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是恨她的。

    在见到她之后我才明白,这些年我是没办法,没办法爱,才只能恨。

    但凡有的选。

    对于她,我飞蛾扑火。

    ——顾见庭

    北京的秋冬之交,空气闷顿干燥。

    好在有场及时的秋雨,荡涤尘埃,将凡世清整,却带来凉意。

    漆黑的迈巴赫驶出重重雨丝,在闹中取静的一处别墅区前略微停顿,车牌上张扬的数字令安保人员没有丝毫的阻拦,忙不迭地放其长驱直入。

    陈家小姐的私人行程,陈适的秘书陆言恒亲自开的车。

    及至花影重叠、暗香浮动的一栋小楼前,陆言恒平稳地停了车,撑开黑色大伞,微低着头恭谨地拉开副驾驶的门:

    “二小姐,到了。”

    陈遐小姐,从来不坐车后座。

    副驾驶的那人钻了出来,没理会纷扬的雨丝,快步拾级而上,给陆言恒留下苍白的背影,长发自然披散,耳后的一点红痣有意无意地撩拨人心。

    陈遐望着天空微笑,这样的天气会让她想到和那个人初见的那天。

    那时候在台北没人认识她,没人知道陈家,她不必再为浮名所累,一改伪装了20年的乖乖大小姐模样,“坏孩子”的衣着打扮学了个遍,妆容五颜六色往脸上堆,裙子的长度在膝盖往上二十厘米。

    还尝试着说脏话,粗鄙的言语吐出来之后,心脏竟扑通扑通跳动,关节通畅,神清气爽。

    所以,当陈遐在酒吧与人起了冲突蓦地被一个陌生男人护到身后解围时,有吊桥效应的加持,她觉得她爱上了他。

    影视剧中看到的,坏女孩爱上一个男人的做法是生扑。

    台北,天高任鸟飞,或许是她这辈子唯一能任性妄为的时光,回想了下影视剧里的情情爱爱,陈遐大胆且拙劣地假装老手,问他要不要跟她谈恋爱。

    男人哭笑不得地拒绝。

    随后被她有如狗皮膏药一般黏住。

    到最后,红着眼睛臣服于她的裙下,几近失神,成为了第一个被诱捕成功的猎物。

    今天陈遐刚在学校办完手续,着干练飒沓的小黑裙,裙长及膝,肩膀和锁骨没有布帛包裹,在骤然的降温中,肌肤不显出一丝血色。

    而她的左手腕上,突兀地系了条素白色的丝巾,仿佛是一朵皎洁的梨花驻在寒风料峭的枝头,有其自成一派的清冷风骨。

    很难一眼看穿她的年纪——身段窈窕,腰肢纤细,相对的脸颊却仅是薄施粉黛,杏仁眼大且圆,蕴含着类似孩童的天真懵懂,又奇异着透着一股万念俱灰的疲态。

    陆言恒快步跟上,不让雨点湿了她的发。

    陈遐小姐淋雨吹风,容易头痛,是陈适特意耳提面命过的。

    在古朴的雕花大门前陈遐还未按响门铃,门被骤然打开,一道倩影袭击过来:

    “遐遐,我好想你啊。”

    正是攒了今天这个局的东道主秦时予,秦家的掌上明珠,和前头的哥哥年纪差了一轮,从小受尽千娇万宠,明艳生动。

    衬得陈遐像是蜡像馆里完美却死气沉沉的雕塑。

    与挚友相见,陈遐寡淡无神的脸颊上浮现点点笑意。重压之下,她很少能恣意抒发喜怒哀乐,一笑起来,却有着能消退寒气的明朗。

    “我也想你的。”

    室内人声喧腾,热闹无限,门外秋雨点点,行人稀少。

    双姝携手,步入卧虎藏龙的名利场。

    陈遐的身影格外有一股子韧劲,看似单薄,必要的时候是一往无前的利刃。

    当年陈家被陷害,一朝风雨倾覆,覆巢之下无完卵,陈老爷子病倒,长子陈年恩次子陈月恩被扣下调查了无音讯,看着便是树倒猢狲散的末路情形了。长孙陈适,圈中出了名的草包二世祖,难堪大任,是在台湾交换的陈遐小姐提前终止了课业飞回大陆,自风雨飘摇中撑起了整个家族。

    危机过后,又是漫长的清理内鬼、壮士断腕的休整期,累倒了陈遐,大病了一两年,近来将大权交给陈适,办理复学手续,无心纷争,重归学业。

    所以,秦时予开展一番新的事业,拉来了陈遐投资,再出面晃一圈,能镇住场子,让一些在暗地里耍手段的小鬼老实下来。

    别墅的装修风格复古,家具件件亲自挑的款式,经验最老道的匠人用深山中长了几十年的木材打造,玄关、转角处处可见的瓷瓶,不同的花式分别搭配冰裂纹、鱼子纹,在浮躁与流行中别有一番古趣闲适。

    灯光调得像晕开的夕阳,不是为了起照明的作用,叫人放松,生出懒意。

    当第一个人留意到陈遐的身姿时,不由自主地收起嘈杂,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袖低声提醒道:

    “陈遐小姐来了。”

    一个传一个。

    人群仿若被釜底抽薪,接连翻腾的泡泡消失于水面,在沙发上坐没坐相的年轻人们迅速起身,抚平衣衫褶皱,在明面上没人流露出懈怠。

    这便是秦时予想达到的效果。

    戴上社交假面的陈遐刻意打起精神,不会对谁笑脸相迎,脊背挺得愈发笔直傲然,俨然一只骄傲的黑天鹅来巡视领土。

    乌发掩映下透出的那细细的脖颈,撑着她骄傲的头颅,优雅,秀美,亦黏住了那些不敢直视她双眸的眼神。

    陈遐道:

    “没事,小予请大家来玩的,都放松点。”

    声音不大,在骤然鸦雀无声的环境中入了每个人的耳,轻得像钟磬余音,回调绵长。

    秦时予推着她在沙发的最中央坐下,拿起香槟塔上的一杯金黄的酒液,举杯笑道:

    “今天我是正式把我男朋友林烬介绍给大家认识了,以后不给小林面子的呢,就是不给我面子。我开拓了新的赛道进军影视行业,各位朋友多多关照咯。”

    林烬,娱乐圈不知名小生,以不知能存续多久的正牌男友的身份,站在秦时予侧后方笑得温柔。

    一席话,半开玩笑半认真,俏皮可爱,酒液半入了她口,半隐秘无声地倾在了衣装。

    秦时予虽有个哥哥撑住家业,真和娱乐圈中的小演员正经谈情说爱,还一掷千金进入之前未涉及的领域,有伤古板传统家族的颜面,被家里停了经济支援。

    秦时予自高中时便时常硬拉着陈遐一起追星,进入影视制作行业是她畅想了许久的绮丽梦境,缺乏资金,便厚着脸皮再向陈遐邀请入股。

    到了陈遐这个位置,金钱只是一个数字,轻轻松松地为秦时予开出了天价支票。

    陈遐端了杯酒,没起身,亲亲热热地往秦时予的方向歪:

    “好好好,祝你们幸福。”假装吃到了狗粮。

    秦时予笑着与她碰杯:

    “还要祝我们事业长虹,我的二老板。”

    玻璃器皿相碰,清脆悦耳,琳琅动听。

    “我就是出个钱,想怎么折腾还不是听你的。”

    给足了秦时予面子。

    秦时予嗔道:

    “不要说得自己好像很没地位一样,你也是我的小宝贝,我要带着你和我家小林一起走花路。”

    “嗯,好好加油,我等着沾你的光。”

    重于千钧的家族产业,与真心热爱向往的事业大有不同,秦时予投身感兴趣的领域,红光满面,容光焕发。

    恭贺玩笑之声不绝于耳,气氛轻松了不少。

    仍少不了推杯换盏说客套话的环节,何况陈遐是人人都想巴结的对象,在外一举一动代表着家族颜面,不容由着性子。

    不过陈遐看任何人都在与自己齐平的位置,不会觉得高人一等,有人眼巴巴敬酒说些客气话,她便保持完美的笑容饮下酒液。

    一轮下来,陈遐染上醉意,维持着端庄优雅的外在,魂儿开始飘了。

    在陈家生死存亡的关头,陈遐和堂哥陈适相依为命,四处奔走为家族争取一线生机,赔了无数笑脸。再到后来的重整家业,终日和一群老狐狸们斡旋,滴酒不沾的乖乖女硬是闷着一口气灌那些白的红的。

    所以,掌住了权势,成为了陈家的掌权人,社交圈中仰父母鼻息的二代们才会对“陈遐”这个名字如此客气有礼。

    而她早就哭笑不由心,成了父辈中被交口称赞的名门贵女典范,面目和灵魂,都已模糊得彻底。

    秦时予是她少有的能交心的知己,露个面帮帮她,陈遐愿意。

    孟至安顶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挨着陈遐坐下,他着装最为随意休闲,仗着年岁比陈遐小几岁,刻意越过一些界限,嗲声嗲气撒娇:

    “陈遐姐,我回国的接风宴你不来,怎么小予姐一喊你你就到了?好委屈啊。”

    年纪轻轻在油腻方面的造诣巅峰造极。

    长着一张没有攻击性的娃娃脸,好像真是懵懂无知的单纯弟弟。

    可惜,这个圈内能全须全尾长到现在的,没有小白兔。

    林烬不说话,会摆正一个好看摆件的位置多听多看,暗暗吃惊。他记得,在陈遐到来之前,就是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年轻带头开他“入赘”“抱大腿”的玩笑,引出来一阵尖刻的嘲笑。

    素来见人下菜碟的娱乐圈,都要为孟至安的变脸功夫折腰。

    陈遐只卖秦时予的面子,其他平辈她懒得花精力惯着,当即没好气道:

    “那不然呢?你是我的谁,小予又是我的谁?你还在这儿长吁短叹上了。”

    “伤心了伤心了。”孟至安面上还是笑嘻嘻的,没被她的话刺到,又开始分享在澳洲读书时的趣闻。

    越渡端了酒杯踱过来,被家里和社会联手收拾,桀骜心性被压下去不少,懂事儿了,先和作为主家的秦时予碰杯,再同陈遐敬酒:

    “陈遐姐感觉小予姐新涉足的这个产业,前景怎么样?”

    陈遐无心涉足娱乐行业,陈家在争权夺利之路上遭了害,不愿争风出头,她和陈适定下来的路子先是守好祖业,再深耕谋求发展,娱乐圈抛头露面不利于闷声发大财。

    影视寒冬简直就冻在那儿了,资金链断了的组一抓一大把,不是陪秦时予闹这一遭,陈遐应该不会往这处儿投钱。

    然而,要是当众否认,等于是打秦时予的脸。

    陈遐心虚饮酒,含糊其辞道:“还可以,还可以,往后看小予的努力了。”

    秦时予的实力,不敢恭维。

    “陈遐姐的眼光错不了,我得跟着多学习学习,我家老头子在我耳边提了好多次。”

    “可别,我太累了,事务在全权移交给你们适哥,重新回到校园继续学业了。”

    在旁边侧耳倾听状的孟至安眼睛骤然一亮,感叹道:

    “哇呜,姐,家产不会到头来还全是适哥的吧?”

    惹得陈遐登时想找针线缝住他这张破嘴。

    她就不该跟这群人有事没事秃噜家常。

    陈家情况特殊,长房陈年恩和夫人多年来无所出,陈遐是后来被收养的孩子,没少受到明里暗里的奚落嘲笑。

    孟至安话头的意思就是在往这个方向引。

    一时间,热烈交谈嬉笑打闹的人们,有不少眼珠子直转想凑来听两耳朵的。

    陈遐四两拨千斤,推孟至安的肩膀,也是把他推得离自己远些,看他故作纯真扮猪吃老虎的样子就心烦:

    “都一样。我跟陈适还不急呢,你急个什么劲呢?你又是谁在着急我家家事?”

    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淡淡的,如拂面微风,过不留痕,态度显示得足够明确,陈家在外头,团结一心。

    秦时予正和林烬言笑晏晏,亲密携手,合体社交,在新的领域撬动更大的资源,没顾上陈遐这头。

    秦时予想不到,孟至安发配澳洲回来后还是太岁爷头上动土的做派。

    孟至安被推得朝后一仰,复又倒了回来,换做旁人应是挂不住脸了,他却偏偏只当是在打闹玩乐,又道:

    “当然是因为我仰慕姐姐,看有没有运气做陈家的女婿咯。”

    花花公子,不走心的甜言蜜语张口就来,不知在国外哄骗多少女孩。

    陈遐又饮了两口酒压下反感:

    “我不喜欢你这款的。”

    “那姐姐喜欢哪款的,我改,尽力往上靠。”

    “……省省吧。”

    对付小草包比对付老狐狸的轻松之处在于,她可以想挂脸就挂脸,有什么被冒犯之处直接说出来,得罪孟至安可真是一脚踢到棉花上了。

    陈遐不喜这类场合,非长辈在场,私下交际的局能推便推,今次实在是为了给秦时予撑场面,才压住浑身的不自在。

    太快离开,不太好,再磨些时候吧。

    孟至安巴结陈遐巴结得倒尽人的胃口,越渡冷哼:

    “你死了这条心吧,陈遐姐跟宁放哥的亲事差不多定下来了,有你什么事啊?”

    有八卦听,孟至安支棱起耳朵,斟满酒杯:

    “真的假的,哇姐你和宁放哥那叫是天作之合,恭喜啊,我敬你敬你。”

    陈遐瞥了眼秦时予的方向,她还在人群中如鱼得水。

    “没什么真的假的,我听家里的安排。”

    陈遐垂眸。

    不辨悲喜。

    收养抚育之恩,今生今世是还不完的。

    她只怕行差踏错一步,落个白眼狼忘恩负义的骂名。

    只要是对陈家好的事情,她就愿意去做,家族想让她和哪家联姻,她甚至能收拾收拾晚上就能嫁过去。

    更何况,在不断呈现倾颓的态势、先人余晖难照今人的各大族中,宁放再创家族荣耀,从高中开始读航校,一路被选拔为战斗机飞行员,光耀宁家门楣。

    养母何青沅曾经还说过,能搭上宁家,是陈遐这个养女高攀了。

    她还不欢喜谢恩,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些?

    陈遐觉得自己应该笑一笑,所以唇角微扬。

    满室奇花异草在她的笑颜之下黯然失色,她不需要花功夫争奇斗艳,妆容只是薄薄地打了个底,却容色倾城,天姿国色不需妆点。

    越渡一时看得失神,回过神后立马移开视线,亦举盏道:

    “恭喜。”

    “我又不是来喧宾夺主的,多了解了解你们秦姐的项目。不过还是谢谢。”

    灯光暧昧,觥筹交错,辨不清人的面容。

    陈遐眼前一晃,好似看到了一个不可能出现在此的人影。

    在她身不由己的命运中,唯一陪她哭笑由心恣意荒唐的,那个台北男人。

    唯一迷了心窍会爱她内里的人。

    陈遐起身,用手势拒绝旁人的好意搀扶,顶着头晕一步步走遍大厅,想要搜寻到她惊鸿一瞥的旧爱。

    也许是眼花了吧,那人应远在台北。

    一场注定无果的搜寻后,陈遐怅然回到原位坐下。

    都怪酒精让她多愁善感,想到了不该怀念的故人。

    莫名胸闷气短,胸口堵堵的提不上气儿,有阴云阻塞,揉也揉不开。

    她拧着眉头复而站起,想要缓解胸腔中的不适。

    众人又静默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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