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言为定
秋兰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叶之舟都不怎么和别人交流。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自己，面对杂志和周刊记者的采访，叶之舟回答问题总是很慢，她也想说出得体的答案，但是却很困难，渐渐地，她就不想去回答那些相似的问题，关于她实现梦想的体会，关于她两次拿到亚军后的心境。
人们都想看到一个百折不饶的勇士，永远充满热血地冲击下一次成功，但是当下棋感觉不到快乐的时候，她就成了矛盾集合体。
她照例向棋院申请升为九段，授予九段段位的那天甚至还为她小小地举办了一个仪式，虽然到场的人很少，但是徐严、江恒等人都真心祝贺她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就连周朗也发来消息祝贺，还约她之后下网棋。
棋院领导虽然对她没有申请国家集训队有些微词，但选拔规定是之前就设置好的，那时候叶之舟的等级分下滑，没有自动入选的资格，也没有自己报名，使得现在这个尴尬的局面无法化解。最后还是徐严站出来私下和领导说，虽然叶之舟这次成绩不错，但整体状态还没真的调整过来，再给她一点时间吧，等孩子真的迈过心底那道坎，一定会更进一步的，现在所拿到的成绩和荣誉已经是长年未见、令人惊叹的了，让她歇一歇也好。
事实确实如此，被授予九段段位之后，叶之舟没有像别人想象的那样参加很多比赛，而是回了陕省。
徐严到底放心不下她，在叶之舟临行前，对叶之舟说：“围棋之外，也会有很丰富的世界，只对着棋盘的话，你永远也不会发现的。你爷爷当年为什么没有一直在围棋之路上走下去，你明白吗？”
叶之舟知道徐严的用意，但她钻在牛角尖里，很难想清楚这个道理，她需要语言开导以外的东西，大概是切身感受，又或者其他。其实叶之舟明白，人生的遗憾会有很多，也分很多种，自己遇到的便是这种不够圆满的遗憾。
“可是老师……我很怕，很怕如果离开棋盘，我的人生就失去了意义。”
“你一直在为了别人活，为别人去寻找生命的意义，围棋是你寻找的方式。但好好活就是人生的意义，你可以做到的。”徐严说。
是啊，就是这个道理，但是说出口何其简单，要真的想明白这个道理，进而去身体力行它，又何其难。
“你努力的尽头，是什么？一辈子其实很快就过完了，你想怎么过？”
带着徐严的问题，叶之舟离开北京，离开棋院，住在以前的老房子里，过起了独居生活。
很快地，叶之舟开始失眠。她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开始是用大号和别的棋手下网棋，每天花很长时间挂在木野狐上，即使是饭点，很多时候点进去，也能看到她在和别人对弈。有时候对手要睡了她还是不困，后来约不到棋，就开小号和AI下到天亮。偶尔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常常是看着屏幕到眼睛酸涩，看一眼窗外，才发现竟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其实很多棋手在练棋的时候都是十分投入的，这是一种不疯魔不成活的状态，说是棋痴也好，或是其他也罢，对于职业棋手来说，围棋不仅是爱好、娱乐，更是生活、工作。如果没有这样的习惯，即使靠着天才的禀赋，也很难在职业围棋上有很大成就。
这样接连一段时间以后，她在睡梦中仿佛回到自己刚刚学棋的时候，又梦见她的家人——抚养她长大的老夫妇，和她未曾谋面、并没有什么记忆的母亲。其实叶之舟很小的时候，梦到过一次妈妈，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在梦里，也只是梦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梦里她长大了，有一个人抱着她，轻拍她的背，那个拥抱是那么温暖，给她安慰和力量，仿佛她还是小孩。
梦醒了，天亮着，身边谁都不在。
人绷着一股劲儿的时候不经常生病，所有的精气神都凝在那股劲儿上，一旦劲松了，长期积攒着的病痛也就来了。这段时间生活习惯不太健康，她本来就有困扰着很多棋手的胃病，只是不严重，小的时候身体也不好，这样一段时间之后，这年夏天，她便大病了一场。
先是下棋的时候突然心悸，之后提不起劲来，总是想迷迷糊糊地昏睡，她独自去就医，一番检查下来，医生让她联系家属，如果可以，就尽快动个小手术。
叶之舟其实是有点害怕的，她小的时候动手术那次，是爷爷奶奶陪着她，那个年纪的她已经有了记忆，到现在偶尔还会回忆和梦见病房和手术室。
她想了又想，老师和师母年纪都大了，她和朋友们几乎都是因为围棋相识的，如今仿佛只有她停顿了下来，旁人还是照常训练、备赛，大家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情，而联系樊振东是更不可能的，临近东奥，虽然推迟了一年，但是东奥最后还是举行了，人们汇聚在东京，只是因为各项要求，叶之舟不能去比赛现场给他加油。两人很少联系，樊振东还在为她升为九段高兴，她万不能去影响樊振东的状态。
想了一段时间，也没找出办法，医生要求有家属陪同，最后叶之舟只好给江恒打电话，还让他不要告诉徐严。
接到叶之舟的电话，江恒先是生气，气她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随后便匆匆赶往陕省。
东奥结束，樊振东其实也郁闷了一阵子，这种感觉憋在心里实在难受，在小小的酒店房间里他不能照常训练或打球，也联系不上叶之舟。他发消息问叶之舟，小叶子，你去哪儿了？我都找不到你，却得不到回复。直到九月，他来陕省参加全运，想在比赛结束后见叶之舟一面，江恒却主动联系了他。
坐在病床旁，他看着叶之舟的睡颜，他很想问小叶子，你生病了，怎么不说，怎么不照顾好自己？但真的看到她时，却说不出口了。
时间过得这样快，他们相识竟已经快十年了。
樊振东多想抱抱她，可是不能。他很想说，醒醒呀，小叶子。你还要下棋，还要拿冠军呢。但看到叶之舟以后，他脑海里却只剩下一个念头：以后怎样都可以，他只希望叶之舟可以顺利醒来，不下棋也没事，做什么都可以。他想留下来照顾叶之舟，但到底还是不方便，江恒让陪护今天晚些再来，这段时间便让樊振东陪在叶之舟身边。
江恒还在外地参加比赛，在电话那头问樊振东：你知道几年前，小叶子曾经喜欢过你吗？
樊振东很惊讶，他并不知道这件事，其实这很正常，因为叶之舟隐藏得很好，她太善于将自己的心事都隐藏起来了。如今再回想起来，那些他们不怎么联系的日子，他有别的向往，叶之舟却在克制自己的感情，依旧以朋友的身份安慰他、陪伴他、鼓励他。但要真的做到，却太难了，正因为如此，叶之舟只能选择逃避。
人和人之间不想错过，是要用很大的力气去留住的。原来是这个道理。
站在病房外，江恒和樊振东说了许多。
“如果是在围棋这条路上，她注定是只能一个人走下去的。因为只有一个人，才能走到顶峰。或许不是她选择了围棋，而是围棋选择了她。我承认，我们在她身上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够成为中国女子围棋第一人，甚至世界女子第一人。中国没有女棋手曾经在世界级决赛和男棋手分庭抗礼，也没有人进入过等级分前列，你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成就吗？就好像你们打乒乓球，女子能拿的冠军都拿到了，最后和男选手争冠军。小叶子和别人不一样。我说是她师兄，也不过是一个道场出来的而已，她在我们那里也没待过多久。但是除了围棋，她只有自己一个人，你懂吗？”江恒语重心长地说了许多。
“我明白。”樊振东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他常常用行动代替言语，坚定的行为总是胜过夸夸其谈。
“她是一个不会轻易说喜欢和爱、但是却一直向往爱的小孩。在我看来，你现在也还是一个小孩，我能相信你现在的心情和坚定，但是保护和爱一个人，是很辛苦也很漫长的事情，坚定做到是很难的。”江恒说的这些话，也是代替徐严说的。叶之舟的身边没有别的长辈，他们爱护她，曾经对她有很高的期望，但那都是围棋方面的，后来叶之舟因为围棋而感到疼痛，如今，他们只希望她能过得快乐、幸福。幸福需要的是平淡，但樊振东真的能做到吗？“更何况，两个人之间的喜欢和爱，是会有时差的。你不能要求当你想喜欢、想去爱的时候，对方就一定要给你一样的回应。我们都不知道小叶子现在的想法，谁都不能替她做决定，不是吗？”
“我知道，我只想好好陪着她。”这一刻，樊振东下定了决心，不再迷茫，也不再仅仅只是作为朋友，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江老师，你看着以后吧！”
江恒长出了一口气，最后一次叮嘱道：“你的生活除了这些还会有很多考验，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你累了，就想放弃了。如果你决定了爱她，可能她要比你晚一些才能确定对你的爱，但是不要让她用痛去确认，可以吗？如果你想的是以后不合适再分开，那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人往往是在痛里获得成长，但是真的太痛了的话，会失去爱的能力。然而樊振东却勇敢地说自己可以做到。
挂断电话后，江恒久久不能回神，他仿佛突然明白了，其实是他们要感谢樊振东，甚至让江恒觉得，他们当初阻止小叶子对樊振东的感情，是不是做了件错事？。
他们一直想保护叶之舟，想看到她拿世冠，看到她健康快乐的长大，立业成家，但是他们的保护只能弥补亲情和长辈的关爱，给不了叶之舟普通人的友情、爱情，然而樊振东不一样，他出现在叶之舟的世界里，让叶之舟学会坚持、感恩和围棋以外的东西，那就是友情、勇敢和爱，是他让叶之舟拥有平等地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天刚刚黑的时候，叶之舟醒了，陪护不在，病床旁边坐着一个人。她睁开眼，看到那人是樊振东，惊讶之余便是愧疚，第一句话想问对方累不累，却因为许久没有喝水，轻咳了两声。
樊振东握着叶之舟的手，慌张地站起来想给她倒杯水，却被叶之舟拦住了。
叶之舟没有问他怎么在这里，只是坐起身来，轻声说：不用，东哥，你坐下吧。
两个人就这样相顾无言，直到天完全黑了，月亮渐渐升起来，他们也没有开灯，似乎并不需要用双眼去确认，只需要这样安静地坐着就好了。叶之舟静静地听樊振东讲这段时间的事情，讲在东京的赛场上，讲站在亚军的颁奖台上。
他想起那个新年，他们天真的愿望——“看到天上的月亮了吗？我冲着它发愿，将来一定拿个大满贯！”
那时候叶之舟说要当女子世冠，要成为九段，如今她已是九段，却没有料想中的快乐。
樊振东什么也不说，他不怪叶之舟隐瞒自己，他知道这反而是叶之舟的体贴，他们没办法总是陪伴在彼此身边，因为他们还有要去追寻的东西，胜利、梦想，这是他们共同向往的东西，叶之舟能够明白他的努力，他也能够理解叶之舟的坚持。
叶之舟没有松开他的手，只是静静地听他诉说，忽然间，一滴眼泪落了下来，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樊振东轻轻靠过去，揽住叶之舟的肩，抱住了他。他们拥抱着，仿佛一直都是如此。
一直以来，叶之舟都没有怎么哭，但是当樊振东就在自己面前，她再也不能自抑，哽咽着说：“好多次，好多次我都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我喜欢围棋，我太喜欢围棋了，很喜欢很喜欢……即使难受，我也喜欢围棋。”
是的，即使因为围棋，她过了一样的这么多年，即使因为围棋，她感受到失败的痛楚，但回想起自己最初学会围棋时的开心和快乐，刚拿起棋子时的满足，那意识到自己还是喜欢围棋。
她就是这样的性格，不管是围棋，还是樊振东，即使理智告诉自己应该放下，但是真的要放弃，却太难太难。
“小叶子，别怕，我在呢，你抬头看，月亮也在呢。擦擦眼泪，好吗？”
此时此刻，樊振东突然明白，其实爱是自私的，他爱上了一个人，认定自己就能给她最好的爱，便想否定其他人和事物，只想让对方和自己在一起，哪怕会有孤独、难过的时刻，甚至知道无法避免，他也想和这个人在一起，他认定自己是可以保护对方的，将其他的事物排除在外也没关系。但同时，爱也让他接纳所有，他会尊重叶之舟的选择，尊重她对围棋的热爱，也会为她抚平伤口，做她永远的退路。
看着叶之舟的眼泪，樊振东下定决心，他看着叶之舟的眼睛，开口道：“小叶子，虽然我不知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这话在你可能看来很冲动，但我是认真的，如果你还愿意喜欢我的话……”
他正说着，叶之舟已经明白了什么，她赶忙打断樊振东，手刚放在他唇边，还未触及，又放了下来。樊振东不解其意，只听见叶之舟低头回应：“我们一直做朋友，做最好的朋友，就像老师、像师兄、像和别人一样，我们就会一直在一起了，至于别的，我们都不要说，好吗？”
“不，小叶子，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即使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但我更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不是朋友，是以后，我们以前说过的，以后，你明白吗？”樊振东很想证明自己的认真和深思熟虑，但这又如何是能够用语言表达的呢？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东哥，你不知道，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也不要因为可怜我，才说这些话……”叶之舟总是觉得，自己是不被爱着的小孩，被父母抛弃，收养自己的家人离世，似乎她不应该离别人太近，仿佛那样会给别人带来不好的事情。她抗拒别人的接近，但是又希望有人能够陪伴她。她总是因为意识到自己过度靠近，又想找回距离。
樊振东不同意她的想法，觉得这是妄自菲薄，甚至有些着急了，“不是的！你在我心里特别好——是最好的！我不管你自己怎么想！”
叶之舟更怕的是分离，尤其是家人的分离，如果他们真的成为亲密的爱人，当真的要分开时，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可是人生离合就像云，聚了又散，我们不多说那些，散了不会难过，一旦不单单是朋友了，以后会很伤心很伤心的。”
“那就不要散，小叶子，云是会散，但是还会聚啊。你不要怕。也许人和人之间无论相聚多久，最后的结局都会是别离。但是在最后的生离死别之前，我们一定一直在一起。而且真到了那时候，小叶子，我想是你陪着我，好不好？”他说到这里，目光坚定地看着叶之舟。
叶之舟内心酸涩，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直到樊振东慌张的说你怎么又哭了，她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经是落下泪来。
自己的脸上有什么凉凉的液体滑过，原来那是眼泪。
“东哥，你好好打球，不要管我了。”叶之舟说。
“好好打球，跟想和你在一起，并不冲突。喜欢你不是错的事情，谁也不能阻止我坚持下去。”樊振东很坚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叶之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时间想不清楚那些对错是非，应不应该，她只知道，自己还喜欢面前这个人，他让自己安心、温暖，而现在，他说也喜欢自己。
樊振东擦去她脸上的眼泪，再次轻轻抱着她，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小叶子，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别想那么多，只想我们两个人，好吗？”
“让我再想想吧，东哥，你让我想想。”
这个晚上叶之舟听了太多，也说了太多，她本来就还在康复期，现在更累了。到了医院要求探视人员离开的时间，他们的对话就这样在叶之舟的请求中结束了。
他在月光下离开了，叶之舟站在病房的窗前久久地看着他的背影。
临走时，樊振东指着窗外说，小叶子，你看，是月亮。
“小叶子。”
“嗯？”
“下一次，面对月亮，我们都不要说谎，好吗？”
“好。”
“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来拉勾吧，月亮知道我们所有的心事，让我们立下誓约、一言为定。
人们都想看到一个百折不饶的勇士，永远充满热血地冲击下一次成功，但是当下棋感觉不到快乐的时候，她就成了矛盾集合体。
她照例向棋院申请升为九段，授予九段段位的那天甚至还为她小小地举办了一个仪式，虽然到场的人很少，但是徐严、江恒等人都真心祝贺她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就连周朗也发来消息祝贺，还约她之后下网棋。
棋院领导虽然对她没有申请国家集训队有些微词，但选拔规定是之前就设置好的，那时候叶之舟的等级分下滑，没有自动入选的资格，也没有自己报名，使得现在这个尴尬的局面无法化解。最后还是徐严站出来私下和领导说，虽然叶之舟这次成绩不错，但整体状态还没真的调整过来，再给她一点时间吧，等孩子真的迈过心底那道坎，一定会更进一步的，现在所拿到的成绩和荣誉已经是长年未见、令人惊叹的了，让她歇一歇也好。
事实确实如此，被授予九段段位之后，叶之舟没有像别人想象的那样参加很多比赛，而是回了陕省。
徐严到底放心不下她，在叶之舟临行前，对叶之舟说：“围棋之外，也会有很丰富的世界，只对着棋盘的话，你永远也不会发现的。你爷爷当年为什么没有一直在围棋之路上走下去，你明白吗？”
叶之舟知道徐严的用意，但她钻在牛角尖里，很难想清楚这个道理，她需要语言开导以外的东西，大概是切身感受，又或者其他。其实叶之舟明白，人生的遗憾会有很多，也分很多种，自己遇到的便是这种不够圆满的遗憾。
“可是老师……我很怕，很怕如果离开棋盘，我的人生就失去了意义。”
“你一直在为了别人活，为别人去寻找生命的意义，围棋是你寻找的方式。但好好活就是人生的意义，你可以做到的。”徐严说。
是啊，就是这个道理，但是说出口何其简单，要真的想明白这个道理，进而去身体力行它，又何其难。
“你努力的尽头，是什么？一辈子其实很快就过完了，你想怎么过？”
带着徐严的问题，叶之舟离开北京，离开棋院，住在以前的老房子里，过起了独居生活。
很快地，叶之舟开始失眠。她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开始是用大号和别的棋手下网棋，每天花很长时间挂在木野狐上，即使是饭点，很多时候点进去，也能看到她在和别人对弈。有时候对手要睡了她还是不困，后来约不到棋，就开小号和AI下到天亮。偶尔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常常是看着屏幕到眼睛酸涩，看一眼窗外，才发现竟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其实很多棋手在练棋的时候都是十分投入的，这是一种不疯魔不成活的状态，说是棋痴也好，或是其他也罢，对于职业棋手来说，围棋不仅是爱好、娱乐，更是生活、工作。如果没有这样的习惯，即使靠着天才的禀赋，也很难在职业围棋上有很大成就。
这样接连一段时间以后，她在睡梦中仿佛回到自己刚刚学棋的时候，又梦见她的家人——抚养她长大的老夫妇，和她未曾谋面、并没有什么记忆的母亲。其实叶之舟很小的时候，梦到过一次妈妈，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在梦里，也只是梦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梦里她长大了，有一个人抱着她，轻拍她的背，那个拥抱是那么温暖，给她安慰和力量，仿佛她还是小孩。
梦醒了，天亮着，身边谁都不在。
人绷着一股劲儿的时候不经常生病，所有的精气神都凝在那股劲儿上，一旦劲松了，长期积攒着的病痛也就来了。这段时间生活习惯不太健康，她本来就有困扰着很多棋手的胃病，只是不严重，小的时候身体也不好，这样一段时间之后，这年夏天，她便大病了一场。
先是下棋的时候突然心悸，之后提不起劲来，总是想迷迷糊糊地昏睡，她独自去就医，一番检查下来，医生让她联系家属，如果可以，就尽快动个小手术。
叶之舟其实是有点害怕的，她小的时候动手术那次，是爷爷奶奶陪着她，那个年纪的她已经有了记忆，到现在偶尔还会回忆和梦见病房和手术室。
她想了又想，老师和师母年纪都大了，她和朋友们几乎都是因为围棋相识的，如今仿佛只有她停顿了下来，旁人还是照常训练、备赛，大家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情，而联系樊振东是更不可能的，临近东奥，虽然推迟了一年，但是东奥最后还是举行了，人们汇聚在东京，只是因为各项要求，叶之舟不能去比赛现场给他加油。两人很少联系，樊振东还在为她升为九段高兴，她万不能去影响樊振东的状态。
想了一段时间，也没找出办法，医生要求有家属陪同，最后叶之舟只好给江恒打电话，还让他不要告诉徐严。
接到叶之舟的电话，江恒先是生气，气她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随后便匆匆赶往陕省。
东奥结束，樊振东其实也郁闷了一阵子，这种感觉憋在心里实在难受，在小小的酒店房间里他不能照常训练或打球，也联系不上叶之舟。他发消息问叶之舟，小叶子，你去哪儿了？我都找不到你，却得不到回复。直到九月，他来陕省参加全运，想在比赛结束后见叶之舟一面，江恒却主动联系了他。
坐在病床旁，他看着叶之舟的睡颜，他很想问小叶子，你生病了，怎么不说，怎么不照顾好自己？但真的看到她时，却说不出口了。
时间过得这样快，他们相识竟已经快十年了。
樊振东多想抱抱她，可是不能。他很想说，醒醒呀，小叶子。你还要下棋，还要拿冠军呢。但看到叶之舟以后，他脑海里却只剩下一个念头：以后怎样都可以，他只希望叶之舟可以顺利醒来，不下棋也没事，做什么都可以。他想留下来照顾叶之舟，但到底还是不方便，江恒让陪护今天晚些再来，这段时间便让樊振东陪在叶之舟身边。
江恒还在外地参加比赛，在电话那头问樊振东：你知道几年前，小叶子曾经喜欢过你吗？
樊振东很惊讶，他并不知道这件事，其实这很正常，因为叶之舟隐藏得很好，她太善于将自己的心事都隐藏起来了。如今再回想起来，那些他们不怎么联系的日子，他有别的向往，叶之舟却在克制自己的感情，依旧以朋友的身份安慰他、陪伴他、鼓励他。但要真的做到，却太难了，正因为如此，叶之舟只能选择逃避。
人和人之间不想错过，是要用很大的力气去留住的。原来是这个道理。
站在病房外，江恒和樊振东说了许多。
“如果是在围棋这条路上，她注定是只能一个人走下去的。因为只有一个人，才能走到顶峰。或许不是她选择了围棋，而是围棋选择了她。我承认，我们在她身上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够成为中国女子围棋第一人，甚至世界女子第一人。中国没有女棋手曾经在世界级决赛和男棋手分庭抗礼，也没有人进入过等级分前列，你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成就吗？就好像你们打乒乓球，女子能拿的冠军都拿到了，最后和男选手争冠军。小叶子和别人不一样。我说是她师兄，也不过是一个道场出来的而已，她在我们那里也没待过多久。但是除了围棋，她只有自己一个人，你懂吗？”江恒语重心长地说了许多。
“我明白。”樊振东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他常常用行动代替言语，坚定的行为总是胜过夸夸其谈。
“她是一个不会轻易说喜欢和爱、但是却一直向往爱的小孩。在我看来，你现在也还是一个小孩，我能相信你现在的心情和坚定，但是保护和爱一个人，是很辛苦也很漫长的事情，坚定做到是很难的。”江恒说的这些话，也是代替徐严说的。叶之舟的身边没有别的长辈，他们爱护她，曾经对她有很高的期望，但那都是围棋方面的，后来叶之舟因为围棋而感到疼痛，如今，他们只希望她能过得快乐、幸福。幸福需要的是平淡，但樊振东真的能做到吗？“更何况，两个人之间的喜欢和爱，是会有时差的。你不能要求当你想喜欢、想去爱的时候，对方就一定要给你一样的回应。我们都不知道小叶子现在的想法，谁都不能替她做决定，不是吗？”
“我知道，我只想好好陪着她。”这一刻，樊振东下定了决心，不再迷茫，也不再仅仅只是作为朋友，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江老师，你看着以后吧！”
江恒长出了一口气，最后一次叮嘱道：“你的生活除了这些还会有很多考验，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你累了，就想放弃了。如果你决定了爱她，可能她要比你晚一些才能确定对你的爱，但是不要让她用痛去确认，可以吗？如果你想的是以后不合适再分开，那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人往往是在痛里获得成长，但是真的太痛了的话，会失去爱的能力。然而樊振东却勇敢地说自己可以做到。
挂断电话后，江恒久久不能回神，他仿佛突然明白了，其实是他们要感谢樊振东，甚至让江恒觉得，他们当初阻止小叶子对樊振东的感情，是不是做了件错事？。
他们一直想保护叶之舟，想看到她拿世冠，看到她健康快乐的长大，立业成家，但是他们的保护只能弥补亲情和长辈的关爱，给不了叶之舟普通人的友情、爱情，然而樊振东不一样，他出现在叶之舟的世界里，让叶之舟学会坚持、感恩和围棋以外的东西，那就是友情、勇敢和爱，是他让叶之舟拥有平等地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天刚刚黑的时候，叶之舟醒了，陪护不在，病床旁边坐着一个人。她睁开眼，看到那人是樊振东，惊讶之余便是愧疚，第一句话想问对方累不累，却因为许久没有喝水，轻咳了两声。
樊振东握着叶之舟的手，慌张地站起来想给她倒杯水，却被叶之舟拦住了。
叶之舟没有问他怎么在这里，只是坐起身来，轻声说：不用，东哥，你坐下吧。
两个人就这样相顾无言，直到天完全黑了，月亮渐渐升起来，他们也没有开灯，似乎并不需要用双眼去确认，只需要这样安静地坐着就好了。叶之舟静静地听樊振东讲这段时间的事情，讲在东京的赛场上，讲站在亚军的颁奖台上。
他想起那个新年，他们天真的愿望——“看到天上的月亮了吗？我冲着它发愿，将来一定拿个大满贯！”
那时候叶之舟说要当女子世冠，要成为九段，如今她已是九段，却没有料想中的快乐。
樊振东什么也不说，他不怪叶之舟隐瞒自己，他知道这反而是叶之舟的体贴，他们没办法总是陪伴在彼此身边，因为他们还有要去追寻的东西，胜利、梦想，这是他们共同向往的东西，叶之舟能够明白他的努力，他也能够理解叶之舟的坚持。
叶之舟没有松开他的手，只是静静地听他诉说，忽然间，一滴眼泪落了下来，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樊振东轻轻靠过去，揽住叶之舟的肩，抱住了他。他们拥抱着，仿佛一直都是如此。
一直以来，叶之舟都没有怎么哭，但是当樊振东就在自己面前，她再也不能自抑，哽咽着说：“好多次，好多次我都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我喜欢围棋，我太喜欢围棋了，很喜欢很喜欢……即使难受，我也喜欢围棋。”
是的，即使因为围棋，她过了一样的这么多年，即使因为围棋，她感受到失败的痛楚，但回想起自己最初学会围棋时的开心和快乐，刚拿起棋子时的满足，那意识到自己还是喜欢围棋。
她就是这样的性格，不管是围棋，还是樊振东，即使理智告诉自己应该放下，但是真的要放弃，却太难太难。
“小叶子，别怕，我在呢，你抬头看，月亮也在呢。擦擦眼泪，好吗？”
此时此刻，樊振东突然明白，其实爱是自私的，他爱上了一个人，认定自己就能给她最好的爱，便想否定其他人和事物，只想让对方和自己在一起，哪怕会有孤独、难过的时刻，甚至知道无法避免，他也想和这个人在一起，他认定自己是可以保护对方的，将其他的事物排除在外也没关系。但同时，爱也让他接纳所有，他会尊重叶之舟的选择，尊重她对围棋的热爱，也会为她抚平伤口，做她永远的退路。
看着叶之舟的眼泪，樊振东下定决心，他看着叶之舟的眼睛，开口道：“小叶子，虽然我不知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这话在你可能看来很冲动，但我是认真的，如果你还愿意喜欢我的话……”
他正说着，叶之舟已经明白了什么，她赶忙打断樊振东，手刚放在他唇边，还未触及，又放了下来。樊振东不解其意，只听见叶之舟低头回应：“我们一直做朋友，做最好的朋友，就像老师、像师兄、像和别人一样，我们就会一直在一起了，至于别的，我们都不要说，好吗？”
“不，小叶子，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即使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但我更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不是朋友，是以后，我们以前说过的，以后，你明白吗？”樊振东很想证明自己的认真和深思熟虑，但这又如何是能够用语言表达的呢？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东哥，你不知道，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也不要因为可怜我，才说这些话……”叶之舟总是觉得，自己是不被爱着的小孩，被父母抛弃，收养自己的家人离世，似乎她不应该离别人太近，仿佛那样会给别人带来不好的事情。她抗拒别人的接近，但是又希望有人能够陪伴她。她总是因为意识到自己过度靠近，又想找回距离。
樊振东不同意她的想法，觉得这是妄自菲薄，甚至有些着急了，“不是的！你在我心里特别好——是最好的！我不管你自己怎么想！”
叶之舟更怕的是分离，尤其是家人的分离，如果他们真的成为亲密的爱人，当真的要分开时，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可是人生离合就像云，聚了又散，我们不多说那些，散了不会难过，一旦不单单是朋友了，以后会很伤心很伤心的。”
“那就不要散，小叶子，云是会散，但是还会聚啊。你不要怕。也许人和人之间无论相聚多久，最后的结局都会是别离。但是在最后的生离死别之前，我们一定一直在一起。而且真到了那时候，小叶子，我想是你陪着我，好不好？”他说到这里，目光坚定地看着叶之舟。
叶之舟内心酸涩，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直到樊振东慌张的说你怎么又哭了，她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经是落下泪来。
自己的脸上有什么凉凉的液体滑过，原来那是眼泪。
“东哥，你好好打球，不要管我了。”叶之舟说。
“好好打球，跟想和你在一起，并不冲突。喜欢你不是错的事情，谁也不能阻止我坚持下去。”樊振东很坚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叶之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时间想不清楚那些对错是非，应不应该，她只知道，自己还喜欢面前这个人，他让自己安心、温暖，而现在，他说也喜欢自己。
樊振东擦去她脸上的眼泪，再次轻轻抱着她，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小叶子，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别想那么多，只想我们两个人，好吗？”
“让我再想想吧，东哥，你让我想想。”
这个晚上叶之舟听了太多，也说了太多，她本来就还在康复期，现在更累了。到了医院要求探视人员离开的时间，他们的对话就这样在叶之舟的请求中结束了。
他在月光下离开了，叶之舟站在病房的窗前久久地看着他的背影。
临走时，樊振东指着窗外说，小叶子，你看，是月亮。
“小叶子。”
“嗯？”
“下一次，面对月亮，我们都不要说谎，好吗？”
“好。”
“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来拉勾吧，月亮知道我们所有的心事，让我们立下誓约、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