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元殿。

    萧渊祁端坐龙椅,手里握着半块玉珏,细腻温润,透出晶莹的光泽。他走至书架,在最上层取下一木盒,回到座上打开,拿出里面的物件,和手上那半块玉珏拼在一起。

    原来木盒中的物件是另外半块玉珏。

    此刻,一块完整的玉珏摆在他的面前,仿若从未有过分离。

    萧渊祁怔怔地看着眼前完好的玉珏。如今,玉珏团圆,岁宁你呢?

    他们曾约好,大婚之日,洞房之时,就是这玉珏重逢之时。他国来使观礼,朝臣恭贺,他牵着她的手,走过长长的台阶,行册封礼,祭拜天地,礼节繁琐他乐在其中,恨不能让天下人皆知,他娶了他自幼相爱的人。

    他宴请四方来客,听着大臣们的祝福,高兴得快昏头了,只想赶紧到关雎宫,看他的新娘。他满心欢喜掀开盖头,以为能看到心爱的女子盛装嫁他做妇的娇羞模样。

    他像做梦,也许是喝多了,看花了眼。他把盖头重新盖上,好一会儿,才哆嗦着手掀开。他睁着眼,定在床前,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听见自己说,“岁宁上错花轿了吗?”

    眼前的女子穿着凤袍,眉目如画,双眼含着羞涩,却不是他要的人。

    等她拿出半块玉珏时,他胸口如针刺般疼痛。

    你把这半块玉珏给了别人,把我的心意给了别人。你让我和别人琴瑟和鸣,和别人举案齐眉。

    你这个女子,心怎可这般狠。

    我的岁宁,怎可这般狠。

    齐远已前往质子府,若是能带回你,这一切他毫不计较,沈岁宁依旧是大瑶的皇后,萧渊祈的妻子,他最心爱的女子。

    若是带不回,或者——

    萧渊祁冷冷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碧荷,她身子伏地,看不出丝毫情绪。

    岁宁,就连你的人,都染了你的脾气。

    “太后娘娘到——”

    下一刻,缓缓步入一明媚妇人,长纱逶迤,身姿婀娜,左右不过三十岁。

    这正是大瑶新皇的生母,当今太后娘娘魏舒月。

    魏太后入殿,余光扫视一圈,殿内跪着一婢女,看样应是沈府的陪嫁丫环。皇上坐在上端,盯着桌上出神,除了低沉的气氛,再无明显异常,她不禁松了口气。

    “母后。”萧渊祁听到声音,见是太后入殿,他起身行礼,虽怒火中烧,但极其孝顺的他还是向太后行了礼,上前几步将自己的母亲扶坐椅上。

    魏太后拍了拍儿子的手,嘴角微微扬了扬,满面温和。

    “我让赵嬷嬷炖了你小时最爱喝的冰糖雪梨汤,三月气燥,雪梨润心,你趁热喝一点。”

    魏太后从赵嬷嬷手中接过瓷碗,调羹搅了几下,放在他的面前。

    萧渊祁看着太后娘娘的笑容,心里的怒火随着她手上的动作,那碗汤,那搅了几下的调羹,淡了些。

    眼前的妇人在最美好的时候,为了儿子,被送到京畿,失了自由,失了儿子,也失了丈夫的疼爱。

    他亏欠她太多。

    “儿子幼时特别容易生病,一生病,父皇便丢了政务来陪儿子,母后也日日操心,没睡个好觉。后来——”

    萧渊祁哽咽,似是想到什么难以言说的事,失了声。

    “后来,那充满欢声笑语,温情脉脉的殿宇一夜间人去楼空,成了母后的冷宫。”魏太后淡笑,眸中溢满柔和,“你被你父皇送到了唐贵妃跟前养着,我想看儿子,却只能坐在台阶上盼着望着,期望那朱红大门能打开,我的小人儿能回来。”

    她双眸静静地看着眼前龙章凤姿的年轻君王,往事历历在目,仿若昨夕。她抿了抿嘴角,缓了缓眼里的酸涩,继续说道:“后来我被送入京畿,与我儿更是相隔千千万万里,本以为此生已无缘再回这里,却不曾想我儿英勇,十四岁亲自迎回了娘亲,也让我和你父皇有了几年安稳日子。如今能在儿子身边颐养天年,母亲心中甚是欢喜,唯一的心愿便是含饴弄孙,乐享天伦。”

    萧渊祈身子微僵,吩咐道:“带碧荷下去。”

    “祈儿,我与你父皇伉俪情深,因群臣反对,我弃后封妃。你只知我被打入冷宫,却不知其中内情。没有母族势力帮助,你父皇的爱便是害。无奈之下,他不得不远我弃我。先皇后母族强大,自是不能容我们母子,为了护我,护我儿,你父皇不得不将我送入京畿,保我母子周全,保大瑶周全。”

    萧渊祈震惊,竟不知其中还有如此隐情。幼时只知父皇待母后不像待其他娘娘那般疏离,他们很是亲密,仿佛民间的一般的丈夫和妻子。突然有一天,父皇震怒,母后哭泣,他被送到唐贵妃那儿,不管他如何哭闹,却不曾再见到自己的亲娘。偶尔睡梦中,却能感受到一双臂膀紧紧抱住他。

    原来,父皇对自己的严厉,是有原因的。

    因为他对自己寄予期望,期望他爱的人能回来,期望他的国家能昌盛。

    “我独在京畿,大雁南归时,我想我何时能回我儿身边;天寒地冻时,我想我儿可有人为他缝制冬衣,换厚棉被。”太后抹了抹眼角的湿润,“后来,我得知我不在这些年,是大长公主和丞相护你、教你,连子陵也以你马首是瞻,处处为你。沈家,是我的恩人。”

    “你如今不仅仅是我的儿子,更是大瑶国的主宰。你的任何一个决定都会影响到这个国家的命运。你父皇为了大瑶,励精图治。你母后为了大瑶,为了你,深陷他国。如今,你父皇已去,只剩我们孤儿寡母守着这个国家。他国虎视眈眈,你的哥哥弟弟们,蠢蠢欲动,那些大臣们更是静静观望。今天下了这艘船,明天便可上那艘船。这时候,你不能行错一步。”

    “汤凉了,重新盛一碗。”魏太后言至于此,将梨汤放在桌上,转头又对赵嬷嬷说道:“赵嬷嬷,皇后娘娘刚入宫,宫中情况不甚了解,你多费心。”

    “是。”赵嬷嬷福了福身子。

    待宫人将热汤呈上,太后将汤碗放在萧渊祁身前,温声细语道:“趁热喝,早点就寝。母后也乏了,先回宫休息了。”不等萧渊祁做任何反应,便带着嬷嬷出了辰元殿。

    殿外一片漆黑,风过,带来一阵凉意。

    那时候,辰元殿有他和儿子,她只是个女人。

    现在,辰元殿只有她和儿子,她不再只是一个母亲。

    寄哥,我们的儿子,还没有长大。再给他一些时日,到那时……

    “嬷嬷,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京畿陛下于我有恩,他的公子新婚夜有旁人在,不好。”

    “奴婢明白。”赵嬷嬷想到殿里的年轻帝王,心有不忍,“娘娘啊,你怎么就只关心他人呢,皇上哪怕就是换了沈小姐来,这朝堂也兴不起什么风浪。”

    “祁儿重情,打小与子陵、岁宁要好。那些年,他多得公主和丞相照拂,他能登上帝位,沈家功不可没。哀家对沈家,也是感激不尽。若他是个王爷,这门亲事,哀家自是欢喜。”太后转头盯着身后的大殿,殿内清冷,“如今他坐在那把椅子上,身负大瑶重任,如何能因儿女私情落人口舌。嬷嬷,这位置,看似拥有无上权力,可稍有不慎,便会要了我们母子性命。帝王,不重情,不动情,方能长久。宛宁自小比岁宁沉得住气,也许更适合做大瑶的皇后,摆驾关雎宫。”

    太后说完,迈着莲步离开,裙摆铺展,宛如黑夜中的花朵绽放。

    “朕之皇后,唯岁宁一人。”

    “朕给你最后的颜面,保你死后荣华。”

    “沈宛宁,你以为你是朕的第一个女人,就不一样了?你不可能是最后一个,更不可能是唯一一个。”

    “你若嫁给圣京质子,你对朕而言还有些许价值,朕还能怜悯你几分。”

    “若你一意孤行,今日起,朕就当这里是冷宫罢。”

    原来,他的情深款款真不为她,她的真心原是错付。她最先爱上他,不顾礼教,不为廉耻献身于他。

    到头来,他却要她死。

    喜烛明明灭灭,满室绯红,沈宛宁失魂落魄坐在龙凤呈祥的喜床之上,出门时精致的妆容之余面上一片惨白。

    端庄高雅,谦和有礼的沈家名女如今成了那人恨不能挫骨扬灰的刺。

    她爱萧渊祈,比岁宁早,比岁宁深,比岁宁更刻骨。她爱萧渊祈,不敢张扬,不敢放肆,只敢让这颗种子埋在土壤里,没有阳光雨露滋润,凭借一腔真诚往地底扎根。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

    沈岁宁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有权势的父亲,尊贵的母亲,朝堂上的红人哥哥,还有那人的喜欢和疼爱。

    她简直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多么珍贵的一切,别人可以割肉放血的渴望,却被她轻飘飘的一句“我对质子一见钟情了”,击得粉粹。

    萧渊祈,你看这就是你捧在手心的小姑娘。你们这么多年的情谊,比不上别人的一次见面。你若知晓,她心另有所属,会不会比我还痛。

    除了满室烛火,满眼红绸锦缎,偌大的寝宫,再无一人。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关雎宫。

    新皇后的宫殿。

    如此用心,如此用意,全是为她。

    死后荣华,她毫不稀罕。

    关雎宫,冷宫,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唯一的,能够呆在萧渊祈身边,爱他的机会。哪怕是死,她也要顶着‘萧渊祈妻子’的身份死去,在萧渊祈的一生中,史书上会有她的一笔。

    这样,他们便能纠缠生生世世。

    “太后驾到——”

    殿外宫人通报,沈宛宁忙入室内梳洗一番,迎接凤驾。

    “拜见太后,娘娘万福!”

    太后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干净,端庄,从容,上好的皇后样。眼角的红润,为她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沈家的养女,同嫡女无二养在深闺,幼时也曾坐在她膝头,咿咿呀呀喊“舅母”。她从圣京回瑶,眼前的女孩不过十一,几次见面,没有多余时间闲谈,不过她看祁儿眼里的光,她瞧得分明。

    “宛宁,当初你叫我一声舅母,如今要改口喊我一声母后了。小时候,我也曾抱过你,转眼你就到了成亲的年龄。”魏太后笑着,拉过沈宛宁的手,说道:“皇上冲动,沉不住气,今天让你受委屈了。你们自幼一起长大,比旁人多了更多情分,等他气消了,你软言软语认个错,这事也就过了。这关雎宫是你的殿宇,这后宫你放手打理。你的腰,哀家替你撑。”

    沈宛宁听太后如此说,眼底不禁湿润了几分,此时委屈更甚,跪倒在地哽咽道:“欺君罔上,宛宁有罪,自然不敢乞求皇上的谅解,只求不殃及家人。太后娘娘慈悲,谅解罪女,开导罪女,这份恩德罪女铭记在心,感激不尽。如何还敢期待皇上气消,如何还敢安心住在这关雎宫,如何还敢渴求太后娘娘的撑腰。现今只求太后娘娘怜悯,治我一个人的罪。”

    太后看着她,叹息,“宛宁,皇上不会要你的命,哀家也不会让任何人要你的命。你和岁宁年幼,做错了事,关起门来,这是家事,我们长辈打骂几句也应该。但敞开门,这是国事,国事由朝堂定论。你既已嫁入天家,便是天家的媳妇,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你如今的身份。哀家怜悯你,也提点你,你能走多远,都得看你自己的意愿。”

    沈宛宁止住哭泣,擦干净眼泪,端端正正跪在魏太后面前,弯腰磕头,额头碰在冰凉的地面上,沉沉说道:“宛宁求母后指点迷津。”

    *

    沈岁宁醒来时,天已大亮,她正躺在榻上,季景澜不见人影。

    她微怔,昨夜,她明明睡在妆台上。

    沈岁宁起身,才发现她繁琐的嫁衣已脱,只穿了红色中衫,她面色微红,掀开被子看了几眼。

    还好,衣服整整齐齐穿在她身上。

    她掀开床帘,正想唤人,刚出口的声音被她咽了回去。

    从丞相府带来的唯一的丫鬟,呵。

    沈岁宁打量四周,比不上沈府奢华,没有自家院子雍雅。

    忽略满屋喜绸,季公子府的确清贫啊。

    “吱呀——”

    门从外推开,男子踏进新房,眼底光泽流转,嘴角微微勾起。

    榻上小女子着红色中衣,领口微敞,露出里面雪白的肌肤,青丝如瀑,带了些凌乱,给她添了几分明媚。

    沈岁宁坐在床榻上,在季景澜关注的眼神中,不自觉拉高了锦被。

    昨夜匆忙一瞥,只觉他俊美无双,此时细细打量,才发现此人身材修长,五官俊朗,鼻梁高挺,眼尾轻扬,眼神似笑非笑,神情中透着一股漫不经心。

    明明是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却不让人觉得轻佻。

    季景澜端着水盆站在榻前不动,犹豫开口,“昨日是为夫不对,洞房花烛夜让娘子苦等,给娘子赔礼。”

    “我的衣服?”沈岁宁带着不安,小声问道。

    “娘子昨夜劳累过度,趴在妆台前睡着了。”季景澜面带笑意,“是我将你抱上榻的,衣衫我闭着眼睛给你脱的,什么都没看见。”

    说着,他还将手举起来,遮住双眼。

    沈岁宁听他这般说,心上的石头落下,她声音轻柔,“劳烦公子。”

    别说只是脱外衣,哪怕昨夜季景澜要求与她圆房,沈岁宁也得答应。

    人是她要的,婚是她选的,圆房自然也是要发生的。

    既然选择了这个人,这条路,便既来之则安之吧。

    片刻后,沈岁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娘子这是笑什么?”季景澜放下手,疑惑问道。

    “端洗脸水也能如此俊逸的人,天底下怕不会有第二个了。”

    “哦?你还见过别的男人端洗脸水?”季景澜挑眉。

    沈岁宁顿时窘迫,这季景澜脸皮不是一般厚啊。

    “娘子,过来洗漱。”季景澜将面盆放置好,取出干净的帕子递给沈岁宁,“你的侍女连夜跑了,我府里也没有丫头,委屈你了,今日我便请周守卫去买几个丫头回来伺候。”

    茵儿胆小怕事,却爱挑拨离间,她昨日故意给她离开的机会,果然跑了。

    沈岁宁笑了笑,接过帕子不再拘谨,简单梳洗后,她问道:“齐将军呢?”

    季景澜搓揉着帕子,说道:“昨夜你睡着了,他们接到命令,就离开了。”

    沈岁宁没多问,见季景澜还在一旁伺候,小心翼翼问道:“季公子,我们一会要进宫,你可以回避一下下吗?”

    季景澜不解,露出迷茫的神色,仿佛在问,我为何要回避。

    沈岁宁叹气,将最后一缕头发盘好,糯糯说道:“我——我要更衣。”

    见对方没有反应,沈岁宁又喊了声,“季公子?”

    “啊对,不能看娘子更衣!”季景澜恍然大悟,一拍脑袋,然后又看着她,直到看得她耳朵泛起红晕,才悠悠开口,“夫君、相公、官人,这才是新婚夫妇该有的称呼。再不济,你也该唤我一声‘景澜’。”说着,他头微微低下,凑得更近,“你喊我季公子,皇上怎么会相信你是真心想嫁给我呢?你说是不是,沈三小姐。”

    沈岁宁呼吸微促,心口快速跳动起来,双颊发烫,不知是紧张还是被调戏后的尴尬。

    季景澜退后一步,拉开些许距离,“娘子,我出去等你。”

    走时还体贴地将门关上了。

    这个男人,聪明得很。

    沈岁宁出来时,季景澜正端坐在车厢里,一见她便下了车,想要扶她上车。

    沈岁宁微微避开他的手,“你,你不需要这样的,上个马车而已。”

    季景澜身形不动,伸出的手没有收回,一干人等在一侧,没人敢动。

    须臾,耳边传来轻笑,“新婚燕尔,你懂不懂。我不扶你,旁人看到会认为我不喜欢这门亲事。”

    罢了罢了,沈岁宁无可奈何搭上他的手,上了车。

    车厢里,茶水点心备得齐全,沈岁宁有些许不适应他的照顾,白玉般的指尖轻轻敲在软垫上。

    季景澜给她斟茶,又送了块点心,沈岁宁挡不住他的热情,委婉说道:“这在车上,公子不必客气。”

    季景澜轻笑,“夫君对娘子好,天经地义的事,不必在意在车上还是车下。”

    沈岁宁来气,瞪了他一眼。

    小猫露出了爪子,就快龇牙咧嘴了。

    季景澜停下动作闭了嘴,坐在一旁假寐。

    小姑娘,不能逗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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