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言半夜醒来,摸到床头柜的水,柠檬香气扑鼻,入口竟然还是温热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换的。

    昨夜她间断性发热,想喝点水,可身上痛声音又哑喊不了人,水放床头很快就凉了。余霁似乎早知会如此,所以开着房门,以便能及时听见动静。

    今晚咳嗽轻一些了,也没像昨夜一样反复发热。

    门边灯光熹微,两道门都开着,隔壁就是余霁睡的次卧。

    那边似乎有微微声响,许一言起身来到门边,他的屋里开了盏床头灯,灯光昏黄温暖映着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紧闭双眼,嘴唇微微翕合。

    她见不对劲,过去摸了摸他的脸颊,好烫,于是试探地喊他。

    他应了,应的却不是她,更像是在梦呓。

    她正想去找体温计,却被突然抓住,他的手心滚烫,床上的人像被什么惊醒,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我看你好像睡得不安稳就进来看看。”她解释道。

    余霁松开她的手,坐起来揉了揉眉心,没了往日的精神。刚刚他在梦中踩空,蹬腿就醒了,这会儿还有点心悸。

    “温度计你放哪了?我去拿。”

    余霁摇了摇头,“不用”,发热肯定没跑了,自顾自扣了一颗退烧药就着水喝了下去,许一言来不及阻止。

    冷水,他就这样喝了下去。

    许一言找了件干净的oversize长袖让他换,准备帮他打点温水,被余霁制止了:“我自己去,你睡吧。”

    余霁拖着身体去浴室洗脸,双臂撑在盥洗台上,身上痛得像被车碾过的一样。抬眸见那张脸被镜上水痕分裂成许多块,凛冽又破碎。

    梦中画面全都迸了出来,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仍在梦中,头突然垂落下去,他就那样撑着台面,任由脸上水珠滴落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等回到房间时,只剩柜子上一杯冒着热气的水。

    余霁眸光微闪,说是来看顾她,现在倒反了过来。

    回到房间的许一言坐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出了神。窗外万籁寂静,连霓虹灯都熄了,

    许一言关了灯睡觉,在床上辗转反侧,明明都不发热了,头也不疼了,却还是睡不安稳,烦得两脚蹬了被子,忽的隐约见门边有人,迟疑问道:“你不睡?”

    “睡不着。”

    听他这样说,许一言便坐起来开了灯,见他正靠在门边抱着手,微微眯眼,似乎很疲惫。

    她问:“你刚刚做噩梦了?”

    “你怎么知道?”余霁忽的睁开眼,向床边的她慢慢走过去。

    许一言重新拉回被子,并没看来人,只是轻声说:“你说梦话了。”

    轻淡声音里不甚明显的异样听得他脚步一顿,旋即又慢慢踱步过去,轻声问她:“还有哪里不舒服?”

    游戏里他都是光明正大地护她,时常她还没开口,他就已经怼得嘴欠的队友哑口无言,或者杀得对面绕着两人走。

    可他又总喜欢噎她,跟小时候的那些男生喜欢谁就要去谁面前当显眼包差不多。

    此刻,他双眼澄澈,好像只是在关心她而已。

    没办法否认的是,两人关系早就变得微妙,让她错生一种他随时都在的依赖感,好像有他在身边就会变得有趣。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但她不喜欢。

    因为心知有期待,就会有落空。

    她摇摇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确定了面前人的情绪不对,余霁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轻轻看着她,犹豫着是否合适开口问她。

    随即两人一道沉默良久,心思各异。

    半晌,余霁像是想起什么不堪旧事,叹了一声,脸上浮现一丝痛苦,眉头也皱得紧紧的。

    “我做了个噩梦。”

    许一言垂眼盯着被子上的花纹,被子是奶奶专门找人给她做的,说睡起来舒服,还说以后她结婚就给她做大红色的,看着喜庆。

    她轻轻浅浅问:“梦见zhizhi了吗?”

    余霁偏头打量她的神情,是了,刚刚她说听见他说梦话了。

    “哪两个字?”是枝枝,还是芝芝?

    “吱吱作响的吱吱。”余霁俯身过来,替她掖好腿侧的被子,床头灯也被他调成了暖光。

    “好俏皮的名字,你家猫咪是不是也叫这个名字?”好像第一次去他家,余惟肖是管那只猫咪叫吱吱的。

    余霁没有立刻回答,向来冷然不羁的脸上开始泛起陌生的神情,连嘴角勾起难言的苦涩,半晌才道:“她死了。”

    安慰的话顿时哽在喉间,心慢慢沉了下去。

    碳基生物的死亡就是幻灭一切,如何遗憾悔恨也无法再见一面,连同期盼,永隔阴阳。

    难怪他会痛苦,难怪他会梦呓。

    “因为什么?”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呢?肯定可爱至极,温暖至极,又或者勇敢至极,总之是个让人心心念念难以忘怀的人儿。她不禁想。

    许一言突然有些难受,为不曾谋面的人,也为眼前人,他看起来很痛苦,不似往常那样自如。

    “是我的错。”一双清亮眼睛也变得浑浊,没有往日的意气风发,只剩下渺远的思念,“如果不是我,她会活得好好的,会有可爱的小孩。”会寿终正寝,不会死于非命。

    许一言静静听着,因为这个插曲心上越发沉重。更深思沉,回忆交心都不适合,这夜不知道又有谁会失眠了。

    他就坐在床边,犹自说着过往。

    高一那年,周末放学路上遇见校外混子敲诈勒索同班女同学。他瞥过去那一瞬,那个女同学也看见了他,向他投来求救的目光,眼角都哭红了,嘴角带着伤。

    以一对多,他没有胜算的。可他再挪不动脚步,如果出了事,那个绝望又期盼的眼神恐怕会一辈子在他梦中出现。

    他取下书包用力甩到了那几个混子头上,拔腿就跑,对方立马追了上来。幸好女同学机灵,趁乱跑了。

    不知他又从哪里绕了回来,在捡起书包时,对方带头的人一脚踩在他的书包上,他还没动作就被按住了。

    “你好笨,为什么用书包?”许一言说完又觉得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少年人能出手相助已经很勇敢了,哪里想得到那么多?

    余霁心中苦涩,心知若是当年用的不是书包,那么一切会不会又变得不一样?

    可是当时周围什么都没有,连个鬼影儿都没有,情急之下也顾不上了。他跑着跑着才想起来书包里课本上还写着名字,班级,随即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

    后来就是他跟人家互殴,五六个人单挑他一个,双方都吃了亏。待他快筋疲力尽时,吱吱来了,像从天而降。

    “她冲他们叫,扑到那几个人身上撕咬……”

    等等,撕咬……

    见她一脸迷茫,余霁抿了抿唇继续说:“后来我把她栓在家里,不让她来接我了,她却咬断了绳子跑出来。”

    他回到家看见断掉的绳子时心中就升起不好的念头,找了很久很久,还借了邻居家的狗狗帮忙找。

    最后在一堆垃圾里,他找到了吱吱。金色的毛被鲜血染透了,皮肉都被翻了出来。他颤抖着把吱吱抱出来,可惜吱吱早就咽了气,连抢救都没有机会。

    “都说宠物随主人,吱吱平时也很爱干净的。”却死在了垃圾堆里。

    年少时痛苦是锐利的,让他午夜梦回无法安睡。成年后那些痛苦变成一道横亘在心上药石无医的疤,时不时泛上来隐隐作痛。

    那是他的错,如果他考虑周全一点,结果就大不相同。

    许一言终于明白过来了,慢慢靠近肩膀轻颤的人,轻声问:“你又梦见吱吱了吗?”

    “吱吱死的时候已经怀了宝宝了,她快要做妈妈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会梦见相似的场景,梦见吱吱跑了很长很长的路才找到他,帮他撕咬那些打他的人。又或者梦见她在垃圾堆里生下了几个金毛崽崽,小家伙们吵着要吃奶。

    许一言伸出手抚了抚他的背,他抬眼望来,眼角微红,柔弱又破碎,她从没见过这样子的余霁,他从来都是恣意随性的,这些伤痛破碎似乎不该与他相干。

    此刻望着他,她仿佛看见了那只勇敢又脆弱的狗狗,眼睛清澈又坚定,她顿时怔怔地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只是倾身轻轻揽住他。

    良久,他都没有任何动静,连回抱都不曾有,像入了定。

    “想哭可以哭。”她说。

    以前她就像他这样,忍着所有悲伤,一滴泪都不肯落。

    半空中的手一顿,他慢慢拥住她,将她紧紧按在怀里,低头垂落在她肩膀上。

    小时候摔了跟头,不管疼不疼,大人们总是叫他别哭,赶快站起来。长大了摔跟头也轮不到他哭,余惟肖那小子是个泪失禁体质,从来都只有他给别人擦泪的份儿。

    所以发现吱吱的时候他没有哭,安葬吱吱的时候他没有哭,学业一塌糊涂他没有哭,事业断送他也没有哭。

    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不用忍着眼泪故作坚强,他可以哭,为逝去的吱吱,为死去的天真。

    天晴天晴,雨过天晴。

    他如愿以偿抱到心爱的人,却在她的怀里泣不成声。

    那几个混子其实是另外一所高中的学生,其中一个被吱吱扯下了一大块肉住进了医院,其余的轻伤。

    家长找来学校,要求他赔偿。

    他站在教室外直接啐了那个家长一口,说我正愁没有证据呢你倒是送上门来了,叫他不会养就别生,教出了个横生倒养的玩意儿,让他想都别想,有本事就去报警。

    因他态度太过强硬,半分不肯折,学校要给他处分,警察也要带走他时,那个女同学跑了出来,说不可以带走他。

    “她很勇敢。”许一言说。

    余霁点点头,遇上那种事,小姑娘害怕多正常,可她颤着声音告诉警察是那群人敲诈勒索在先,打人虐狗在后。

    “赔钱是赔不了的,一分都别想。”他宁愿去坐牢,也不会赔钱。

    那时候正值工厂效益不好,工人们的工资都发不起,几近倒闭。他爸妈在外跑业务,接到消息赶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人高马大的儿子扯进怀里,告诉他一切都交给妈妈。

    不知道几方怎么交涉的,那群家长灰溜溜地走出裕中,连同他们的儿子再也没出现过,据说被学校开除了,接着又被女孩家长送进了警局。

    妈妈回厂前告诉他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他问是不是厂快倒闭了,他妈妈说不会的。

    工人们还要养家,不会倒的。

    后来他学习一落千丈,白天逃课晚上翻墙成了家常便饭。多次被教务主任请去喝茶,连同他的父母亲一起。

    回家后他递给父母一张卡,说里面的钱大概可以让厂子起死回生了,工人们要养家,不能倒。

    温暖风趣的女人第一次在儿子面前哽咽落泪,说对不起他。她紧紧攥着那张卡,紧紧抱着她的儿子,说他好样的,不愧是她的儿子。

    他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族王子,也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富家少爷,或经历,或眼见过太多艰辛,想要保护家人的心在那时更加坚定。

    多少个日夜在网吧和电脑前度过,数不清了。

    他不是神,没办法这也要那也要。所谓天赋,只是舍弃一些,换来另一些而已。

    岑忻雨曾问他有没有后悔,他不说话。扪心自问当然有,可他唯一后悔的就是没能保护好吱吱。

    再后来年仅十二岁的余惟肖生病,他大学也留在了本市。一所普通的大学,以他的分数只能上这样的大学,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许一言,我也曾想做你校友的。”他笑。

    名校和很多很多钱选哪个?

    原来真的有这种选择题,可也只是单项选择题,对当时的他来说。

    许一言心中五味杂陈,原来那次众人在酒吧给余惟肖的专业出谋划策,他眼里一闪而逝的失落,不是她的错觉。

    “你原来想学什么专业呢?”她一边问,一边将被子拉起来,给他衣着单薄的背盖上一点。

    “交互设计。”余霁顿了顿,又问:“你学机械设计是你想学还是因为黎敬呢?”

    问出这个问题时,他没有妒忌,没有难堪。虽然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可还是想听她亲口说,他很需要和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关于她的他都想知道,她亲口告诉他的,约等于他也参与过。

    答案太显而易见了,许一言不由得笑:“我那时候眼里只看得到他,他总是名列前茅,风趣乐天,长得又好看,对我的严厉其实超过了很多人的想象,我那时候就想证明给他看,他可以的,我也可以。”

    只是后来明白做什么都没用,早在她喜欢他之前,他就爱上了温医生。

    “温医生这个人你知道吧?看起来冷冰冰的,可是我总觉得她内心有一团火,生生不息的,黎敬会爱上她是理所当然的事。”

    余霁轻轻点头,那位温医生是个内心有乾坤人,有心人才能感受到她的暖意。

    “我根本没有不甘,他们结婚那天,我好像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欢喜多过忧伤。”

    “对不起,我……”他不免又想起那次他说的伤人话语。

    许一言却打断他:“这事儿翻篇了,你别再提了,不然感觉我是恼羞成怒借题发挥了。”

    余霁望着她,郑重点了点头。

    她又好奇地问:“余惟肖说你的小狸花也叫吱吱。”

    “因为吱吱是吱吱养的。”

    “你讲绕口令呢?”

    他摇摇头,说吱吱经常叼着他做的食物出去给那只小狸花。

    刚开始他不知道,见吱吱吃一半留一半,他察觉不对劲还以为她生病了,连忙带去检查,结果什么都好,还怀了宝宝。

    回到家吱吱依旧吃一半留一半,有次他偷偷跟出去,才发现另一半是被小狸花吃了。以他的情况是养不了的,父母不在家余惟肖还小,他也没有多余的钱,那段时间家里生活很拮据。

    再三思虑下,准备将猫捉去做个体检,再找个人收养。结果他一出现就把猫吓跑了,只剩吱吱在原地无辜地望着他。

    很久之后,他才又见到了那只小狸花,比之前瘦了好多。没由来的,他心念一动,带着那只小猫回了家。

    小狸花到了他家倒是很乖,没再乱跑出去。但无论他叫咪咪或者喵喵,小狸花都没反应。

    有一次回家,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吱吱,小狸花立刻窜了出来,像吱吱以前一样,在他脚边蹭蹭贴贴。

    也许是天意,吱吱喂的流浪猫也叫吱吱。

    “吱吱一直陪着你呢。”她笑了笑。

    余霁一把将她揽入怀里,无言紧拥着她,是啊,吱吱一直陪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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