不在!他妈的!”

    老杨:“别提了阿成,血月大战以后就没人把咱们凉月人当人了,能活着就行了,你我至少还活着!”

    阿成:“咱活得连牲口都不如,那牛蹄子烂了还给修修,咱们要烂了不能用了,谁给你修来,乱葬岗扔了了事。”

    老杨抹了抹眼睛,往稻草堆了挪了挪,身上的伤也不是好玩的,烂了就完了,多少扔去乱葬岗的,在死人堆里喘气都得喘两天才死。

    阿成脱下自己的衣服递给老杨:“你穿我的罢。”

    见老杨没作声,阿成又道:“别客气了,这破布原本穿是不穿都一样,只是等你见儿子的时候还得体面些。”

    听到儿子,老杨这才咧嘴一笑,接过阿成的衣服换上,阿成则将老杨那件更破的破衫挂身上。

    老杨看了看阿成,犹豫道:“你刚才对着亮看什么呢?”

    阿成一惊:“你看见了?”

    老杨:“你白天藏那块石头的时候我就看见了。”

    阿成沉默地看着老杨。他是打过仗的人,曾经死在他手上的敌人不说一千也有五百,要将眼前这瘦弱的老头灭口十分简单。

    老杨开口了:“我从前干的就是矿工,冰晶我见过两个绝矿的。”

    阿成皱起眉头来,他并不想同一个陋房的人参与进来。

    老杨:“你们里面有懂矿的吗?”

    老杨早就知道阿成在计划着什么,他跟其他几个陋房的人常常对眼神接头。

    阿成:“老杨,不是我不想你来,只是这事儿不定成。”

    老杨“哼”了一声:“咱们这样旦夕祸福的人,还要做什么保?我知道是我没什么用罢了。”

    阿成没说话。逃命造反的事,带上老弱病残就是累赘。

    老杨:“但是我懂矿,我知道哪里能挖地道。”

    阿成一听“地道”,连忙捂住老杨的嘴巴。

    这个老杨竟然连地道的事都知道了,阿成不由得有些心慌,连他都知道得这么清楚了,是不是还有更多其他人看明白的?其中会不会有人跑去跟土狗泄密?

    老杨看出了阿成眼里的危险,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你放心,这整个喀拉矿山的人,再没像我这样懂矿的了,到时候你们不用带我,我只希望能让我儿子跟着你们,好歹给我们老杨家留个后。”

    阿成又看了看老杨,大腿还没他胳膊粗,窝在草堆里像个骷髅似的。他走到栅栏处,用脚翻出刚才的石头,捡起来放在嘴边吹了吹,递给老杨。

    老杨接过来摸了又摸,然后从草堆里站起来,走到栅栏口他撒尿的地方,对着间隔处的月光仔细看了看手里的石头。

    这石块不到巴掌大,黑灰色,在月光下有点点反光。

    “黑铁现,冰晶藏……”

    老杨嘴里喃喃念叨着,这是每个凉月人都会的儿歌。他将手里的石头还给阿成,然后慢慢走到陋房的另外一个角落去。

    阿成着急地跟过去:“怎么样?”

    老杨看了看阿成的神情,小声对他耳语道:“冰晶要绝矿了。”

    *

    有了老杨的助力,以阿成为首的反抗军有了更多把握。

    凭借老杨多年的开矿经验,他一眼就辨别出跟冰晶工共生的是黑铁矿。

    黑铁现,冰晶藏。

    说的就是只要在冰晶矿中挖出了黑铁矿,这个矿坑里的冰晶基本就被挖完了。

    挖到越来越多黑色石块的时候,阿成他们就开始怀疑了,但只凭童谣大家并不敢确信无疑。

    如今有了老杨这个老矿工的确认,再加上冰晶的产量确实越来越低,反抗军们内部确认喀拉矿山即将绝矿。

    “这该死的冰晶终于要绝矿了!”老杨感叹道。

    他挖了一辈子矿,见证了凉月因矿而荣,也经历了凉月因矿而亡。

    三十年前,焱国和凉月也有过正常的冰晶往来贸易,但随着冰晶矿藏越来越稀少,在两国官商掩护重重剥削下,冰晶被抬到难以企及的价格。

    焱国爆发了焱兽之乱,都城玉守陷入一片燎原之火。

    在一片废墟中,云震霆一马当先,率领了一支想要自救的火鳞子军队,攻入凉月。

    这支队伍毫无畏惧,向死而生。

    凉月以东,最繁华的往来城市在火鳞子异化的焱兽冲击下,房屋被焚,士兵被屠,民不聊生。

    凉月国力大减,之后又经历了血月之灾,从此,寒冰族灭绝,凉月几乎亡国。

    他们这些亡国奴,要么死于刀下,要么沦为奴隶。

    如今,焱国皇帝唯一的冰晶矿即将绝矿了,他的火麟子大军迟早全部要变成焱兽灰飞烟灭。

    “如果绝矿的消息被土狗们知道……”

    阿成看了一眼老杨,幽幽说道。

    老杨心里很清楚,一旦绝矿的消息通天,他们这些无用的矿工就是第一批祭品。

    “你放心,我们里面没有老鼠。如果有”,老杨轻笑一声,“那我们还能在这儿说笑?”

    “对了,管子快好了吧?”老杨问道。

    为了掩人耳目,反抗军将奸细成为老鼠,地道称为管子。

    阿成:“快了,三天。”

    老杨:“什么时候走?”

    阿成:“三天后。”

    老杨:“这么急?”

    阿成:“冰晶不够了。”

    为了不让看守发现,反抗军一直保证着冰晶产量没有变化,缺的冰晶产量全靠他们自己想办法。

    老杨并不知道这些冰晶从何而来,这个秘密只有阿成知道。

    他着急的是,得赶紧想办法把消息传递给儿子,让儿子跟着反抗军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们父子俩马上就能在奴隶营外团聚了。

    *

    三天后,夜雨,正宜出逃。

    一部分小孩被安排在下矿的时候偷偷从地道零散撤离。

    清点人数时,如果发现是少了小孩,至少还可以糊弄,不容易生疑。

    天黑后,号子响起。即将清点人数,反抗军开始秘密行动。

    阿成留在反抗军末尾,矿坑附近的草丛不算深,他们稍一抬头就有可能被巡逻的卫兵发现。

    集中饭堂内传来吵闹声,大概是发现有奴隶失踪了。

    所有人都在极速前行,阿成却频频回头。

    老杨不在,他儿子也不在。

    他心里隐隐担忧,想起老杨要他带儿子走时眼里的恳求。

    临到洞口,他决定再回去看看。就算带不走老杨,至少也要把他儿子带出来!

    他从草地匍匐前进,远远听到有许多土狗们四处奔跑的声音,他们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远处饭堂里传来凄厉的惨叫。

    阿成听得心如鼓擂,趁一个落单的卫兵路过时,他一把捂着他的嘴将他掳进草丛。

    他用黑铁制成的短匕首比在那人的脖颈处:“里面怎么了?”

    那个卫兵刚想喊出声,却感到来脸上一凉,接着立马感觉到仿佛有一条爬虫从脸颊处爬过。

    阿成毫不犹豫地划开了他的脸,威胁道:“出声我就要了你的命。”

    那卫兵知道遇到了狠角色,只能如实道来:

    “今日奴隶有人叛逃。”

    阿成:“怎么发现的?”

    卫兵:“有人告密。”

    阿成心里一凉,原来真有人当了老鼠。

    卫兵:“但是消息有假。不仅一个奴隶没抓到,我们的卫兵还被压在坍塌的矿洞里了。现如今正在拷问那个告密的老头呢!听说他儿子被吊起来狠狠地打!”

    原来如此。其实地道有两条,卫兵这是去了废弃的那条路。

    反抗军早已开挖了一条地道,但老杨说他们之前挖的那条地道正好在闪长岩上,存在塌方的危险。

    这夜的大雨,倒是替他们宰了几只土狗!

    那卫兵见阿成走神,一脚向他蹬去,谁料阿成毫无动摇。

    他脸色冰冷,手下发狠,一刀将那卫兵毙命。

    冷雨打在阿成的脸上,他看了一眼奴隶营的灯光,头也不回地朝地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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