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爻胸腔骤缩,将一个可能硬生生挤出咽喉,又压在舌根下不敢言明。

    “姝女公子说这话,可有根据?”

    “姐姐竟这般不信任姎?真叫人伤心。”端木姝非得贫嘴一句才说:“修建宫观的费用,一直都由朝廷拨款。”

    她又自顾自地说起来:“为什么偏要选旌南呢?齐朝那么大的疆域,足够建千座、万座宫观,怎么偏偏就要在旌南修那么多呢?

    “有朝廷的拨款还不够。旌南城芝麻大点儿地,修这些宫观,要占去多少屋舍和田地?

    “更别说还有人中饱私囊……最终分到百姓们手上的钱粮又剩多少呢?”

    褚爻在心里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因为旌南位于南龙脉上。

    甘县亦然。

    褚爻不可抑制地将许多事物联系在一起。

    甘县的地动,被污染的龙脉,为莫祺前辈修建的道观——如果是借花献佛呢?

    先帝在位十九年,与拨款给旌南修建宫观的时间完全吻合,那么甘县呢?

    宫观里,或者宫观之下,有什么在影响龙脉?

    是太常卿发现此处龙脉有异,上谏先帝,修建宫观实为稳固,还是……先帝有意污染龙脉?

    糟糕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褚爻强行止住这种趋势,从杂乱的念头里脱身,语调却又似压着千斤巨石般沉重:“带我去见端木秋。”

    端木姝顿了一下,就这样穿着喜服,带褚爻二人去往内院。

    “父亲何时能醒?”

    “姝女公子。”医师作揖,“端木家主失血过多,一时半会恐怕难以醒来。”

    褚爻毫不客气地道:“把他弄醒。”

    医师诧异,“如何能……”

    “褚道长说的是,她有办法让父亲醒来。”端木姝也不管褚爻看不看得见,半嗔半喜地睨她一眼,“医师辛苦了,先去歇息吧。”

    医师犹疑着退出室内,“这……是。”

    “你们也下去罢,我来守着父亲。”

    屋内侍女看了看端木姝,又看了看褚爻,一并离开。

    褚爻唤道:“衍之。”

    端木姝见季知禅竟拿出一把短刀,急忙阻止:“姐姐,姎来吧。”

    端木姝用力掐上端木秋的人中,许久都无反应。

    褚爻耐心渐失,“泼水,针刺,怎么刺激怎么来。”

    “哗啦。”

    端木秋从一片混着血气的凉意中醒来,睁眼便看到端着铜盆的端木姝。

    “逆女!”

    端木姝平静地放下铜盆,将半撑着身子的端木川按回榻上。

    “父亲可莫要气坏了身子。”

    腿部传来剧痛,端木秋甚至没力气打开她的手,“医师呢?府里的下人呢?”

    端木姝俯身对着他笑,“父亲,他们都被姎支走了呀。”

    端木秋被她气得气血上涌,“医师,去叫医师来!”

    “父亲若是愿意拆掉那些宫观,姎就去请医师来。”

    “逆女,你还不死心?群氓罢了……他们还害死了你的母亲!你竟还向着他们?”

    端木姝食指点着下颌,凑到他眼前,弯起的眉眼里藏有平静的疯意,“害死母亲的分明是您呀,父亲。”

    端木秋看着端木姝略带苍白的艳丽脸庞,如同黄泉中爬出来的鬼魂,一时竟分不清眼前之人,是女儿还是亡妻。

    端木姝复又低语:“是您建的那些宫观,害死了母亲。”

    端木秋猛地推开她,“你懂什么?端木姝,看看你现在光鲜的样子!织锦缎做的嫁衣,黄金打造的步摇,还有那几十箱嫁妆——若不是我,你,乃至整个端木家,何来如今优渥的生活!”

    端木姝扯掉诸多首饰,狠狠砸到地上,“姎宁愿不要这样的光鲜!若你不去建这些宫观,今日怎会落到这个地步!”

    “逆女!先帝旨意,岂是我等能够违抗的?你以为端木氏凭何在旌南一家独大,不就是因为背靠朝廷?”

    褚爻喃喃出声:“先帝啊……”

    褚爻走到榻边,“除了修建宫观,先帝还让你做了什么?”

    端木秋此时才看到还有外人在此,想起这几日发生的事,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逆女,你竟伙同外人戕害至亲?”

    他指着褚爻二人道:“滚!都给我滚出去!”

    “端木家主着实有些认不清时势。”

    褚爻从季知禅手中接过短刀,也不管落点,径直扎下,从端木秋手臂与躯干的缝隙中穿过,扎入床榻。

    “现在能看清了吗?”

    端木秋过于激动,断肢处又开始流血,血液的流失好似将他的理智也带走。

    “杀了我啊,杀了我你们也拿这些宫观没有办法!端木氏不修,有的是人抢着修!

    “我好不容易……我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差事。

    “先帝还是太子时期,就让人在甘县修建宫观,那时候无法以朝廷名义拨款,走的是先帝私库……甘县县令那个白痴,以为是哪家纨绔为了政绩,跑来折腾甘县,竟拒绝了这样的美差……被一个小小的亭长顶替了位置,那人最后甚至升为太守,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也能飞黄腾达?!”

    褚爻周身如被冷水浇灌,好像又回到了刚失去内力那段日子。

    已经不必再问宫观里有什么了。

    污染龙脉的是先帝。

    以“事关国运”的密信求天师下山的也是先帝——

    国运与龙脉相连,而龙脉与千重山相连。

    他想做什么呢……

    褚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全然没有注意到端木父女的口角愈演愈烈。

    “而我端木氏却只能,却只能……不,我端木氏祖上官至光禄大夫,岂是一个太守可比的?

    “宫观,只要建好了这些宫观!我端木氏便可一登龙门!”

    端木秋不知何处来的力气,一把掐住端木姝的脖颈,“逆女,逆女,你休要毁了端木氏!”

    “呃……”

    端木姝双手抓挠着对方的手臂,试图挣脱铁钳般的束缚,却如蚍蜉撼树。

    她垂落的目光中出现褚爻留在榻上的短刀。

    “嗤!”

    人的念头实在可怕,方才心慈手软的少女,将短刀刺入父亲胸膛时,又变得心如铁石。

    窒息过后,血色铺满眼帘,大半截刀身都留在体外闪着寒光,端木姝被吓得呆愣在原地。

    她尖叫一声,双手松开匕首,又踉跄着扑上去将其拔出。

    “不是姎,不是姎……”

    她胡乱地用衣袖擦去血迹、堵住伤口,发现一切都徒劳无功。

    “为什么,为什么血止不住?”

    端木秋的眼睛逐渐失去光彩,到死都还在说:“逆女……”

    端木姝猛地推了一把榻上的尸体,站起身道:“现在姎才是家主,姎才是天命所归!端木氏如何,由姎说了算!”

    端木姝扑向褚爻,“姐姐,姎是天命所归,姎没错,对吗?”

    褚爻深吸一口气,“姝女公子,这话骗骗他人也就罢了,莫要将自己也骗了去。”

    骗?

    褚爻顿住,回顾自己下山以来的日子——

    若从源头处便是一场骗局,那柳氏传出的谣言、长清皇宫的剧变、丢失的传国玉玺又是什么?

    还有什么是真的?

    褚爻竭力使自己镇定,无处安放的郁气一遍又一遍的冲刷胸腔,又被悔意占满。

    若能早些见到先帝,若能早些发现龙脉的异常……若是她再强一些,再聪悟一些……

    不行。

    褚爻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事到如今,她都在想些什么?

    应尽快将这个消息传回星阁才是!

    信鸽……该死,不该急着将那只信鸽送走的。

    褚爻手上再次用力,却没有痛感传来。

    “阿爻。”

    季知禅不管自己也红了一片的手背,轻轻抚过褚爻手上的红痕。

    “为何总是掐自己?”

    褚爻失神片刻,握住他的手说:“景阳,去景阳。”

    “好。”季知禅不对她没由头的话发出疑问,隔着眼巾吻她,“现在就走。”

    端木姝顿感不舍:“姐姐要走了?”

    褚爻有心提醒她斩草除根,但想到她连端木秋都杀了,何况一个端木川,便没有言语。

    季知禅更是直接揽着褚爻步出寝室。

    端木姝见褚爻不应,竟有些心慌,“褚爻!”

    无人应答。

    端木姝颓然站在原地,任由鲜血从指尖滴落,看他们从视野中渐行渐远。

    ——

    江旻是在七月中旬抵达的东莱。

    他在药铺与药田间来回奔波,离开的前一夜,天空中挂着一轮满月。

    却实在清冷。

    二十来年,身边头一次没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下子少了一大群人,只有书卷翻页的声音徐徐响起。

    好在抵达界石时,终于收到了褚爻的回信。

    褚爻在信中说她无事,信上却又不是她的字迹,就连鸦青也没有同她在一起,江旻实在寝食难安,一路快马加鞭到了旌南。

    连日的奔波没将他累垮,倒是将马儿跑得精疲力尽。

    江旻停在城内休整,不经意间瞥见一对璧人相携而出。

    江旻莫名觉得他们的背影眼熟,尤其是其中那名女子。

    男子一手牵着女子,一手护在她身后,想将人扶上马车,女子却忽然埋到他胸前。

    江旻还要再看,却见男子已转身抱着女子登上马车。

    眼覆青绫,身着裙装,病骨支离,他不认识这样的人。

    江旻只当看了场男女间撒娇的把戏。

    他目送马车远去,眼神逐渐放空,在心中祈祷褚爻与鸦青平安无事,早日于景阳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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