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知聿再醒来，第一个感觉就是热。
炭火散发出独特而又浓烈的气味，混合着热气和一丝不知来源的花香，在他睁眼的那一刻扑面而来。原本缠绕在身上那股莫名的凉意，早就荡然无存。他看了看双手掌心，庆幸自己还活着。
依稀记得，他之前做了个噩梦。可梦中的一切，却让他不忍回想，也无法回想。
他仿佛梦到一场足以燎原的火焰，烈火灼烫皮肤疼得他浑身抽搐，他深陷火中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那样痛苦的触感仿佛烙进了血肉里，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悸。
印象中，后来有人闯入他的梦，带他脱身。可那人是什么模样，如何带他脱身的，却是全然记不得了。
只记得一双微凉的，柔弱无骨的手滑过他的嘴唇，随后移开，接着，有什么东西贴了上来……
是沉亦!
覃知聿急坐起身，随手乱摸，无意间碰到身边有具温热的躯体。他连忙下床点烛，火光亮起的那一瞬，他看到躺在床榻上的沉亦。往日或嗔或怒的那张脸，此刻却苍白，空洞，面无表情。
她是睁着眼的，可瞳仁完全黑了，看不见一点光。
“沉亦!沉亦!快醒醒!”他不停地叫她，慌乱之下伸手去抓她的手腕，却如同被一桶凉水兜头泼下。
他竟然摸不到沉亦的脉搏。
沉亦的心，已经不跳了。
“你这么喊也无用。”空荡荡的屋内，忽然响起一道低哑的声音。
覃知聿喝道：“是谁？”
又一声低笑：“无忧草已引得我现身，你个凡人，当然看不见我。”
屋内没有其他人，声音又显然是从此处传出的，覃知聿虽不信神佛，眼见如此奇异的景象，自然不会认为这是幻觉，当即拱一拱手道：“敢问阁下是何人？能否救这姑娘的性命？”
那声音却登时大笑起来：“救她？我为何要救她？救也可以救，只不过，你愿拿什么作交换？”
“我的一切。”覃知聿撩袍下跪，以额触地，行的是三叩首的大礼，那声音却笑得更厉害了。笑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回音不绝，场面甚是诡异。
“你的一切？区区一个凡人，怎及无忧草珍贵。我在此地蛰伏多年，万万没想到，竟有神尊现世，这位神尊，还成了没有仙法的废人，此乃天意——吃了她，我可得洞悉无遗之术，对像我这样靠蚕食梦境的孤魂野鬼而言，再合适不过了，哈哈哈!”
覃知聿抬眼，看向四面空荡的墙壁：“原来阁下是鬼？那阁下口中的神尊，又是何人？”
那鬼刚要答话，忽而刹停：“——混账!”只闻山呼海啸般的怒叫，震耳欲聋，几欲将房顶掀翻。覃知聿有所感应似的，急忙回头看向榻上的沉亦。她眉目紧蹙，唇色发紫，双手在空中乱挥，不住地发着抖。
“原来这就是神尊的心魔——”那鬼狂笑，“有趣!实在有趣!”
覃知聿斥道：“你定是认错了人了!沉亦只是平凡女子，怎会是你口中的神尊？”
“她的真身是谁，你个凡人怎看得出，”那鬼听言，呵呵冷笑道，“堂堂司命，却有如此执著，连世俗尘扰也看不穿，可惜了你的神位——啊啊啊啊!”那鬼厉声大叫，声音忽而变得断断续续，伴随阴风阵阵，震得窗棂咔咔乱颤，“你命休已!还不快束手就擒!”
覃知聿这时才明白，那鬼正和附身之人暗中相斗，那必是一场极为惨烈的苦战。他深陷梦中时，就连呼吸都会牵引出好似将内脏尽数捣烂的痛楚，他不敢想象，沉亦是如何忍着疼，用自己的意志力与鬼抗衡的。
除非，她不是凡人。
是了，也只有这种可能。
他守在床边，枯坐整夜。
那鬼的声音再没有响过，似是消失了。
之后便再也没有风刮进屋内，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包裹着他们。一切寂然无声，只有炭火燃烧的声音。灯烛不灭，在那昏黄的光下，沉亦的脸好似镀上一层朦胧的浅金。
他的视线，始终在她脸上。她时而皱眉，时而痴笑，时而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发出近似哀求的呓语，口中在念着谁。
念着谁，却听不清。
直至晨曦的一缕光射入，沉亦方才悠悠醒转。
她脸色还苍白，极为缓慢地，一点一点地睁开眼，看见他，先露出一个寡淡的微笑：“是你啊。”
覃知聿神情极为复杂，一来，他已猜到她的来历。二来，她的来历说出去他自己都不信，怎么问得出口？
若真如那鬼所言，她是神仙？她居然是神仙？为何还要留在他身边？这说不通。可若她不是，又是怎么挡下那鬼的？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沉亦，你又救了我一命。”
“救？”她惊讶地笑起来，“怎么是我救的你，分明是你救了我。我昏睡不醒，多亏你连夜照顾，才让我的病快快好了。”
覃知聿觉得，她可能把他当做很好骗的傻子，眉心一拧，道：“我记得，是我先晕过去的。”
那时，他分明是被鬼附身了，醒来后鬼却转移至她身上，想来，也是被她吸引过去的。
“那可能……是你太困了吧。”她不动声色地弯了下眼角。这样的表情他再熟悉不过。她定是撒谎了。
“沉亦，你不要骗我了。”他沉声说。
“我没骗你呀。”
“你昏睡的时候，我与那个附在你身上的鬼说过话。”
她原本笑着的脸顿时变了颜色：“你说什么——”
“那鬼说，你是司命。”
太久的沉默。
就在他以为，她不再有回应的时候，她却轻轻笑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她挡开他要来搀扶的手，双臂撑着身子，慢慢地坐起身。
白衫滑落。
他这才想起，夜里她不住地喊热，自顾自把外衣全脱了，他讲究非礼勿视，只得拿了件自己的长衫堪堪盖住，再搭上锦被。
如今却是白绸凌乱，在那些层层叠叠的衣衫中，他不小心瞥见了一抹红，立马别开脸去。
“你在害羞什么？”她换衣服的动作慢极了，衣料摩挲的轻响，还有她略带笑意的声音，都如星火扔进干柴之中。她却好似没发现他的不自然，光脚下了床，踏上鞋，缓缓朝屋外走去。
覃知聿怕她有事，急忙追了过去：“沉亦——”快要碰到她的手臂，却蓦然扑了空，下一瞬只觉眼前劲风扫过，再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司命垂眼看着方才被扶灵打晕的覃知聿。
“没想到这个凡人如此聪慧，居然猜到了你的真身。”青鸾仙使笑意吟吟地支着下巴，“往后该怎么办？”
“扶灵，我记得，你那神笔还有个功用，便是可以抹去人的记忆？”
扶灵道：“正是。神君的意思，是要我消除他的记忆，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只需消除他今夜的记忆，”她停了停，“本君在凡世陪伴他多年，总是希望他记得的。”
扶灵颔首：“明白了。”又疑惑道：“神君不能用法力，是如何降服梦貘的？”话音未落，司命脸上陡然变得毫无血色，竟然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司命!”青鸾仙使情急之下接住她摇晃的身子，只觉滚烫得吓人，神色忽变，“你只是将梦貘封存在你体内，并未真正降服它是不是？”
她拼命压抑体内不断上涌的鬼气，唇角溢出鲜血：“梦貘是为无忧草而来，我总不能……扫他的兴不是？”
扶灵急中生智，祭出神笔一挥，喝道：“速速现形!”不料司命神色愈加痛苦，眼唇乌青，脖颈处出现不少黑斑，嘴唇一张，竟有一缕黑气钻出来，化成一个猛兽的形象，大笑着说道：“好一个奇女子!只是不知……你还能撑多久？”
她在足以把灵魂撕扯成碎片的痛苦里，恍然记起昨夜的梦。
梦貘附身，她不得不启用仙元，以净化体内鬼气，却被梦貘强行闯入梦境。树下清风，浩浩神泽，在那梦中的洛水河畔，袅袅烟云至盛处，有一道青衣男子的身影。那是她的心魔。
＊
司命整夜与梦貘缠斗，精神震荡得厉害。光是净化体内的鬼息，就用了半月时间。
据扶灵所言，在这半月中，他始终施法让覃知聿保持昏睡的状态，直至她彻底消灭梦貘，再等她示下。
然而这梦貘乃梦神趾离残念所化，哪是如此容易被消灭的？她没有仙力，只能暂用仙元净化鬼息，又将梦貘的魂魄封印在心口，暂且捱过这一劫。
青鸾仙使担忧她的状况，在她终于清醒的那一日，擅自请来了杨戬。
神尊现世，引得方圆五百里内天降大雨，唯独她所在的屋舍外，风和日丽，天气爽朗。
杨戬踏进屋内，单是瞥她的第一眼便皱紧了眉：“你被梦貘附身了？”
“神君好眼力。”她不得不从锦被中钻出来，靠坐在床头，暗骂青鸾仙使多管闲事，“此事我已经解决了，不劳神君挂心。”
解决了？杨戬开神眼一看，便知她所说解决的办法，异常凶险，当即施法将她定在床上，再用自己的仙力将梦貘引出来。
她惦记着覃知聿，心中焦急，却挣脱不得他的定身术，只能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却惹得神尊的一声轻笑：“还是和从前一样，急性子。这梦貘不难对付，待我将它引出，你就自由了。”
无奈，她只能等着。
杨戬的身上，总是带有一种奇特的香味。用荼白的荔枝草花和绛紫的堇菜花炼成的百涤香。记得从前在他府中做婢女时，他每日都要用这种香熏衣服。香味虽郁，她闻久了却觉得头昏。
司命又想起覃知聿身上的味道。还只是贫寒书生，终日穿着朴素的监生服制，身上只有清浅的皂香。
忽而，心口一痛。
梦貘引出时势必挣扎一番，她只觉左肩下方如针扎般的剧痛，几欲使她再次昏迷过去。“挺住，”杨戬低声道，右手屈指一点，封住她的感官，天眼放光，用仙力慢慢地将梦貘渡了出来。
失去宿主，梦貘的身体比原先见时小了数倍，虽然模样丑了点，倒不失可爱。
“养起来，当个灵宠还不错。”杨戬评价。
经此一劫，她已力气全无，只虚弱地靠在床头，勉强一笑。
“我带了药仙特制的补药，”杨戬将一个玉色药瓶塞入她手里，“你将养几日，便无碍了。”
司命低头看了看趴在他膝头的梦貘：“这是鬼兽，留着也是祸害人间，怎么处置？”
“养鬼兽与养灵宠差不多，只要规训得宜，便能让它为咱们神仙效力，”杨戬笑道，“我先带回天上，等到它彻底听话了，就送你当助手吧。”
“多谢神君。”
她想，这算是杨戬又救了她一命，人情先欠着，眼下没有任何表示也说不过去，于是下床起身，郑重地拜了三拜。
杨戬垂眸看她，神情难以揣测：“怎么，你在凡世待久了，也学得他们迂腐陈旧的礼数？”
“只是比仙界的礼要繁琐些，”她笑，“行这个礼，不过是想谢你的救命之恩。”
“你我之间，何必谈谢字？”杨戬说完，也笑了。
＊
司命等不及病好，待杨戬走后，当即叫扶灵将覃知聿弄醒。
她座下这位笔仙扶灵，虽一直以来恪尽职守，但于仙术一途，未免疏慵愚钝。因此，当她急急地踏入房间，看见榻上仍闭目不醒的覃知聿，又听到一旁的扶灵非常不好意思地告诉她，昏睡诀下得有点多，估摸着一时半会儿还醒不来的时候，她立马让扶灵回去把《仙术宝典》抄个三遍。
她独自守在床边，等覃知聿清醒。从傍晚等到天明。
清晨传来远处的钟声，来自山上的庙宇，隐隐的，她听见僧人在做早课，念的是南无大方广佛华严经，一字一钟，钟声悠扬，回荡在这无边旷远的山林间。恰在第十三声钟响后，覃知聿醒过来了。
“我是谁？”司命指着自己的脸问。
覃知聿靠坐在床头，一头黑发睡得凌乱，闻言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似梦似醒般。就在她紧张得心脏都快要停下来时，听见他低叹一声：“沉亦。”
看来，扶灵的仙术还不至于无可救药。
“我睡了多久？”覃知聿只觉头痛欲裂。
“几天吧。”她笑，“你病了，一直昏睡不醒，快把我给急死了。”
“病了？”其实他从小很少生病，“什么病？”
“你平时思虑太多，劳心伤神，以至于突发癔症，”她有意吓唬他，“还把我当作神仙呢。”
“胡说。”他向来不信神佛，若真如沉亦所说将她当作神仙，那当真是病中臆想，糊涂了。
于司命而言，为达目的，使的任何手段都不重要，譬如现在，覃知聿记忆的丢失不重要，他能平安顺利地走完这一生，才重要。
阴历二月十三，是覃知聿赴会试的日子。
赶考的监生堵住了她的必经之路。她不得不停步驻足，视野的尽头，总有一个青色的影子。
“我可是押了重金，赌覃知聿考中会元，沉亦你说，他到底能不能行啊？”柳长英的声音在耳边。
她耐心等着前面的监生散尽，漫不经心答道：“谁知道呢。”
“真没意思……快，我看到他们了!”柳长英在人群中忽然瞥见萧霆和覃知聿的身影，抓住她的手快步跑去，意外地，发现封丽颜也在。
今日的封丽颜……可用一句诗来形容：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原来见到心上人，还有如此美化容颜的功效，看来这个封丽颜，是真的把覃知聿放在心上的。
司命不禁叹息，若不是有任务在身，有时候，还真不想棒打鸳鸯。
覃知聿看到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你怎么来了？”倒是萧霆颇为友善地对她笑了一笑。
“我来送你，”司命顶着封丽颜灼灼的视线，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你……多保重。”
“除了这个呢？”覃知聿问，“没有别的话要说？”他近来总觉得心空，这种感受尤其在入夜之后更明显。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身在局中却无比确定，他心空的源头，是沉亦。
别的话？除了告别之外，还有什么话好说？
司命绷着脸，非常认真地想了想，忽而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那日出了畅音阁，我说的话你考虑过没有？”
覃知聿隐约想到了什么，神色复杂。
“沉亦小姐，你说了什么？”那日同去畅音阁的萧霆好奇问道。
她笑，当着所有人的面，复述了一遍。
“映南，我夏沉亦，想做你的妻子。”
炭火散发出独特而又浓烈的气味，混合着热气和一丝不知来源的花香，在他睁眼的那一刻扑面而来。原本缠绕在身上那股莫名的凉意，早就荡然无存。他看了看双手掌心，庆幸自己还活着。
依稀记得，他之前做了个噩梦。可梦中的一切，却让他不忍回想，也无法回想。
他仿佛梦到一场足以燎原的火焰，烈火灼烫皮肤疼得他浑身抽搐，他深陷火中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那样痛苦的触感仿佛烙进了血肉里，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悸。
印象中，后来有人闯入他的梦，带他脱身。可那人是什么模样，如何带他脱身的，却是全然记不得了。
只记得一双微凉的，柔弱无骨的手滑过他的嘴唇，随后移开，接着，有什么东西贴了上来……
是沉亦!
覃知聿急坐起身，随手乱摸，无意间碰到身边有具温热的躯体。他连忙下床点烛，火光亮起的那一瞬，他看到躺在床榻上的沉亦。往日或嗔或怒的那张脸，此刻却苍白，空洞，面无表情。
她是睁着眼的，可瞳仁完全黑了，看不见一点光。
“沉亦!沉亦!快醒醒!”他不停地叫她，慌乱之下伸手去抓她的手腕，却如同被一桶凉水兜头泼下。
他竟然摸不到沉亦的脉搏。
沉亦的心，已经不跳了。
“你这么喊也无用。”空荡荡的屋内，忽然响起一道低哑的声音。
覃知聿喝道：“是谁？”
又一声低笑：“无忧草已引得我现身，你个凡人，当然看不见我。”
屋内没有其他人，声音又显然是从此处传出的，覃知聿虽不信神佛，眼见如此奇异的景象，自然不会认为这是幻觉，当即拱一拱手道：“敢问阁下是何人？能否救这姑娘的性命？”
那声音却登时大笑起来：“救她？我为何要救她？救也可以救，只不过，你愿拿什么作交换？”
“我的一切。”覃知聿撩袍下跪，以额触地，行的是三叩首的大礼，那声音却笑得更厉害了。笑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回音不绝，场面甚是诡异。
“你的一切？区区一个凡人，怎及无忧草珍贵。我在此地蛰伏多年，万万没想到，竟有神尊现世，这位神尊，还成了没有仙法的废人，此乃天意——吃了她，我可得洞悉无遗之术，对像我这样靠蚕食梦境的孤魂野鬼而言，再合适不过了，哈哈哈!”
覃知聿抬眼，看向四面空荡的墙壁：“原来阁下是鬼？那阁下口中的神尊，又是何人？”
那鬼刚要答话，忽而刹停：“——混账!”只闻山呼海啸般的怒叫，震耳欲聋，几欲将房顶掀翻。覃知聿有所感应似的，急忙回头看向榻上的沉亦。她眉目紧蹙，唇色发紫，双手在空中乱挥，不住地发着抖。
“原来这就是神尊的心魔——”那鬼狂笑，“有趣!实在有趣!”
覃知聿斥道：“你定是认错了人了!沉亦只是平凡女子，怎会是你口中的神尊？”
“她的真身是谁，你个凡人怎看得出，”那鬼听言，呵呵冷笑道，“堂堂司命，却有如此执著，连世俗尘扰也看不穿，可惜了你的神位——啊啊啊啊!”那鬼厉声大叫，声音忽而变得断断续续，伴随阴风阵阵，震得窗棂咔咔乱颤，“你命休已!还不快束手就擒!”
覃知聿这时才明白，那鬼正和附身之人暗中相斗，那必是一场极为惨烈的苦战。他深陷梦中时，就连呼吸都会牵引出好似将内脏尽数捣烂的痛楚，他不敢想象，沉亦是如何忍着疼，用自己的意志力与鬼抗衡的。
除非，她不是凡人。
是了，也只有这种可能。
他守在床边，枯坐整夜。
那鬼的声音再没有响过，似是消失了。
之后便再也没有风刮进屋内，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包裹着他们。一切寂然无声，只有炭火燃烧的声音。灯烛不灭，在那昏黄的光下，沉亦的脸好似镀上一层朦胧的浅金。
他的视线，始终在她脸上。她时而皱眉，时而痴笑，时而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发出近似哀求的呓语，口中在念着谁。
念着谁，却听不清。
直至晨曦的一缕光射入，沉亦方才悠悠醒转。
她脸色还苍白，极为缓慢地，一点一点地睁开眼，看见他，先露出一个寡淡的微笑：“是你啊。”
覃知聿神情极为复杂，一来，他已猜到她的来历。二来，她的来历说出去他自己都不信，怎么问得出口？
若真如那鬼所言，她是神仙？她居然是神仙？为何还要留在他身边？这说不通。可若她不是，又是怎么挡下那鬼的？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沉亦，你又救了我一命。”
“救？”她惊讶地笑起来，“怎么是我救的你，分明是你救了我。我昏睡不醒，多亏你连夜照顾，才让我的病快快好了。”
覃知聿觉得，她可能把他当做很好骗的傻子，眉心一拧，道：“我记得，是我先晕过去的。”
那时，他分明是被鬼附身了，醒来后鬼却转移至她身上，想来，也是被她吸引过去的。
“那可能……是你太困了吧。”她不动声色地弯了下眼角。这样的表情他再熟悉不过。她定是撒谎了。
“沉亦，你不要骗我了。”他沉声说。
“我没骗你呀。”
“你昏睡的时候，我与那个附在你身上的鬼说过话。”
她原本笑着的脸顿时变了颜色：“你说什么——”
“那鬼说，你是司命。”
太久的沉默。
就在他以为，她不再有回应的时候，她却轻轻笑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她挡开他要来搀扶的手，双臂撑着身子，慢慢地坐起身。
白衫滑落。
他这才想起，夜里她不住地喊热，自顾自把外衣全脱了，他讲究非礼勿视，只得拿了件自己的长衫堪堪盖住，再搭上锦被。
如今却是白绸凌乱，在那些层层叠叠的衣衫中，他不小心瞥见了一抹红，立马别开脸去。
“你在害羞什么？”她换衣服的动作慢极了，衣料摩挲的轻响，还有她略带笑意的声音，都如星火扔进干柴之中。她却好似没发现他的不自然，光脚下了床，踏上鞋，缓缓朝屋外走去。
覃知聿怕她有事，急忙追了过去：“沉亦——”快要碰到她的手臂，却蓦然扑了空，下一瞬只觉眼前劲风扫过，再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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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命垂眼看着方才被扶灵打晕的覃知聿。
“没想到这个凡人如此聪慧，居然猜到了你的真身。”青鸾仙使笑意吟吟地支着下巴，“往后该怎么办？”
“扶灵，我记得，你那神笔还有个功用，便是可以抹去人的记忆？”
扶灵道：“正是。神君的意思，是要我消除他的记忆，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只需消除他今夜的记忆，”她停了停，“本君在凡世陪伴他多年，总是希望他记得的。”
扶灵颔首：“明白了。”又疑惑道：“神君不能用法力，是如何降服梦貘的？”话音未落，司命脸上陡然变得毫无血色，竟然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司命!”青鸾仙使情急之下接住她摇晃的身子，只觉滚烫得吓人，神色忽变，“你只是将梦貘封存在你体内，并未真正降服它是不是？”
她拼命压抑体内不断上涌的鬼气，唇角溢出鲜血：“梦貘是为无忧草而来，我总不能……扫他的兴不是？”
扶灵急中生智，祭出神笔一挥，喝道：“速速现形!”不料司命神色愈加痛苦，眼唇乌青，脖颈处出现不少黑斑，嘴唇一张，竟有一缕黑气钻出来，化成一个猛兽的形象，大笑着说道：“好一个奇女子!只是不知……你还能撑多久？”
她在足以把灵魂撕扯成碎片的痛苦里，恍然记起昨夜的梦。
梦貘附身，她不得不启用仙元，以净化体内鬼气，却被梦貘强行闯入梦境。树下清风，浩浩神泽，在那梦中的洛水河畔，袅袅烟云至盛处，有一道青衣男子的身影。那是她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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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命整夜与梦貘缠斗，精神震荡得厉害。光是净化体内的鬼息，就用了半月时间。
据扶灵所言，在这半月中，他始终施法让覃知聿保持昏睡的状态，直至她彻底消灭梦貘，再等她示下。
然而这梦貘乃梦神趾离残念所化，哪是如此容易被消灭的？她没有仙力，只能暂用仙元净化鬼息，又将梦貘的魂魄封印在心口，暂且捱过这一劫。
青鸾仙使担忧她的状况，在她终于清醒的那一日，擅自请来了杨戬。
神尊现世，引得方圆五百里内天降大雨，唯独她所在的屋舍外，风和日丽，天气爽朗。
杨戬踏进屋内，单是瞥她的第一眼便皱紧了眉：“你被梦貘附身了？”
“神君好眼力。”她不得不从锦被中钻出来，靠坐在床头，暗骂青鸾仙使多管闲事，“此事我已经解决了，不劳神君挂心。”
解决了？杨戬开神眼一看，便知她所说解决的办法，异常凶险，当即施法将她定在床上，再用自己的仙力将梦貘引出来。
她惦记着覃知聿，心中焦急，却挣脱不得他的定身术，只能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却惹得神尊的一声轻笑：“还是和从前一样，急性子。这梦貘不难对付，待我将它引出，你就自由了。”
无奈，她只能等着。
杨戬的身上，总是带有一种奇特的香味。用荼白的荔枝草花和绛紫的堇菜花炼成的百涤香。记得从前在他府中做婢女时，他每日都要用这种香熏衣服。香味虽郁，她闻久了却觉得头昏。
司命又想起覃知聿身上的味道。还只是贫寒书生，终日穿着朴素的监生服制，身上只有清浅的皂香。
忽而，心口一痛。
梦貘引出时势必挣扎一番，她只觉左肩下方如针扎般的剧痛，几欲使她再次昏迷过去。“挺住，”杨戬低声道，右手屈指一点，封住她的感官，天眼放光，用仙力慢慢地将梦貘渡了出来。
失去宿主，梦貘的身体比原先见时小了数倍，虽然模样丑了点，倒不失可爱。
“养起来，当个灵宠还不错。”杨戬评价。
经此一劫，她已力气全无，只虚弱地靠在床头，勉强一笑。
“我带了药仙特制的补药，”杨戬将一个玉色药瓶塞入她手里，“你将养几日，便无碍了。”
司命低头看了看趴在他膝头的梦貘：“这是鬼兽，留着也是祸害人间，怎么处置？”
“养鬼兽与养灵宠差不多，只要规训得宜，便能让它为咱们神仙效力，”杨戬笑道，“我先带回天上，等到它彻底听话了，就送你当助手吧。”
“多谢神君。”
她想，这算是杨戬又救了她一命，人情先欠着，眼下没有任何表示也说不过去，于是下床起身，郑重地拜了三拜。
杨戬垂眸看她，神情难以揣测：“怎么，你在凡世待久了，也学得他们迂腐陈旧的礼数？”
“只是比仙界的礼要繁琐些，”她笑，“行这个礼，不过是想谢你的救命之恩。”
“你我之间，何必谈谢字？”杨戬说完，也笑了。
＊
司命等不及病好，待杨戬走后，当即叫扶灵将覃知聿弄醒。
她座下这位笔仙扶灵，虽一直以来恪尽职守，但于仙术一途，未免疏慵愚钝。因此，当她急急地踏入房间，看见榻上仍闭目不醒的覃知聿，又听到一旁的扶灵非常不好意思地告诉她，昏睡诀下得有点多，估摸着一时半会儿还醒不来的时候，她立马让扶灵回去把《仙术宝典》抄个三遍。
她独自守在床边，等覃知聿清醒。从傍晚等到天明。
清晨传来远处的钟声，来自山上的庙宇，隐隐的，她听见僧人在做早课，念的是南无大方广佛华严经，一字一钟，钟声悠扬，回荡在这无边旷远的山林间。恰在第十三声钟响后，覃知聿醒过来了。
“我是谁？”司命指着自己的脸问。
覃知聿靠坐在床头，一头黑发睡得凌乱，闻言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似梦似醒般。就在她紧张得心脏都快要停下来时，听见他低叹一声：“沉亦。”
看来，扶灵的仙术还不至于无可救药。
“我睡了多久？”覃知聿只觉头痛欲裂。
“几天吧。”她笑，“你病了，一直昏睡不醒，快把我给急死了。”
“病了？”其实他从小很少生病，“什么病？”
“你平时思虑太多，劳心伤神，以至于突发癔症，”她有意吓唬他，“还把我当作神仙呢。”
“胡说。”他向来不信神佛，若真如沉亦所说将她当作神仙，那当真是病中臆想，糊涂了。
于司命而言，为达目的，使的任何手段都不重要，譬如现在，覃知聿记忆的丢失不重要，他能平安顺利地走完这一生，才重要。
阴历二月十三，是覃知聿赴会试的日子。
赶考的监生堵住了她的必经之路。她不得不停步驻足，视野的尽头，总有一个青色的影子。
“我可是押了重金，赌覃知聿考中会元，沉亦你说，他到底能不能行啊？”柳长英的声音在耳边。
她耐心等着前面的监生散尽，漫不经心答道：“谁知道呢。”
“真没意思……快，我看到他们了!”柳长英在人群中忽然瞥见萧霆和覃知聿的身影，抓住她的手快步跑去，意外地，发现封丽颜也在。
今日的封丽颜……可用一句诗来形容：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原来见到心上人，还有如此美化容颜的功效，看来这个封丽颜，是真的把覃知聿放在心上的。
司命不禁叹息，若不是有任务在身，有时候，还真不想棒打鸳鸯。
覃知聿看到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你怎么来了？”倒是萧霆颇为友善地对她笑了一笑。
“我来送你，”司命顶着封丽颜灼灼的视线，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你……多保重。”
“除了这个呢？”覃知聿问，“没有别的话要说？”他近来总觉得心空，这种感受尤其在入夜之后更明显。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身在局中却无比确定，他心空的源头，是沉亦。
别的话？除了告别之外，还有什么话好说？
司命绷着脸，非常认真地想了想，忽而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那日出了畅音阁，我说的话你考虑过没有？”
覃知聿隐约想到了什么，神色复杂。
“沉亦小姐，你说了什么？”那日同去畅音阁的萧霆好奇问道。
她笑，当着所有人的面，复述了一遍。
“映南，我夏沉亦，想做你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