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少虞放下手中的笺纸,绕过桌前,手中的扇子摇得有些忸怩,看向李孟彦时,颇有种做了亏心事的感觉:“没做什么,闲来无事,在你书房逛逛。”

    李孟彦徐徐走近,脸上情绪未变,但安少虞隐约觉得他周身的气氛全然不似往常。

    略过安少虞身侧,李孟彦伸出修长匀称的手指,将桌上的画卷与笺纸小心谨慎地收起来放好,又转身淡淡地看着桌前的人,一言不发。

    安少虞心头一颤。

    他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容,想要缓解气氛:“彦知,你画得不错,哈哈哈哈哈......”

    “今日我会向她表明心意。”李孟彦盯着他,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的用意阐明:“我的心意如何,我想你刚才应当看得明白。”

    安少虞手上的动作一滞,望着李孟彦疏眉朗目的面容,笑容尴尬地僵在脸上。嘴边的薄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想到二人之间的关系,又觉得再说什么也是枉然。

    彦知对李絮的心意,他从一开始就看得很明白。

    或许是澄湖同游那次,又或许是每次见面时李絮对待两人时那截然不同的态度。就算他如今抢先一步去向李絮倾诉衷肠,得到的结果也不会有所改变。

    因为,那位灿烂夺目的女子大抵也是钟情于李孟彦的吧。

    陡然得出答案的安少虞开始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胸口像是被什么人使劲揉搓过一样,将无数种情绪混乱地纠结在一起,弄得乱七八糟。

    他状似无意地拨弄着垂在扇柄下的吊坠,努力让脸上的神色变得自然,谈笑自若道:“哦是吗?原来彦知已经打算向李姑娘表白,那我在这里祝彦知得偿所愿。”

    “你这么早过来找我,又是要做什么?”一阵风吹来,李孟彦将身上的薄衫收紧了些。

    杜厚来房中告诉自己安少虞正在书房等待时,在匆忙之中,他只好随意拿过一件外衫套在身上,疾步往书房赶过来。也正是刚才,就恰好撞见安少虞观看画卷和笺纸的那一幕。

    “本来是想问你一些事的,现在看来是不用了。”安少虞将话尽量说得轻松一些,听起来不那么沉重。

    李孟彦温润的眼底并没有任何惊讶,虽然安少虞口中那样说,但他今日这么早来找自己,或许是想在离开之前打探一下他对李絮的情意有多深。不然也不会在他说出要对李絮表明心意后,神情有一闪而过的僵滞。

    等李孟彦梳洗好,正准备邀安少虞是否要一同去吃早膳,但很快就被人婉拒掉:“七夕良辰难得,跟你待在一起实在无聊,我要去街上游玩一番,以后有空再聚。”安少虞风流地眨了眨眼,向李孟彦告别后就转身离开,身影潇洒悠闲。

    等李孟彦来到书院,戊班排早已排练完一边,大家都坐在一旁休息。

    袁凝心在剧目中扮演的角色是中途演出琴艺的族人,她正坐在一架古筝前调试,在偏头的那一刻,见李孟彦正缓缓过来,她有些喜不自胜,向人打起招呼:“李公子今晚要来看吗?”

    “这是自然。”李孟彦书疏离有度地回答道。

    袁凝心看着李孟彦,正打算再找些话继续聊天时,却被被顾棠突然出现的一个招手给打断:“彦知!我在这里!”失落渐渐涌上心头。

    “彦知!彦知!”顾棠还在卖力地呼唤好友过来。

    “大呼小叫地做什么,什么事竟让你如此开心?”李孟彦走近,嘴角泛出笑意。

    顾棠羞赧地挠起头:“嘿嘿......不就是看到你来,随便招呼一声嘛。”

    他此时正醉心于钟灵毓在戏中唤他为“夫君”的美好回忆中,之后更有钟灵毓一身戎装将他揽入怀中,深情地唤他为“冯郎”。

    也难怪顾棠会乐不可支。

    “钟姑娘呢?”李孟彦不难猜出顾棠的喜悦从何而来,只是来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钟灵毓。

    “她在伍姑娘的陪同下去试穿今日表演的衣裳。”顾棠正春风满面,连带着回人话都十分积极。

    试穿衣裳?

    难不成是李絮前日穿过的那身?

    李孟彦又想起那日的李絮以及自己出神时的窘迫,心间开始冒出阵阵涟漪,将他的心神扰乱。

    悠然自得地看了顾棠一眼,李孟彦笑道:“晚上演出时,记得镇定些,不要被吓到。”这是来自他作为挚友的忠告。

    顾棠听着这话,赶紧站起来驳斥道:“诶彦知,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啊,好歹我顾棠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可能被吓住?”

    他才不会对围观的百姓感到战战兢兢呢,最好是人越多越好,也该是让洛城百姓好好见识一下他顾棠的风采,省得他爹时常在他面前夸奖李孟彦。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李孟彦难得俏皮地眨了下眼,卖起关子来。

    暮色将至,街上的人反而多了起来,等戊班诸位学子到了演出的戏台后,才知道何止是人多,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

    由于街中的人群实在稠密,钟承允也早早下令,要求今晚不得有人家驾驶马车上街。

    沿着城东的这条大街往剧目上演的戏台方向走,处处都是张灯结彩,街边的小贩们叫卖着琳琅满目的物品,鲜花、胭脂、刺绣、饰品等等,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戏台不远处就是兰因桥。

    兰因桥坐落于一段清而明净的河流之上,据说是前朝的一位官员让人开凿出的河渠,为的是让澄湖湖水能够流经过城内。从兰因桥上眺望过去,只能看见戏台一角,能闻其声,却不见其人。

    河畔两侧修建有各式的亭台楼阁,李孟彦扫了一眼,众多女子正站在青翠茂盛的草木中,玩耍着一种被称作“斗巧”的游戏。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李孟彦穿梭在往往来来的人群中,手中抱着用锦缎包裹好的一卷长物。

    赶到表演的戏台前时,前面已经聚满密密麻麻的人群,他没有往前挤,而是寻了一处人群略微稀疏的地方静静伫立等待。

    戌时一到,台上响起丝竹之音,第一幕上演。钟灵毓一身少女装扮,如同山间自由自在的鸟儿,接过了来自“父亲”手中的重担,继任为首领。

    而剧中用来贯串前后情节的过场,则是戊班学子各自的技艺展示,正和李絮之前所说的一样。

    只是推进下一幕时,却在顾棠这里出现意外。

    他本是先上场后独自表演了一段,而后再是钟灵毓所扮演的“谯国夫人”登场,只是在看见钟灵毓一身红妆后,顾棠一下子就顿住了身形。

    台下也纷纷倒吸出一口凉气,看来皆是被这一身装扮惊艳住。

    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面前的钟灵毓,顾棠口中迟迟没有接上台词。

    他此时才明白,为何李孟彦会对他说出“镇定些,不要被吓到”这样的话,这般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之姿,任谁看到都不可能会镇定。

    钟灵毓见顾棠没有要回话的意思,踱着莲步靠近,悄悄伸手朝他的胳臂上拧去。

    一阵痛楚传来,顾棠回过神,动人心魄的容颜近在咫尺,倒映在眼中,他已浑然不觉得自己在演戏,开始情不自禁地回答道:“喜有佳人为侣,夫人这厢有礼了。”

    钟灵毓也情意绵绵地行礼回道:“冯郎有礼。”

    李孟彦在台下无声看着顾棠将要出糗的模样,暗自笑了几声,随后离开。

    两位携手相游的女子路过,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听说有位老人在卖玉兰绢花,大家都想去系在兰因桥下的那颗玉兰树上,刚好今日也是兰夜,不如我们过去看看吧!”

    李孟彦正巧听见这话,心中一动,改变步伐往与兰因桥相反的方向走去。

    等排在摊位前面的人走后,李孟彦小心地抱紧怀中的东西,弯下腰来询问坐在摊位后的老人:“老人家,这玉兰绢花,可以成对卖吗?”

    老人家没有停下手中制作绢花的动作,抬眼看过李孟彦后又很快低头:“当然可以,不过他们每人都只要一朵,你为何要两朵?”

    李孟彦面中带着暖意,清润的声音缓缓说道:“我在等人,我想,她应当会喜欢这花。”

    老人听罢,一副洞悉内情的模样,忍不住微笑起来。

    李孟彦接过做好的两朵玉兰绢花,开始往兰因桥走去。

    桥下围站着众多的男女,争先恐后地在玉兰树的枝丫见系上那夺目的玉兰绢花,乍看之下,还真像玉兰开满枝头。

    李孟彦走到另外一边的桥头,琼林玉树的身姿伫立在其间,翩然俊雅的眉宇间带着憧憬。皎洁柔和的月光泛滥在缓缓流动的水面,看起来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夜晚。

    城南桂花巷的李府却与外面的热闹格格不入。

    随着钟雪兰又一次的吐血,李絮紧紧守在前来看诊的大夫身边,不敢离开一步。

    “大夫我祖母怎么样!”见大夫拿开诊脉的手,李絮连忙过去问道。

    大夫只是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李絮正准备再追过去询问大夫时,却被钟雪兰唤了回来:“阿絮,不要去了。”

    “祖母,大夫他一定是诊断错了,一定会有办法的!”李絮已经止不住地抽噎,话也说得哽咽。

    大夫本不打算向李絮说出实情,为难地看向钟雪兰和服侍在身侧的张嬷嬷。

    钟雪兰别过眼,不敢去看李絮悲恸的模样。

    见钟雪兰微微地点点头,张嬷嬷憋住哭声,哀戚道:“你告诉她罢。”

    大夫这才转过来,神情严肃地道出实情:“钟老夫人的痼疾,已是病入膏肓......”正想接着说出“恐时日不多”时,但见到李絮悲痛欲绝的模样,他也不忍再道。

    只是听见这话,李絮已是一副被抽空全身力气般的颓然,她毫无形象得瘫坐在地上,苍白的小脸上不停呢喃着一句话:“怎么会,怎么会......”来时还精神矍铄的祖母,怎么会在转眼之间就病重成这样。

    李絮从来不会在钟雪兰跟前大哭,死死抑制住的哭声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紧接着,她再也不受控制地跑出屋门。一路奔回自己的小院,她并没有进屋,而是在蹲在院中的一个角落里。

    洛城晚间的气候不算阴寒,甚至还很怡人,但李絮只觉得浑身冰冷,因担忧而过于憔悴的脸色也毫无血色。

    在这无人看到的一隅之地,她终于失声地嚎啕大哭起来。

    兰因桥上的人,还在等着她。

    戏台上。

    “夫君。”钟灵毓一身戎装,抱着怀中的顾棠,哭得梨花带雨。

    顾棠嘴角抹上了假血,柔弱无力地说着:“今生幸得结成双,悲叹可谓永相随,良缘成虚歌空唱......”

    手轻轻抚上钟灵毓的面颊,顾棠继续深情地回忆道:“犹记得我们初相遇时,你灵动眼波,让我一见倾心,久久让我不能忘怀。”

    “冯郎,你不能离开我啊!”钟灵毓潸然泪下。

    “夫人别哭,当山河重逢,长风过处,便是我回来了。”说完这最后一句,顾棠扮演的冯宝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段演出情节的声音传至耳畔,幻想起顾棠做作哭泣的模样,李孟彦只是一笑置之。

    桥上的人来去匆匆,他还没有他想要等着的那个人。

    直到周围的人全都走完,连叫卖的摊贩也所剩无几,还是始终不见李絮的身影,李孟彦的心终究黯淡下来:她不会来了。

    面对这个事实,怅然若失的酸涩渐起,李孟彦望着那棵玉兰树上满满的玉兰绢花,双眼开始有些朦胧。

    带着沉重步伐从桥的这一侧走到另一侧,直至走到玉兰树跟前,李孟彦姿态优雅地将那两朵绢花轻轻放在树根,黯然神伤地抱住怀中的东西,缓缓离去。

    等人走远后,旁边树下的暗影中走出来一人,风流韵味的桃花面看着远去的孤寂背影,又转过身走到玉兰树下,捡起刚才被放下的两朵玉兰绢花:“既已如此,你大概不会再守望她,也不会在这里期待着她出现了吧。”

    感慨完后,安少虞将那两朵玉兰绢花系上枝丫,随后在左肃的催促下,踏上了回陵都的路程。

    离烟恨水,梦杳南天秋晚。

    彦知,若你因此对她心灰意冷,不再复求,那他,是不是可以去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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