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沉默。

    陈兆还维持在这种姿势里看着她。

    午后阳光落下来,窗帘变成阴影,沙发变成白日。

    光线沿着她的视线,平直地掉进陈兆眼里,又回到她自己身上。

    “如果可以的话,这周六放学,我们可以再在便利店见面吗?巧乐兹出了新口味,我可以请你吃吗?”

    宋晚晚瞳孔微微睁大,指尖下意识松开,握着的手机就这样摔落在沙发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嘴角微微弯起,没有声音,眼睛里全是流淌而出的笑意,柔软得一塌糊涂。

    “当心,手机差点摔到地上。”

    这才是他在磁带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以一种直视着,等待着回答的姿态。

    那或许不是什么反射折射,是从他眼底亮起来的琥珀色,把世界的白平衡拽到他的色彩值里。

    手机被小心翼翼地塞回她手里。

    宋晚晚缓缓握紧。

    那个周六她在干什么?

    她没有去便利店,没有去找陈兆。

    她留在教室里当一个值日生,赶不回来的陈兆在放学的最后一刻出现在门口,拿着磁带机和她说生日快乐。

    陈兆有问她可不可以一起走一路,一起去便利店,有问她听了磁带感觉怎么样。

    她拒绝了。

    就算后来两人一起走,路过五六家,站在最后一家门口。

    巧乐兹新出的热带水果味摆在整个冰柜最角落的位置,她视线却飘着离开落到全世界最不起眼偶然路过的身影上。

    零零散散几个场面在脑海里不断闪回,重复,闪回,消失。

    她心底微微颤抖,沉闷到就像这个终于转到末端的磁带。

    宋晚晚才发现,她在不知情,她在一个或许应该知道的时候,拒绝过陈兆五六七八次。

    “对不起。”

    “我……”

    有什么理由呢?

    说出来也荒唐地过分了,只是因为没有那么在乎。

    断断续续的说话,以至于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宋晚晚希望这不要是一个哭腔的预警,尽管她已经在竭力忍耐着,“对不起,我,我真的没有听见……我……”

    陈兆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般,只是轻轻笑着,“没事的。”

    他说的很温柔,“其实我自己也有考虑的不周到的地方,这三句话里隔了很久的时间,我自己有时候都没有耐心听下去,没关系的。”

    “那,那便利店,你真的去了吗?”

    他想了想,才接着说,“其实那天在教室里的时候,我就猜到你应该没听见我录在后面的话了,所以……”

    陈兆不好意思道,“所以我还是去了,那时候总想着万一呢,万一你是顾忌着在教室里,不想说太多,万一呢。”

    万一呢。

    万一这一次,你喜欢吃巧乐兹不是因为他,是因为我呢。

    “我……”

    “好啦好啦,再道歉我才真的会生气。”

    陈兆站起身来,“我冰箱里买了新口味的巧乐兹,想不想吃?”

    小狗玩累了,凑在一起躺着睡大觉。整个客厅里丝丝冷气漫出来,变成恰到好处的适宜温度。

    宋晚晚紧紧抿着唇点点头。

    她坐在原地,眼睑下垂着,脑袋里一团浆糊,她自以为除了刘泽然,没有对不起其他人。

    可是,明明最初得到的时候是很珍贵的友情,为什么一天一天就慢慢不在乎,是笃定了他不会离开,是滥用他的纵容,还是什么。

    “我听说这个味道不太好吃,不过我还是买了,我又想着万一呢。”

    绚丽浮夸的包装袋骤然闯入眼中。

    宋晚晚轻轻接过,视线上移着落到他的脸上,最后定格到那双亮晶晶的眼里。

    她低下头说的很小声,“谢谢。”

    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撕开包装袋,只不过刚咬下第一口,宋晚晚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陈兆吓了一跳,他又是站起身拿纸,又是不知所措地问,“怎么了?”

    “太难吃了。”

    宋晚晚眼泪掉的越来越快,“对不起,因为这个热带口味真的好难吃,我再也不想吃这个口味的巧乐兹了。”

    陈兆心里一紧。

    “但是。”

    他一愣。

    “我答应你。”

    宋晚晚的眼泪还在不停掉,她转过脸举着开始融化的巧乐兹看向他,用一种像在闹脾气的口吻说,“不是说,我们要做分享以前、以后的好朋友吗?”

    “我答应你。”

    好奇怪。

    陈兆觉得这一刻自己应该快些回答才好。

    说实话,送出礼物的那一刻,他就猜到宋晚晚不会听到最后,只是因为没有那么重要而已。

    刘泽然可以直接摘下她的耳机,而陈兆只会是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的人。

    从便利店回去的那天他想着,听不到没关系,不被听见也没关系,至少他也勇敢过一次送出去了。

    当作一个秘密就好。

    但是。

    他抬起眼看着对方,一颗心越跳越缓慢,“好,那我们……可以……定个规则吗?”

    眼前人微微有些疑惑,“嗯?”

    这已经到了一个过分沉重的境地。

    陈兆只觉得自己垂下的手都变得僵硬起来,他听见自己在说,“要不以后我们在学校里继续保持距离……哪怕不得不遇到的话,也当作是第一次见面。”

    宋晚晚一愣,“好。”

    阳光落在他们两个人指尖中央,一人一半。

    她说,“那……第二条可以不可以由我来提?”

    “嗯?”

    “可能有点自私……但是,我们可以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吗?只做好朋友那种。”

    陈兆微愣,他很快就笑了出来,“好,我答应你。”

    “拉钩。”

    宋晚晚还在紧紧抿着唇,努力睁大着眼,不让泪水过多地流出来。

    面前的空气好像停滞了一秒,他有些微微缺氧。

    你一条,我一条,全都是为了让你安心。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脑海里闪过很多句话,说恨是延伸出来的喜欢,他把这句话界定为评价刘泽然对晚晚的感情,杂志后面跟着的还有一句,说觉得一个人可爱就是完蛋的预兆。

    从前他觉得没有合适的话可以用来评定他和晚晚之间的关系。

    而这一秒,他想,这句话可以套用在自己身上吗?他是不是要完蛋了?

    可是现在。

    他在伸出小拇指,虚虚搭上,一点点抬起腕部,指纹相贴,变成一种摩擦力。

    陈兆笑了,心甘情愿,哪怕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会被圈在不能僭越的名义里。

    这样也没关系。

    他只是笑了,“拉钩。”

    -

    宋晚晚有点讨厌自己哭了,但又觉得如果这样的眼泪可以展示出自我的一点愧疚,如果陈兆可以读懂她的泪水,再哭一次也没关系。

    他们拉完勾坐在一起看完《范海辛》,宋晚晚快看睡着了,但她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对陈兆,硬是看了下去。

    很难吃的棒冰她吃完了,小狗漫长的午觉也睡醒了。

    “以后空的话,可以多来玩。”

    宋晚晚很认真地点头,“好。”

    陈兆送她到门口,正蹲着给小白戴外出绳。

    她换好了鞋子,看着玄关对面挂着的巨大画幅,有些意外,“这是你画的吗?好好看。”

    那是一副素描,宋晚晚看不懂,但她觉得夸夸的话,陈兆应该会很开心。

    果然如她所料,陈兆笑了,“这是我爸爸画的。”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难怪这么好看,确实好像很少见你画画诶。”

    陈兆又笑了,“我们初中选修课都选的速写,在一起上了两年。”

    宋晚晚浑身一僵,她尴尬地笑了笑。

    怎么办,真忘了。

    “不过教室里那么多人,你坐在靠窗的地方,我坐在走廊那边,中间隔了一整个教室,不记得也很正常。”

    “所以。”

    宋晚晚抬起头,陈兆轻轻眨了眨眼。

    这一眼或许很快,又或许很漫长,因为分不清个所以然,以至于她记了很多年。

    而他说,“以后要记得我,好不好?”

    -

    走出陈兆家三里路,宋晚晚只觉得自己脑袋里还回响着这一句话。

    她当时说了句好就傻愣愣地走了出去。

    左手被他塞上一袋子肉丸,对方还在不停说着保质期,说放冰箱冷冻可以一个月左右,给小狗吃的时候微波炉加热一下就好,小白体型小,一顿吃两颗就够了。

    右手被套上遛狗绳。

    出门,转弯。

    太阳还悬挂在空中,热浪像刚出门那时候一样蔓延。

    度过了最热的下午两点钟,一切都像翻来覆去可以对折的便签,她在同样的温度里走出同样一个路口。

    站在交叉处,不知道未来的走向。

    宋晚晚深深呼吸,她揉了揉脸,准备走向回家的路。

    忽然间,小白却像嗅出了熟悉的人,格外兴奋朝着反方向狂扑。

    她吓了一跳,顺着看过去也只有淡淡一个人影,“小白,小白,怎么了?”

    时间还早,难得的机会。

    等宋晚晚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牵着小白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小白简直过于激动,甚至汪汪叫起来。

    宋晚晚还没来得及蹲下来安抚,就这样距身前人还有五米,三米……碰到脚跟的时候,小白像是迸发出全身的力道那样大叫了一声。

    完蛋了。

    “周善宇,你少这样,我跟你说……我天,吓我一跳。”

    宋晚晚蹲下身来抱着小狗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对不起,小狗可能……”

    传来的只有挂断电话的声音。

    宋晚晚连忙抬起头,神色愕然,想说的后半句话始终没能说出口。

    是在办公室对视的那个女生,她手里拿了两瓶水,屏幕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你。”

    小白在她怀里一直挣扎着,宋晚晚难得狠下心没放它下去,垂下眼又说了句,“实在抱歉。”

    她补上了想说的话,“小狗可能认错人了。”

    那女生看了她好几眼,随后才匆忙地说了句,“没事。”

    她又接起了电话,“没事,我在过来了,真没事。”

    宋晚晚心里的一口气就像泄了下去,她又回到了被太阳晒得焉焉的状态里,牵着小狗要踏上正确的路。

    她们转过身,各自走向各自的路,身后阴影拖拽着,分离得干干净净。

    这一切都有点过于安静了。

    阳光落下来,像一个回答。

    她脑海里还是陈兆的那句话,以后要记得他,这个世界上,遗忘明明比记住要难多了。

    忘掉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

    -

    七月底的尾巴结束后,八月如约而至。

    月初的时候,她连着十五天去刘泽然家里给小白热丸子,陈兆做的三十颗在过期前全都吃完了。

    每一天都去,每一天都没有遇到过人。

    宋晚晚猜刘泽然或许已经回英国了。

    手环每早十点准时一共发来了三十一条短信,她上完了二十五天的补习班,把高二上学期的知识点预习了大半。

    在把整整十几本的暑假作业写完后,迎来了开学。

    印象里每回开学都是大雨天,下不完的雨,从四面八方把整片玻璃吞没。

    宋晚晚靠着车窗发呆,她摸了摸书包侧边的袋子,确定自己带伞了。

    她妈妈很少送她来上学,初中一次,高中一次,沿着同样的道路开向一模一样的校门,宋晚晚满脑子都是初三那年。

    因为李静楠说工作繁忙,她被扔进学校住宿,没有商量,只是一个通知。

    一个人拖着一大堆行李爬上三楼,推开门才想起来自己没带蚊帐。塑料袋外挂满水渍,抖开里面的被子也软绵绵的,带着股阴潮味。

    同宿舍女生投来异样的眼神,直到毕业她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像最坏的结局。

    “你高中真不住校?”

    李静楠头也没回,“我接下来会非常忙,你自己看着办。”

    “不住了。”

    车外是前所未料的闷热,她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肩膀。

    宋晚晚一个人下车,拖着一大堆东西走,好不容易爬到五楼,手里的伞还在不断地滴水。

    她们换了新的班级,几乎都是新面孔。

    宋晚晚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正好靠着窗,视线看出去就是走廊。

    同桌还没来,而斜后桌正在和别人聊着天,他们在打赌刘泽然会不会转学回来,两人都笃定地说不会,都倒数第三了还来什么来。

    她一颗心不知道为什么而松了口气,仿佛很多人都相信的事情,她也想跟着一起相信。

    雨声渐大。

    宋晚晚撑着脑袋看自己挂在窗沿对面的伞,还是上午的天,却阴沉沉的,像世界末日。雨丝顺着吹进来的风打到她的脸上,冰凉的水落到身上是温温热的。

    如果有超魔法。

    她也能让末日暂停吗?

    让注定赴死的存在留存,让太阳不再西斜,许下誓言也会感到安心吗?

    远远有人影压过来,长身玉立,单肩背着包。

    宋晚晚还维持在那样一个姿势发呆,她在心里祈祷快天晴吧。

    身后议论的声音却忽然变小了,整间教室里的、整个走廊里的声音全都变小了。

    她像是感到什么般抬头,脑袋里嗡一声。

    冷和热,我和你。

    夏季潮热的雨把两件古怪的事物组合在一起。

    刘泽然穿着款式一样的校服,掀起眼皮直白地看了她一眼。

    没有任何表情。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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