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天元十一年。京城已至深秋,瑟瑟的风卷落一地枯黄的叶。

    其中的一片,不知从何处来,轻轻掀落在纪铁匠家的院子里。

    屋内,纪今棠坐在木床边,手里端着瓷碗,捏着汤匙将汤药喂到那形容枯槁的男人嘴边。

    “爹爹,张嘴,喝药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那匙里的药就不小心洒在纪今棠的围裙边,落得几个小小的圆点。

    眼前那中年男人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倚靠在床边,堪堪维持衣服的形状。

    纪今棠叹了口气。爹爹的咳疾从初春到深秋都不见好转,来看病的郎中无一不面露难色,说令堂的病是染上了恶寒,恐怕活不过冬天了。

    “咳咳咳…咳咳咳,棠儿,李家的那口铁锅你打好了吗?”纪父皱着眉,又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

    纪今棠看着爹爹那有些浑浊的眼珠,又听到这话,鼻头忍不住一酸。

    她的爹爹就连疾病缠身之时也心念念着生病前他还没完成的工作!

    可李大爷的铁锅早就在初夏时就完工了。看来爹爹真是病得愈来愈重,模糊了神志。

    纪家世世代代打铁,以家训育后代,以技艺闻名,造出来的铁器更是巧夺天工,大到为皇宫造兵器,小到为百姓造铁锅、铁铲、犁,传到纪父这里已是远近闻名的铁匠铺了。

    可这一代纪家薄福,纪铁匠和其结发妻赵玉兰仅育一男一女,大儿不久前征兵前往沙场。大哥归期不定,老父病榻不起,如今这铁匠铺的活全靠纪今棠来打。

    所幸她幼时起就随父学艺,在同龄孩童顽皮打闹之时,小小的纪今棠就可以在父亲的指导下钻研铁器,一坐就是一日。

    纪今棠咬了咬下唇,“爹爹,您放心。”

    说完,她便扭过头去,不忍再看纪父那空洞浑浊的眼眸。

    “咳…棠儿,你如今也及笄了,但爹爹怕是看不到你成婚了。”男人的声音嘶哑,仿佛喉间是那正淬火的铁器。

    梳着流苏鬓,身上是还未来得及脱去的灰色围裙的小少女着急地站了起来,她蹙眉,双手叉在腰间。

    “爹爹,您胡说什么呢?!您这咳疾….”纪今棠的话又哽在喉咙。

    连郎中都面露难色,纪今棠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宽慰爹爹的话。

    她背过去用袖子抹了把眼泪,随后坚定地说,“我不成婚了!我就想继承这铁匠铺,发扬咱们纪家铁匠的名声!”

    话音刚落,嘎吱一声,木门被人推开。

    “棠儿!胡闹!有哪个女子不成婚!”纪母赵玉兰义正词严,穿着朴素的荆布钗裙出现。

    赵玉兰虽出身平民,却饱读诗书,精于算术,因此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她打点,给客人算帐毫不含糊。

    赵玉兰快步走到床边,拉起男人粗砺的大指,呜呜地哭了起来。

    “夫君,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朝中传,大娃征戍边疆,遭遇不测,落马悬崖,命丧黄泉!!”

    纪今棠感到一阵眩晕。

    而纪父更是悲拗至极,捂着胸口,“什么?什么?”又一遍遍用腿踢着那木床,发出重重的响声。

    “更甚者,如今皇上下令要我们纪家三日之内出一人进宫造铁甲,违者处极刑。据说是,朝廷又要与姬国打仗,召集这民间的有名的铁匠….”

    “可我们纪家如今说是风雨中摇摆也不为过!别说进宫了,我们棠儿如今及笄要成婚了,这铁匠铺也无人打理!”

    赵玉兰哽咽着,她精明半辈子,却无法算出如今大儿离世,家道中落的局面!

    纪今棠深吸一口气,“爹爹,娘亲,就让我代纪家进宫吧。我从小随爹爹学艺,没有八分也学得了六七分,造铁甲不在话下。成婚等我回来再从长计议。”

    看到赵玉兰的眼神有些飘忽,纪今棠也有些心疼她。圣旨不可违抗,百姓的命运如同被摆布的棋子,娘亲定是思量了许久,忍受着大哥噩耗带来的痛楚,又无可奈何至极地将这事说出来。

    她扯了扯赵玉兰的袖子,“娘亲放心,女儿之事自有天命。纪家有我。”

    赵玉兰心里明白,小女儿自幼懂事乖巧,又表现出与同龄人不同的沉稳与心性,所以一下子就同意了代纪家进宫。但她仍然是担忧女儿的安危的,毕竟宫中人心险恶,最怕是遭人算计!

    而棠儿又出落地这般貌美,最怕是被不轨之人下药!

    “棠儿,这双鱼佩你收好,是淮南王府的小世子宁樾送来的,娘亲帮你保存好些年,定能在危机时护你周全!”赵氏从袖里摸出一块玉佩,递予纪今棠。

    随后她便自顾自地喂叹了一声,“要说这天下,淮南王与天子平分也不为过,我们家棠儿好福气,能得到淮南王的庇护。”

    这块玉佩在赵玉兰的掌心里似夺天光,双鱼戏水的图案竟是能看见水波流转。玉质地也是极好的,水种通透,下方还系着一个黑色福字结,流苏也随风轻轻摆动。

    她接过,手指摩挲着玉佩光滑的质地。

    纪今棠记起来了,她在七岁时,是曾救过一个生得极为好看的小少年。

    那时已日落西山,她正在摆弄着爹爹刚装好的压水井,心里想着这井水怎么就从这泵里流了出来。

    这是她家的后院,望眼过去,是由几面有些斑驳的墙围成,杂草丛生;有一处木头搭成的工作坊,放着各式打铁的工具;院子靠墙的角落就有这样一口井,穿藕粉色裙,梳着流苏鬓的小少女就蹲在井旁摆弄,时不时发出流水滴滴答答的声音。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抬头时,一个年龄与她相仿,身着游龙青黑袍,青丝半束,腰间系一枚双鱼佩的小少年竟然爬上了她家的墙。

    两人尴尬的对视,小少年白皙清俊,生得比女子还要好看,一股阴柔气,让她实在没法怀疑他是贼。

    “世子,世子!!请您随我们回去!!” 浑厚的男声从远处传来,打破这寂静。

    纪今棠想,这小少年该是叫“世子”这名,莫非真的是犯了事被衙门追捕?于是她没有给他好脸色,站起来,双手叉腰,冷冷的看着他。“世子?我家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偷。”

    那小少年虽然有些不解,却对她温柔的笑笑,“帮帮我,我好不容易从私塾逃出来,不是贼。”

    话音刚落,他就直接从墙上翻下来,本想跳落在井边,谁成想直接脚一滑翻入井里。

    纪今棠:?世子你的出场方式真是与众不同哦。

    扑通得溅起大片水花,还有吃痛的一声“嘶”。

    故事的后来就是纪今棠喊来爹爹用绳子把他从井里拉了出来….

    又过了许久,军器监后院的作坊。

    上千的铁甲已然完工,整齐排列,如同一批即将上沙场的精锐部队。几个高瘦的看守在铁甲后边站着,纪今棠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

    在月光的辉映下,反射出锋锐的光。

    纪今棠与军器监的丫鬟们睡在同一个房间,朝南。而其他的铁匠则在另一边,朝北。

    从窗户往外看正好能看到那一批整装待发的铁甲,明天就要给皇帝检阅,而她也终于可以回家,寒冬将至,不知爹爹的病情如何了。

    她不禁有些感慨,一个月的工期,制造上千铠甲不说,还要配备兵器,约莫二十多个铁匠日夜赶工,完成了这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纪姑娘,你可真是了不起!这些五大三粗的老爷们都会天天喊累,你却一声不吭,早出晚归,比他们还要勤快!”躺在纪今棠旁的小丫鬟小声说。

    “就是啊,我经常瞧见她正午时满头大汗的蹲在火炉前呢。”另一个丫鬟在对边床附和着。

    纪今棠听完这话有些不好意思,笑笑,又钻进被衾里,怀着一丝要回家的期待和喜悦轻轻闭上眼。

    次日夜,簌簌的风伴着阵阵脚步声,时不时传出鞭打马的啪啪声。

    穿过一片树林,蝙蝠在空中盘旋,在地上落下几个骇人的黑影子。

    为首的几个穿着紫黑色官袍的人正骑着马,后边跟着一群低着头、身着破烂布衣的男人,队伍的末尾是一个穿着藕粉色布裙,梳着流苏鬓的姑娘,她走的很慢,后面的小厮催促着。

    铁链在地上摩挲,发出“嘶嘶”的声音,纪今棠看向自己纤细的脚踝,那一处本该是白皙的,却已经被冰冷的脚镣磨出可怖的血痕,旧伤结成褐色的痂,新伤又填上去,流出脓液。

    不知光脚走了多久,一行人在一偏僻处停下。

    “哐当”一声,锈迹斑斑的牢门就被看守锁上。

    “冤啊,我等铁匠均为普通百姓,又怎会私藏铁甲,起谋反之心!”其中一衣着褴褛的男人双手抓着那牢门的两边,拼命地叫喊。

    “在没查清楚这上千的铁甲的去向之前,所有人都不冤枉!”那官人应着,头也不回的走了,空留这群无辜的铁匠和傀儡般的看守在原地。

    那男人的宽厚的肩一瞬间塌了下来,看起来真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二十多个铁匠挤在一间地牢里,逼兀的几乎伸不直腿。只有一扇天窗,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不时还有鼠类从墙上爬下来。

    交工前的一晚,上千的铁甲就如蒸发一样从军器监消失,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一场有组织的谋反行动。

    牢里的许多人还在吵闹,只有纪今棠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

    看着手里刚分发下来的馒头,她想起娘亲曾说,在地牢里的人通常都活不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可她明明是无辜的,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死。爹娘还在等着她回家,若是自己被关在这牢里迟迟不回信,他们该多么惶恐。

    失血让她有些难以集中注意力,她深吸一口气,将裙摆用力一扯,撕下块布来系在正淌血的脚踝。

    她必须从这里逃出去,靠自己查出铁甲的去处。而不是依靠那群只吃俸禄不干事的衙门官人。

    快要天光的时候。

    哭累了、喊累了,这群无可依靠的铁匠们都靠在墙边,奔波劳累让他们大多都沉沉睡去。

    “大人,我们做个交易如何?”纪今棠悄悄起身,走到门口,从衣襟里掏出那双鱼佩,伸出牢门递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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