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蔚县又飘了一日细雪。

    山林深处吹来的寒风刺骨,尽管羽青十分谨慎,推门时仍旧带进了一丝凉意。

    “咳、咳咳……”

    吸了冷气嗓子干痒,姜宓忍不住咳了两声,才抬眼看羽青。

    “不是才侍候我用了药么,怎么又来了?你得空便歇着去,不必守着我,只消三不时去看看昭昭就成。”

    姜家从不苛待侍从,冬日里都有足量的炭火,回房也不怕冻着。

    现下见人过来,姜宓只觉羽青是放心不下她。

    “旁人都厌侍从躲懒,偏生女郎年年日日念叨着让我偷闲去,我何曾辜负过女郎好意?”

    羽青是十二年前姜夫人在人牙子手中买下的侍女。

    所谓侍女,姜家也算是将其当半个女儿养。

    毕竟那时羽青小小一团将要病死,姜夫人见她与姜宓同样年岁,又都瘦弱苦病,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买下来救活了。

    于此事羽青氏有记忆的,病好后更是勤恳做着侍女以报恩情,姜夫人说是为她寻个人家抱养去改了奴籍也不愿。

    这十几年待下来,羽青倒也时常庆幸自己并未离去。

    姜家日子清闲得很,便是在寻常人家做女郎也不见得这般好呢!

    话说着心想着,羽青本是面上带笑,但为炭盆添了新炭后转眼见姜宓望来等她下文的眼神,便又抿下了嘴角弧度。

    她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倚在榻上的姜宓。

    “方才泗水县那边又来了信,送信的人急得很,说要女郎现下就回信,他稍后再来一趟回程带回去。”

    泗水县?

    姜宓伸手接过,还未打开便知定是那李冯氏送来的。

    信并不长,展开扫了两眼就看了完全。

    旋即姜宓起身,行至室中案前跪坐。

    羽青连忙铺纸研墨。

    “女郎,可是那李冯氏又邀你去泗水县和她那个纨绔郎君相看了?”

    手腕动作细致缓缓,不妨碍羽青视线瞟向姜宓随手置于案上的信,撇嘴不满。

    “去岁上门来说此事已被大人下了冷脸,这人怎的还如此恬不知耻呢?仗着是李氏人又如何?不过是支旁系还是个庶子!那李珏还说什么对女郎一见倾心,光瞧见女郎模样好了,也不知揽镜瞧瞧自个儿模样!”

    虽说羽青话有点难听,却也为实话。

    姜宓忍不住弯眼笑了笑,“是也不是,信是李冯氏传来的不错,不过是问我十五时要不要去泗水县赴太守宴饮。”

    “上元节赴宴?是灯宴么?”

    羽青没将太守二字放在心里,她蹙眉:

    “咱们蔚县上元节也有花灯瞧呢,她为女郎操心个什么劲儿?要我说,女郎还是把她拒了好,免得以为女郎真瞧上了那纨绔。”

    羽青是为自个儿劳心,姜宓不置可否,只提笔蘸墨。

    她的字师承姜夫人,秀婉不失几分风骨。

    姜宓启蒙时羽青也随着识了字学了书写,此时瞧见姜宓在纸上所书,惊得几分呆滞。

    “女郎你……你应下了?”

    应下此行约是应了与那李珏相看。

    可且不说姜成和绝不会答应此事,仅是那李珏……去岁李冯氏携子登门时羽青见过一回,草包纨绔一个,模样也平平无奇,与姜宓是半分不相配!

    “嗯。”

    姜宓没有多说,只停笔后将镇纸拿开。

    还未折起,便听羽青回神慌乱出声:“等、等等!”

    姜宓侧眸:“嗯?”

    “女、女郎,你昨日着薄衫献舞受了寒,如今病还未好全,不便出门,不若还是别去了。”

    虽知僭越,羽青仍旧磕绊道:

    “李珏不是什么好货色……晚间大人与二郎君回来定也不会允女郎去与他相看的!”

    往日羽青再怎么在姜家没规矩,也都是在得了主家允肯后的,还从未有过搬出姜成和与姜信来说道姜宓的时候。

    但今日她实在不能见姜宓就这么应了与那人相看一事。

    上元节时县令与衙吏不会离城,也就是说届时姜宓要独自前去赴宴。

    即便会带上她,可到了泗水县便是别人的地盘,若有人有点什么歪心思……可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眼前侍女眸光闪烁着胆怯,显然畏于与主家说了这番话。

    不过姜宓知晓她是在为自己着想。

    无奈一笑,姜宓伸手点了点羽青额心,她道:“谁说我是要去与人相看了?”

    羽青瑟缩眨眼:“那女郎为何要去赴宴?”

    “我咳、咳咳……”

    忍不住又掩着帕子咳了几声,姜宓摆手让倾身为她抚背的羽青退开些,续道:

    “李冯氏邀我并非是以寻常相看宴饮之名,而是太守得了几株绿菊作赏菊宴,她为我求来了一封请柬。”

    羽青仍是不解:“太守作宴向来是与蔚县无干,且年后绿菊十分难得,那李冯氏何时这般有本事了能为女郎求得此等宴饮的请柬?她真如此厉害怎的还咬着女郎不放,请女郎去作甚?该是为她那纨绔子求娶个高门贵女才是!”

    姜宓:“此事应不是她有本事,只是赶了巧,昨日谢氏长公子来了蔚县上任,权贵来此,世族间皆有来往,太守自是要有所表示。”

    翊郡不是州中最为富庶之地,不过太守出身王氏,能寻来绿菊作宴实乃寻常。

    毕竟王谢两氏虽无姻亲,但都为顶贵门阀,两族嫡女还先后嫁与了曲阳侯,便算攀扯上了些许关系。

    想来王氏是有意借此事与谢氏交好。

    “我么,太守能肯允我去应是因谢长公子恰好在蔚县就任。”

    身在蔚县极少能知县中之外的消息,但自姜婵嫁去上京后,姜宓时常寻机同人打听世事。

    她并不愚笨,如今便也将大璟之事了然一二。

    羽青还是蹙眉,试探地问:“这般听来女郎去与不去都无足轻重,不若……现下我去告知大人此事?大人应能代为推了,王太守许不会怪罪。”

    在姜家多年,众人于姜宓的担忧她也一清二楚。

    少时姜成和便不让姜宓现于权贵面前,怎会愿其风华正茂之时巴巴露面。

    “何时要你为我拿主意了?”

    瞧着羽青说完就要起身,姜宓冷下脸来。

    不敢再动,羽青垂下头:“女郎……”

    “虽说推脱了也无妨,只是李冯氏与李珏怕是不会死心,还不如应了,借此宴一见我当面与人说清。”

    哪儿是真心呵斥羽青,姜宓缓缓舒了口气,解释:

    “谢……大人就在县衙,不必你去告知阿父也能知晓此事,他若真心不愿我前去现下就该回来劝阻了,你不必劳心这些事,只管听我的便是。”

    借此宴与人说清推拒结亲一事是假。

    冲着那谢氏长公子而去才是真。

    毕竟昨日献舞一事才过,谢氏长公子虽在蔚县,但她也不好蓦然前去县衙与人相识。

    从前她可不常去,太过急切刻意,与那人相识定会让姜成和觉察。

    姜宓话声令人安心,羽青抬眼看着眼前人瓷白的面孔愣了愣。

    而后重重应声:“我知道了,女郎。”

    羽青自知向来不如自家女郎才思敏捷,且为姜夫人留给姜宓的侍从,只听姜宓的话准是没错!

    这回主动伸手将回信叠好揣入怀中,她扶起姜宓向床榻走去:“女郎快去榻上捂着,待会开门别让寒气吹到了。”

    在此长大,姜宓仍不太能接受冬日的冷气,更别提她现下还病着。

    由着羽青将她包裹成团只露出小半个脑袋,还被几个圆枕围成了圈,见人掖好被角转身要走时,姜宓才想起一件事。

    “羽青,我受寒一事别和阿父阿兄说。”

    她是今早起时才觉浑身滚烫无力的,那会儿姜成和与姜信都出了门,而姜昭怕冷,羽青说她因今日下雪并未出屋舍一步。

    往日姜宓时常大病小病不断,家中堆了不少药材,姜宓便让羽青为自个儿煮了副药。

    如今喝了感觉已经好多了,想来待会儿再喝一副便就差不多了。

    闻声回首,羽青知晓姜宓应是不想父兄忧心,及姜信再受罚,便点头。

    “喏。”

    -

    晚间,姜宓觉着自个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便穿得厚重,还围了姜成和送她的狼毛围领牵着醒来的姜昭在宅邸门口候着。

    得益于上京来的两位新官,姜成和下午时就知晓了太守府宴请了姜宓一事。

    携着满身寒风匆匆下值回来,在看到门口一大一小的两个女儿时,姜成和皱眉心疼,连忙将二人拉回屋中。

    “阿璒,你身子弱,说了多少次天冷便不要出屋子了,怎的不听话?昭昭也是,小不点儿一个,可别冻坏了!”

    话说着,见姜宓已然跽坐,他随即揽着姜昭在碳炉边盘腿坐下。

    白日里睡足,姜昭此时不困。

    小手一边解开姜成和身上披风,一边道:“昭昭不冷,昭昭给阿父去把披风烤着。”

    “昭昭真乖!”

    夸赞一句,瞧着姜昭抱着披风就向他屋中跑去,姜成和也不阻拦,只转眼看向姜宓。

    正欲开口,姜宓先递来一盏热水。

    她问:“阿父,阿兄呢?”

    “今日公务繁忙,午后我没去城墙那监工,不知道那小子下值后去哪儿了。”

    姜信摆摆手毫不在意自家小子去了何处,只抬眼瞧着姜宓还想再问别它、就是不欲主动与他说的模样,也不想再拖,直接就问:

    “对了,阿璒,今日听给谢大人与何大人送信的使君说太守宴请了你,已经先行给你送过信了,你答应了吗?”

    午后知晓此事之时他本该回来一趟,奈何新来的县丞并不是个空挂闲职的,一时公务繁忙,只好下值后才寻姜宓。

    不过料想中的姜宓该是明晰姜家心意而会拒了此事。

    他现下问也只是因心有不安。

    实在是因姜宓从小就是个胆大的,此事未尝不会有变故。

    看来的目光如炬,惹得几分心虚,姜宓微微低头垂眸:“答应了。”

    未成想一问竟真出了差错,姜成和霎时怒目圆睁:“阿璒,你真是胆子不小!”

    闻言姜宓身子微颤,眼眶瞬间泛了红,扁嘴小声:“阿父……”

    “哎!阿璒别哭——”

    才一出声姜成和便觉不对,见是险要将娇女惹哭,他忙柔了声,粗犷面上添了柔情。

    “为父就是觉得此事不妥,你明知……阿璒可能与我说说为何要应?”

    姜成和又是掏出帕子来递去拭泪,又是取来蜜糖让姜宓甜甜嘴,才叫那泪珠子没落下来。

    姜宓含着糖块,这才解释:“阿父,我是想着那李冯氏仗着是老县令的独女,又因你上任是老县令举荐便常常挟恩图报,现下还把算盘打到了我身上要我去嫁她那纨绔子,你严词拒绝她也不听……我便想趁这回去赴宴,当着太守面前寻机会把那李珏拒了,李氏因此落了脸,那李冯氏应就是不会再纠缠我了。”

    一番话说的是情真意切,即便眼眸盈水,也挡不住其中对那李冯氏与李珏的憎恶。

    自家娇女向来是这个性子,模样软艳,对亲近之人也绵绵怯怯,对外却刚强得很。

    姜成和毫不怀疑姜宓此行就是为了落李氏脸面而去。

    也无妨,只是未与他商议便擅自做主之事着实让姜成和气了一下,但无可奈何。

    而对于姜宓所言是为借太守之势推拒此事,姜成和不置可否,只问:

    “太守治一郡之事公务繁忙,你岂能以此儿女之事劳烦?”

    姜宓不说话。

    黑澄澄的眸子执拗。

    “唉。”姜成和叹息,“好了,为父还不知你?宴饮人多,你拿着些分寸,莫要得罪狠了李氏将自个儿置于险境。这年年在蔚县过这上元节也属实无趣,这回你便去泗水好好玩一玩,只是记得早些回来!”

    这小女郎除了性子古怪点便最是贪玩,想来要去泗水就因这两个缘由。

    只要不将李氏得罪狠了危及自身,待姜宓回来,李氏之人再如何寻姜家麻烦也不过天高地远不痛不痒。

    姜宓眼前一亮:“阿父最好了!”

    答应归答应身旁这个揽着自个儿手臂摇晃亲昵的娇女,姜成和仍旧不放心。

    “少来!只是既然你已经传信去泗水应了赴宴,定是不能变卦,此次便纵你一回。不过为父方才听你有点咳,应是昨日冻着了,你向来身子弱,没个半月是好不彻底,去时穿厚些,记得将面纱覆上,莫要冲撞了旁人,也可避避寒,此事稍后我也会与太守传信请罪。”

    口中总说只纵一回,但总着算下来也有千百回了。

    毕竟不纵着还能如何?姜家可只有一个姜宓。

    姜成和为姜宓做好了一切打算,末了他几分不悦:“早知昨日便不该给那小子药,害阿璒受寒……该他疼着!”

    虽说姜成和所说须得半月才能养好一言太过夸张,但姜宓对此也并无异议,只乖巧听着。

    心觉好在姜成和并不知她是真的受寒一事,不然怕是说什么都不让她去了。

    暗自思忖片刻,姜宓偏头依上宽厚的肩:“阿兄已然知错,阿父莫要恼他了,要成亲的年岁该留些脸面,待有了小侄儿自有他的磋磨在呢。”

    “说来也是,只是县里也未曾瞧见那小子与哪家女郎热络,怕是还得浑上几年。”姜成和长叹一声。

    “阿璒!阿璒——”

    屋外骤然传来姜信的声音。

    待是他推门而入,去放好了披风的姜昭也恰好随之入内。

    她瞧了姜信一眼,随后连忙躲在姜成和怀里。

    姜成和皱眉:“快把山蹦子拿出去,血淋淋的,你是想把昭昭吓魇着么?”

    闻声顿在门口,姜信连忙将手中兔子递给张媪,这才折身入堂中。

    “昭昭来,阿兄抱。”

    飞快瞄了一眼,又埋首在姜成和怀中。

    姜昭:“阿兄臭,不抱!”

    臭?哪里臭?

    姜信收手一看,嗅得指间一块还未抹去的腥锈味。

    姜宓递来方才拭过泪的巾帕:“擦擦。”

    姜信喟叹:“还是阿璒疼我。”

    旋即听得室中一声冷哼,是姜成和,姜昭也在怀中对姜信撅了噘嘴。

    “阿姊最疼的是我!”

    疼来疼去的姜宓不掺和,只打量了下姜信。

    他身上短打布衫许久都未见过了。

    姜宓问:“阿兄,怎的这般穿?”

    “还不是今天开始去城墙那儿上工了,那可是脏累活,穿好衣衫也要变破烂,我没几套衣衫去造。”

    将巾帕扔至不远处的铜盆中,姜信继而神色熠熠道:

    “阿璒,今日上山在陷阱里发现栽了只山蹦子,肥的很,待会让张媪剥了叫羽青给你做条围领。”

    “给昭昭吧。”姜宓已经有很多围领了。

    姜信:“上回给昭昭不是做了个么?你还把幼时没用过几次的围领都给了昭昭,她年纪小,戴不了多久,长大了再给她做。”

    姜昭在一旁用力点头:“嗯嗯,昭昭不要,给阿姊做!”

    家中因她自幼体弱,上下无一不紧着她。

    便是姜昭出生后也被如此教导。

    看着是推辞不了了,姜宓想了想,倒也应下。

    “那给我吧,不过不用羽青做,我自己留着下回看着做副护膝,若往后还猎着山蹦子,扒了皮都给我。”

    “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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