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躬身行礼,“褚道长,季公子,寝室已经打扫完毕。”

    褚爻轻点下颌,“有劳。”

    侍从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不知二位是否已经成婚?”

    谒舍中扫地的沙声依旧,行走的哒声不变,人们各司其事,不曾对此处投来任何多余的一瞥。

    侍从见两人似有不悦,解释道:“无意冒犯,只是两位若尚未成婚,睡一间房,恐怕不合规矩。”

    褚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在别的士族家做客时,倒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规矩。”

    侍从平静地说:“家主有言,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贵府可真是,规矩森严。”

    季知禅拍了拍褚爻的手,快步上前,褚爻手中一空,紧接着心脏狠狠跳动,赶忙追了两步,一把抱住他。

    “一间。”褚爻推着季知禅的腰转身,从正面抱住他,“我们当然睡一间。”

    侍从没想到两人就这么抱在了一起,短促地“啊”了一声,随后笑道:“客人这边请。”

    亏你还笑得出来,只差一点就要变成冰冷的尸体了。

    褚爻面无表情地想。

    她正要松开季知禅,却被腾空抱起。

    侍从担心季知禅被挡住视线,提醒道:“客人小心脚下。”

    褚爻圈住季知禅的脖子,将整张脸都埋进去,不叫人看到一点脸上的表情。

    直到关门声传来,褚爻才推着他的肩膀起身,“放我下来。”

    季知禅依言将她放下。

    褚爻双脚刚踩到地面,就觉得身上一重,季知禅整个人挂了上来。

    清香瞬间裹满全身。

    褚爻愣住,微微侧头,嗅到他颈间更为明显的、熟悉的香气——一股晨间朝露滴落竹叶的清香。

    是她只在自己身上闻到过的香气。

    褚爻抚上季知禅的脊背,心里似乎有不可名状之物,在缓慢变质。

    “叩,叩。”

    褚爻回身,拍了拍季知禅的背,“去开门。”

    季知禅听话地走向门边,但褚爻也被他带了过去——保持拥抱的姿势。

    褚爻按住他去拉门的手,只听门外的侍从道:“褚道长现可得闲?”

    褚爻附耳轻哄:“好了,晚上再让你抱会。”

    褚爻又揉了揉他的脑袋,“乖。”

    季知禅依恋地蹭了蹭,理好褚爻的衣襟,推开半扇门扉,“何事?”

    侍从被他波澜不惊但极具压迫感的眼神吓得后退一步,赶忙转向褚爻,“褚道长,家主有请。”

    前后不过两刻,又来请她回去,这端木家主想做什么?

    “带路。”褚爻琢磨了会,开口问道:“你可知是为了何事?”

    侍从欠身道:“主子们的事,下人不敢妄议。”

    “端木府规矩颇多。”褚爻拖长语调,“我们初来乍到,唯恐冒犯,提前知道是什么事,也好在心里打打腹稿,免得惹了家主不愉。”

    “家主心胸宽广,不会同客人计较的。”

    “嗯……心胸宽广,不与客人计较,可要是下人不懂规矩呢?”

    侍从狠狠咽下一口唾沫,颤抖着回话:“府中下人尺步绳趋,不敢偭规越矩。”

    褚爻步上台阶,知道他们已上了内院的回廊,“堂前失仪,算破坏规矩吗?”

    季知禅闻言,伸手扯住侍从的后领。

    侍从一个趔趄,虽未摔倒,他额角的冷汗却在瞬间滴落。

    “是,是请您去为姝女公子合八字,算婚期。”

    “我先前在堂上听得一位姓方的道长,已为姝女公子算得三日后的婚期。”褚爻歪头,“端木家主这是何意?”

    “是姝女公子要求的……”侍从揩拭额角,“她指明要您为她测算,若结果吉利,她便同意嫁人。”

    褚爻一时没有说话,半晌才问:“她人呢?”

    “回道长的话,姝女公子还被关在暗室里。”

    侍从小心觑着褚爻的神色,但只能见到她未被眼纱遮盖的平直嘴角,不见喜怒。

    褚爻点了点季知禅的手背,侍从后领的束缚一松,如蒙大赦。

    褚爻又回到了先前坐过的位置。

    端木秋照例寒暄几句,进入主题:“褚道长可会合婚?”

    “自然。”

    端木秋递出一卷竹简,侍从立即上前接过,交由褚爻。

    褚爻发现竹简上是刀刻的字迹,不由感慨端木家处事的确周全。

    “这是小女与诸位士族公子的生辰八字,褚道长现在可能测算?”

    褚爻掐指一算。

    “今日不宜合婚。”

    端木秋身体前倾,“褚道长这是何意?”

    褚爻顺着声音的来源偏头,“意思就是,今日不宜为姝女公子合婚,若强行测算,恐有伤天和。”

    端木秋险些以为她能看见,但那青缎显然不透光。

    端木秋看向仍旧在此的方途,方途一直盯着对面的褚爻与季知禅看,察觉到端木秋的视线,转头回以微笑。

    “方道长无事吧?”

    “谢端木家主关心,小道无事。”

    “哦?”端木秋手指一下一下的叩着桌案,“那褚道长为何算不得?”

    褚爻主动解释:“派系不同,需要遵守的规矩自然不同。”

    方途问:“在下灵泉派,方途。不知褚道长出身何门何派?”

    怎么还是灵泉派?

    褚爻心里觉得好笑,面上正色道:“枯泉派。”

    方途僵了一瞬。

    端木秋倒没多想,“那我便……明日再请褚道长。”

    夜幕降临,府中喧嚣逐渐沉寂。

    待下方的一排火光消失,褚爻与季知禅跳下屋顶。

    季知禅拨弄了一下门锁,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能开。”

    褚爻觉得他的“能开”,不是用和平的方式打开,“开了还能复原吗?”

    季知禅果然答:“不能。”

    褚爻支着下颌沉思,觉得此地过于安静,除了巡逻的侍卫,竟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

    季知禅忽地揽过褚爻的腰,躲到廊柱后,用气声说:“有人来了。”

    “咔嗒。”

    门锁开了。

    “在里面过得如何,我的好妹妹?”

    竟是端木川。

    但他若是为了来羞辱端木姝,调走门卒,倒也显得合理。

    月光陡然冲进室内,将门外的身影拉得格外的长,长到与室内的阴影相接。

    端木姝在第一时间就“看”到光亮了,但她仍呆滞地坐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不说话吗?”

    端木川在室内巡睃,凭借微弱的光亮,勉强找到藏在暗处的身影。

    端木川踩着月光步入室内,暗室吞噬掉他的影子。

    季知禅趁此机会,带着褚爻跃上房梁。

    门口的皎白中晃过一片黑影,无人察觉。

    端木川将端木姝拖到月色下,她狼狈的模样顿时一览无余。

    拖行牵扯到伤口,端木姝在剧痛中回神,看到了居高临下,对她笑得一脸恶意的端木川。

    端木川俯身拍了拍她的脸,“妹妹,你想在这里待几日?”

    端木姝麻木地垂眸,猛地咬向他的手掌。

    “唔!”

    端木川钳住她的下巴,露出了拇指根部一排整齐的疤痕。

    端木川手指用力,哼笑道:“妹妹,如果父亲知道,你又擅自带火油去道观,他会做什么?”

    端木姝死死掐住他的手,断裂后未能修整的指甲更容易嵌入脆弱的皮肤。

    两人同时用力,吃痛却不肯松手。

    端木姝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去、死。”

    端木川瞳孔骤缩,扬手摔开端木姝,她重重砸在地上,捂着肩膀难以起身。

    “好疼……”

    端木川面色沉郁,眼下透出一股死寂的灰。

    他缓缓蹲下,掀起衣袖,将手臂伸到端木姝眼前。

    “啊——!”

    端木姝害怕地闭上眼,如拽住救命稻草般拽着自己的头发,身体蜷缩成一团。

    端木川发出近似呜咽的笑声,“怎么,不敢看?”

    季知禅伏在房梁上,借着月光看清了端木川手上的情形。

    褐色瘢痕延展整个上臂,勾起凹凸不平的褶皱,沟壑纵横的样子,比枯木的纹理还要难看。

    与其余光滑的肌肤相比,更显触目惊心。

    季知禅在褚爻掌心写字,传递所见信息。

    在季知禅写到“烧伤的瘢痕”时,褚爻不禁按住他的右手,轻触记忆中深可见骨的伤口。

    她后来看不见了,这里结了痂,现在是不是只剩白色的疤痕?

    季知禅手指从褚爻指间滑过,与她十指相扣,左手捧起她的另一只手写道:“无事。”

    浮云在这一刻逼近了月亮,光影不再拉得细长,只在门口留有微光。

    “只是这种程度就喊疼了吗?”端木川扯下端木姝的衣袖,手指如蚂蚁般在她手臂上爬,似要将瘢痕转嫁到她的手上,“可是妹妹,你秉着‘如果当初火油再多一些,火势再大一些,就能够让我去死了’的念头时,有没有想过,人死于烈火,会有多疼?”

    端木姝“啪”地一下打开他,不住揉搓自己的手臂,癫狂地大喊:“姎不知,姎不知道……滚,滚啊!!”

    端木川深吸一口气,止住身体的颤抖,将自己从烈火中撕离。

    他揪住端木姝的乌发向后扯,迫使她抬头,轻轻地唤:“阿姝。”

    端木姝死死瞪着他,竭力将眼里的泪花憋回去。

    端木川按住她的眼角,泪水顿时如潮水般涌出。

    端木川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她流泪的样子,又为她温柔地拂去眼泪。

    “你想让一场火……同时带走两位哥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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