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和他说不着。

    吃完面,继续埋头赶路,丝毫不管他的快慢。

    到了官道上,数十人的西域商队迎面而来,骆驼满背货物,慢悠悠地迎风沙而去,驼铃阵阵,清脆悦耳。

    茉莉自幼被豢养在深宅之中,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禁兴奋道:

    “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

    看方向,他们要回西域呢。

    “是张籍的诗。姑娘曾上过学?认得字?倒真配得‘文君’二字。”

    “配不配用你说么?我们小门小户就不用读书写字了?”

    楚棣蹙起眉心,不解:

    “姑娘,我可是得罪你了?”

    “是。”

    “请告诉我。”

    “没法说......”茉莉努努嘴,“说了你也不懂。”

    “你不说怎知道我不懂?”

    “你问我‘上过学认得字么’在我听来是一种讥讽。”

    “可我丝毫没有那个意思。”

    “谁知道呢,也许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吧。”

    “我向你致歉,”楚棣摸不着头脑,但很好气的,“对不起,我不该那样问你,只是,我的确在向你表达我的敬意。”

    “那你的意思是——不读书不认字就不配得到你的敬意吗?”茉莉认得几个字,但不大会写,自卑炮仗似的炸开了。

    “哪有。”楚棣试图解开误会,只问:“你能说说真正的问题吗?”

    茉莉被他看穿,抱紧包袱径直走到最近的牛车面前,不问价,一跃坐了上去。楚棣紧追不舍,也坐上去。

    小姑娘奇怪得很,但与他什么相干?萍水相逢罢了。不愿说也无妨,只是,他再问下去,倒像欠着她什么。

    思及此处,楚棣深叹一气,悄悄看向茉莉——一身亚麻衣服,纤细的身子蜷起,伸长了脖子,杏眼圆睁,抿起唇,别着脸,定定望向远处,尤其地倔。

    怕她发现,于是把剑放到身侧,仰倒在麦秆上假寐。后来真睡了一路。

    这一路茉莉没闲着,多数时间都用在考虑将来了。她最大的本事是跳舞,自幼便学,不曾懒怠一日,原是为父亲的一己之私而学,直至今日,才算真成了自己的东西。

    听说长安的教坊司汇聚了天下最会跳舞的人,她也想去试试,万一选上呢,衣食住行便都有了着落,也好就此躲过父亲。

    怎样才能入选?她不知道。思忖半晌,目光不自觉地转到楚棣脸上,或许他会知道。不知还要多久,她等不及了,信手捻起一根稻草,朝他脸颊、鼻尖、脖颈逗弄,怎么都不醒。

    她相信楚棣懂得官门的规矩。他看起来什么都知道。

    夕阳西下,长安城内鼓声阵阵,城门要关了。这天像是大日子——百姓竟排起长队,等候检视,一名翊卫手拿画像,挨个盘问:

    “见过这个人吗?”

    到地方,楚棣丝毫没有醒的意思,车夫催茉莉付完银子,遂将二人赶下去。

    有人说:

    “那人犯案被通缉了,提供线索赏金这个数!”他激动地比个手势,继续说:“不知道是什么案子?要是亡命之徒,这钱拿着,咱们有没有命花还两说!”

    百姓围成一团,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茉莉爱凑热闹,站在一旁听了个大概。

    什么人?值这么多钱。

    鼓声就要停了。

    翊卫抻着画像仔细对比,神情变了又变,茉莉但觉不妙,瞪直眼看看画,再回头看他,像!实在是像!不知为何,竟没想到揭发,只是心虚,垂着脑袋等候发落。

    ——其实,她看准了画上是他。她算存心包庇的。

    楚棣抱紧长剑,微微把头一摇,翊卫便放行了。他跟着茉莉,一瘸一拐穿过甬-道进入长安,行人脚步匆匆,远处不时有马蹄声和锣鼓声。见茉莉一双眼滴溜溜地转着,他玩心顿起:

    “快宵禁了,金吾卫看见人可是要抓的。你有地方落脚么?”

    茉莉看着他,抱紧包袱,紧咬着嘴唇,心生怯意。这人性子顶好,色相绝佳,怎么会是个坏人。

    坏也顾不得了。

    为了不被金吾卫抓走,她一咬牙,决定先跟他走。

    “你知道哪里能落脚?”

    楚棣自恃熟悉长安,且是皇子身份,自然顾忌全无——金吾卫管不着他!那翊卫他也认识,是东宫的人,想必不过片刻,他露面的消息便会传到宫里。

    这时就眯眼一笑:

    “当然!请姑娘给我一个机会向你致歉。”

    然后做个请的手势。

    茉莉心甘情愿随他而去,将包裹抱得更紧了。

    做贼一般的。楚棣净领她去走小巷。

    二人在坊肆间穿来穿去,直到天擦黑,星子如棋,错落在无垠的棋盘上。马蹄声自身后而来,有人鸣锣喊道:

    “宵禁时分,何人在此游荡?”

    当下,楚棣拽她躲到一处照壁后头,巨大的阴影遮盖住他们的身影,金吾卫打马而过了。

    茉莉心跳如鼓,静待危机解除。

    心念,幸好没被发现,幸好跟他一道,否则过会儿就该被抓了。

    约莫十弹指功夫,总算没有异样。人马俱去,越行越远。楚棣松开她的胳膊,略有些不好意思,关切道:

    “抓疼你了吗?”

    “没。”茉莉涨红了脸。

    楚棣低声一笑,手指向府门上那匾额:“我们到了。”

    “好气派的人家!”茉莉问:“这是哪里?”

    他仍一副笑模样:“你别管,总之咱们今晚能饱餐一顿。”

    茉莉从未见过如此的府邸,但觉如诗文里的神仙洞府一般,说不定进去真是瑶池仙境呢。她犯怯,但她没有说,只是躲在楚棣身后抓紧他的衣角,心有戚戚,看他叩门。

    “哎,没人应门。”她向下扫一眼,“不如先找一家医馆医治你的腿伤吧。”

    他信心百倍地回头道:“不必担心,入府自有人为我医治。”

    “况且宵禁以后,再没有医者开门行医的。”他解释。

    茉莉只得点头:

    “可这家人认得你么?他们凭什么为你医治?还是说......”

    “不认得。”他坦诚,“我也是碰碰运气。”

    “真不靠谱。”茉莉抬头望见硕大的“崔府”二字,问道:“这是当今世家之首的博陵崔氏吗?”

    “长安城里姓崔的人家不少,我也不知这里是不是那个崔府。”

    “听说太子妃就是崔家的女儿。”

    “是,”楚棣忽然有点不公,“你说他凭什么?”

    茉莉只当他恼自己攀不上崔府高枝,不知为何,竟有笑意:

    “怪只怪,咱们没个好出身。”

    那“咱们”二字,悄悄被她吞去。

    楚棣冷笑一声,正欲说话,角门就开了。

    门子把脑袋探出来,待看清来人,立刻瞪圆双眼,口中要喊。见楚棣一记眼刀飞去,话就咽下去,旋身出门深深一躬,方恭敬问:

    “二位寅夜造访所为何事?”

    楚棣抱着剑,信口拈来:

    “听闻府上效仿先秦颁布了一则求贤令,我是来报名的。”

    这一路上只见他谦卑,这般自大还是第一次见呢。

    茉莉看他撒野,更死死躲在后头,生怕被一起乱棍打出去。她不明白,他的自大从何而来?可转念一想,他们不是一路人,她不明白的太多了。

    门子心念,二殿下捣什么鬼?看一眼他身后,不再多嘴,只把人迎进去。

    茉莉愕然:

    “这样也行?”

    楚棣满面春风,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茉莉。她好奇地四处张望,不断地叹:“果然名不虚传。”

    崔府,这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人家,建筑古朴,装饰风雅。正值初秋时节,菊、栀子、木槿、百合,还有她——茉莉。一色的白,满园的香,在这芳菲不尽的园里,夜风清甜的辰光,怎会有人怀揣心事?

    楚棣不懂她的沉默:

    “你饿了吗?等拜会过府上主人咱们就有东西吃了。”

    而后,他停在茉莉花前,俯身去嗅,有点开解的意思:

    “文君姑娘,你看这一丛茉莉,虽生得小巧,却能有如此芬芳。不起眼有什么打紧?它开它的,总有人经过,一闻见,便慢慢儿地看,慢慢儿地赏,替它起了好名字,叫做雅友。这才是好际遇。”

    “若我只想摘它簪在鬓边呢?”

    楚棣知道她听懂了,只是说:

    “如果你愿意,我这就摘了送你。”

    她没有再回答。

    “你真心喜欢,那簪在鬓边也是它的一处好所在。这花,与你是相得益彰呀!”

    “可惜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喜欢茉莉。”

    “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

    “就知道你不懂。”

    “明天过后,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教坊司。”

    二人被领进一处偏厅落座,桌上已摆上时令瓜果和几碟精致点心。楚棣兴致不错,更衬得茉莉心事重重。

    “腰缠万贯不如一技在身,想来姑娘便是如此罢。”

    “我会跳舞。”

    “那教坊真是姑娘的好去处了。”他把剑放在桌边,娓娓道:“听说教坊司中的女伶分为四等,分别是内人、宫人、搊弹家和杂妇女,那叫做内人的,技艺姿色俱佳,平日苦心练上几样复杂歌舞,没准儿能在御前露脸呢。”

    “我没想那么远,只要有口饭吃,有地方住,我就很满足了。”茉莉捏着一块从未见过的水晶糕点,神色越发暗淡,“隋公子,我不像你,我只是一个极普通极普通的人。”

    楚棣更好奇了:“你没想过要为自己奔个好前程吗?”

    茉莉忽地怔住。她是想要好前程的,也许去教坊便是她未曾察觉的深意。她想为母亲报仇,需要权力。至少要凌驾于六品官员以上的权力。

    这一问,好似让她拨开云雾,得见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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