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队伍前端到末尾,楚棣终于找到卢绾,这短短的一段路,为了想出有理有据的说辞,他简直绞尽了脑汁。

    楚棣调转马头,跟住粮车,但见卢绾焉儿了吧唧、灰头土脸地躺在车上,出言安慰道:“卢绾将军,你受苦了。”

    卢绾被关营中一天一夜,因防备和赌气,不进水米,此刻就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半点精力也没有,本该睡上一觉养精蓄锐,可是心里烦乱不堪,这一路上都在翻来覆去。

    廿六年,他一刀一枪,从太子伴读做到翊卫中郎将,走到哪里不被人夸上一句年少有为?自以为受人敬重,在军中多少有些面子,才敢领了传太子校的使命。

    谁知道,在这大营里,没有一人认他,不认他,就是不认太子。

    他吃挂落不要紧,只是,武将聚众抗命不是小事。假若实情上报,依法处置,必定血流成河;假若真假参半而报,或可保全同为军人的袍泽之情,而他于太子,却是不忠了。

    自古忠义难两全。

    “二殿下解救之恩,卢绾铭记于心。”卢绾翻身而起,拱手道。

    “将军客气。”楚棣顿住,打量卢绾片刻,方说:“我此来跟你一样,也是困难重重。”

    卢绾感慨道:“新君即位之际,调兵遣将却如此艰难,末将实不知该作何感想,亦实不知回宫如何禀报。”

    “我也正为此事为难。”楚棣觉出卢绾为难,思忖片刻,只是问:“依将军所想,却该如何?”

    卢绾好一会儿没说话,单是想,他与宋门有仇,先帝虽然替他报过仇,但到底不是他亲力亲为,算不得数。假若他借此机会大加报复,又似乎殃及无辜。以公报私,实非君子所为。

    听二殿下这番话,大概与他想法相同,但与他合谋,又觉不妥。他和太子是兄弟,自己只是臣属,再亲也亲不到骨血里去。想想反问:

    “殿下何需为一帮军士坏手足之情?当据实上报,交由新君定夺。”

    “将军说得好!”楚棣附和大笑,反将一军:“就是!要以军令推脱,太子校令何不算得军令?分明是他们阳奉阴违,意在挑衅东宫。”

    “殿下所言甚是。只是,”这番话合情合理,但卢绾听来,总是不得力,“军中将领多为世族子弟,本就根基深厚,加以数代以来,互为姻亲,势力更是盘根错节,难以理清。眼下登基大典尚未落定,营中之事若尽数告知新君,恐新君顿生怨愤,与老世族势同水火,届时继位岂不艰难?”

    “将军有此见识,实乃新君之福。”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楚棣想了想,顺着说下去,“楚氏四世以前,曾有一帝年少继位,因不得世族老臣之心而被放逐山中,足足等待二十载才重登帝位。当然,今时不同往日,今人亦不同前人,楚棣相信,新君能与世族一战。假若,不幸落败,我会和我的兄长一起流浪山野。”

    卢绾饿得发昏,不太确定楚晋国史上到底有没有这么个皇帝,可是他知道,这帮世族老臣恨东宫至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拉太子下马。若有万全准备,开战无妨,只是现在万万不可。一旦落败,太子连流浪山野的机会都没有。

    他绝不拿太子前途做赌。

    “殿下,末将想好了。”卢绾思前想后,决定铤而走险,“向新君复命时,绝不提及众将聚众抗命一事,一切事端,待登基大典后再相机上报。”

    楚棣心安了,却微眯眼睛,状似不满:“莫非将军怕了他们?”

    “文死谏,武死战,乃是荣耀。臣纵为新君一死,有何惧之?”卢绾实心说道。

    楚棣敛起神色,抬手一揖:“将军忠心事主,我为兄长一大喜。诚如将军所想,事态特殊,忠心不在这三言两语之间。来日东窗事发,楚棣愿与将军同担此罪。”

    卢绾并不指望他真的会同担此罪,单是笑一笑,拱手还礼:“殿下有心,不论来日是刀山是火海,都由卢绾一力承担。”

    谁想楚棣却动容了,不知是为卢绾的忠义,还是为太子有此忠臣。总之他没有再说下去,竟是揶揄道:“将军此言当真?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卢绾笃定地点头,心上却像压下千斤重石,猛地沉进深渊。

    他不断地安慰自己“太子不会怪罪”,可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曾有位太子冼马因“宁王案”复核,意图说服太子不再加诸罪名于其子孙,而被疑心收受贿赂,落得个离心离德,一贬再贬的结局。

    他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在忐忑不安中,大军抵达长安城外,依照军令,凭借地势安营扎寨,不过一个时辰,营地环环相扣,在山中河谷拔地而起。

    终于,他们可以回宫复命了。楚棣离开前,对宋燃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带着茉莉和卢绾打马而去。但觉大事已了,疲惫忽然铺天盖袭来,把三人都死死卷住,只得缓辔而行了。

    长安城已被素色包裹,满街店铺,不论大小,几乎尽数在门边挂上白花白绫,城中行人,不论男女,服色尽数变淡,不似平日那般穿红戴绿,奇怪的是,连喧闹声都低了不少,人人轻声细语,和平日的热闹繁华大相径庭。

    茉莉累极,在马背上小鸡啄米,一睁眼,抓紧缰绳,走几步又是昏昏欲睡。

    卢绾看见只是一笑:“这小黄门是东宫的么?”

    “她是个姑娘。”楚棣也觉有趣,满脸堆笑,“也真难为她了,衣不解带地跟着我们跑了一夜。”

    “可有使命在身?”

    “本来有,后来就没有了。”

    “倒是一个巧宗儿,”卢绾想起一个人,笑而赞道:“这位姑娘亦是不让须眉。”

    楚棣只管揶揄:“你是夸她,还是另有其人?”

    卢绾深知自己那事成不了,不禁无限感慨:“有缘无份,与其苦苦纠缠,不如两两相忘。”

    楚棣无意揭他伤疤,立时拱手致歉:“小弟失言,卢大哥切莫介怀。”

    卢绾一摆手,豁达地说:“殿下折煞臣了,玩笑一句,无妨。”

    正在这时,茉莉猛地向前一扑,栽在马脖子上,忽地惊醒,连忙抱紧了,死死不放。待反应过来,楚棣和卢绾已是看得大笑。

    幸而马没有受惊,仍然走得平稳,茉莉昏沉沉地坐起来,有点儿不好意思:“让殿下和将军见笑了。”

    楚棣好奇得很,故而问道:“听说你家在蓝田,怎么不趁这机会回去一趟?宫里规矩严,往后再要回去就难了。”

    “此次出宫是为公事,奴婢怎能擅自打道回府?”茉莉气他对自己不加关注,竟不记得她是出逃,忽而转念一想,似乎是自己从未对他说起过,也就气不着他了。

    “你现在想回去么?”楚棣思忖片刻,“要是想,我回宫去圣人面前替你讨这个赏。”

    茉莉没忍住,翻起一双眼睛:“奴婢累得很,不想再跑一趟了。”

    卢绾心道,楚棣改口,说明是对太子登基胸有成竹。再一看,只觉得奇怪,这宫人怎么对他这般无理?但是并未出言喝止。

    “也好。”楚棣仍然笑微微的,“一到宫里,你就直接回住所休息了?”

    “可以这样吗?”茉莉倒是想,可是不敢。

    宫门近在咫尺,三人俱下马,守卫检查过即放行。

    楚棣说:“照规矩是不行的,但有我在,行。”

    茉莉心想,你是你,我是我,我可不沾你的光。然后只说:“奴婢还是先去拜见太子殿下为上,免得将来说不清楚。”

    “也好。”楚棣显摆不成也不气恼,想了想,叮嘱道:“要是圣人问你,就照我和卢将军的话说,可记住了?”

    “奴婢记住了。”茉莉颔首,紧随楚棣身侧。

    卢绾觉得不牢靠,凑到楚棣耳边悄声道:“殿下不怕节外生枝?”

    楚棣但觉不妙,肃然发问:“什么意思?”

    “需不需要?”卢绾声音压得更低。

    循着眼神看去,楚棣见他一掌比了个“杀”的手势,登时冷笑一声:“不劳你费心。若有意外,我自会料理。”

    卢绾隐约觉着不对,但又不知道该有个什么问法,思忖再三,只好算了。同时拿定主意,要是这宫人说漏半句,必除之而后快。

    楚棣越走越慢,直到卢绾走得老远,才缓缓地踱到茉莉身边。

    “茉莉姑娘,”他没忍住问:“你跟我说话怎么总是‘奴婢奴婢’的?”

    “奴婢是内廷女伶,面对殿下,不称奴婢那称什么?”茉莉觉得莫名其妙。

    “但我们认识的时候,你不是女伶,我也不是殿下。”

    “哦,那殿下想怎么样?”

    “我不敢怎样。”楚棣总是对她十分谦卑,浅浅一笑:“我只是想说,以后你再见着我,别再‘奴婢奴婢’的,难听。”

    茉莉第一日去练舞时,因太过兴奋,在课室中有些忘形,可巧,当堂掌教先生最为恪守礼节,不训一言,便罚她在窗台静站。颜面尽失。

    她记得教训,苦恼地说:“奴婢若是改口,殿下听着是好听了,可奴婢会被罚呢。”

    “往后可凭借今日之功,没人再敢罚你。”楚棣计上心头。

    茉莉省过来,他大约要为自己报功,但觉窝心,做小女儿态:“那我,听殿下的。”其实心里明白,她决计不会“听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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