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对于容州人来说，宋远壑死得大快人心。祸害终于被老天收走了。
据说，是喝醉了酒，半夜自己栽进了井里。那井离宋家不远，也就几十步路的距离。
她夜不归宿是常事，家里没人在意。
等天快亮时，才被打更人发现。
捞上来，全身水淋淋的，脸泡肿了一圈。
人早就被井水浸得凉透透的了。
宋临晏下了轿，看见宋家门前已挂上了白灯笼。
家里的管事出来，将她迎了进去。
宋母盘腿坐在床上，看起来一下子老了许多，鬓角已经显出几缕白发。她眼角泛红，拍了拍宋临晏的手，手心冰凉，又叹了一口长气，许久才让她去看看父亲。
说罢，她闭眼，靠在墙上，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
宋临晏这才惊觉，宋远壑的去世对她的打击之大。
即便这个女儿并不成器。
但也是她的第一个女儿，看着她从襁褓里婴儿，长到可以结婚的年纪，又猝然离世。
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可悲的。
父亲看起来倒比母亲好一些，只是十分疲惫，眼下带着淡淡的黑。
他要操持家事，准备葬礼，千头万绪，都得他拿主意，这是正夫的责任。
“已经停灵三日了。”他低声说。
棺材放在堂屋，灵棚已经布好。
白色的灯笼，白色的幔布挂得到处都是。
按规矩，停灵七日，便会封棺下葬。
在此之前，都得有人守灵，保证灵堂里的香火长久不熄。
宋临晏说：“父亲，保重身体。今夜守灵我来吧。”
姐妹一场，最后为她守一次灵，也算尽心了。
父亲知道她的想法，便不拦着，让她先去沐浴更衣，吃些东西。
在满堂缟素之间，她又见到了崔季年。
风俗里，妻不为夫戴孝，夫要为妻戴孝。他戴着孝帽，侧首鬓发掩入帽中，身着白纱丧服，跪在灵前。
他还是很瘦，比宋临晏印象中更瘦了一些。背脊挺得很直，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将纸钱往火盆里添着。
不哭，也不说话。
风从白幡间吹过，吹动了他头上的白布，也吹动了他垂至腰间的乌发。
灵堂外，宋临晏问父亲：“他跪了多久了。”
父亲道：“三天了。”
宋临晏斟酌道：“可有……”
父亲摇了摇头：“大夫来看过了，未孕。”
她沉吟片刻，问：“崔家怎么说？”
没有孩子的寡夫，大多是留不下来的。
如果娘家愿意退一部分聘礼，一般便将人送回去，由娘家筹备再嫁。
如果娘家不愿意，赶出去或是卖出去的都有。至于出去后，一个无依无靠的男子如何孤身活下来，就无人关心了。
说白了，一个外人，还是男子，妻家是不愿意白白养着的。
“崔家一分钱不愿意退。”父亲嘴角下撇，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嫌恶。
这三百金进了崔家，就像羊入虎口，再想让老虎吐出来，那是痴心妄想。
崔家放了话，聘礼不可能退。
至于人怎么处置，随宋家便。
“母亲什么打算？”宋临晏问。
“还没问你母亲。”
她点点头，母亲正在伤心之际，父亲也不敢拿这些事打扰她。
不过按她对母亲的了解，大抵是卖了吧。
到了晚上，前来吊唁的宾客已经散去了。
宋临晏想着自己还要守灵，就没怎么饮酒，此时收拾了一下，便去了灵堂。
她踏进灵堂时，跪在灵前的崔季年抬起了头。
灵堂里的烛光摇曳着，照在他的脸上。长长如鸦羽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块阴影。
烛光跳动在他的棕褐色瞳孔里。
那双狐狸眼，眼尾狭长，泛着惑人心神的绯红，又清又媚。
宋临晏觉得自己要溺在这池深不可测的潭水之中了。
他脸上没有泪痕，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连带着神情也带着一份哀戚。
近看才发现，因为多日守灵，他已经很虚弱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曲着撑在膝盖上，指甲压得泛红。
见宋临晏进来，他眼神闪烁了几下，低声唤她：“姨妹回来了。”
他的声音在静夜之中，犹如击玉一般。
宋临晏回过神，微微点头，道：“姐夫，节哀。”
她向长明灯里添了油，又看了看香火。香是刚燃的，在夜风里忽明忽暗。
灵前，她在崔季年的左侧坐下。
火盆里的纸钱灰烬已经堆得很高，仔细听有噼里啪啦的细碎的声音。
边往盆里放纸钱，宋临晏边说：“我在这里守着，你且去歇息吧。”
她本以为崔季年会客气两句，没想到他立刻点了点头，轻声道了谢。
“劳烦姨妹了。”
他并没走，只是艰难地撑起来，移动到灵堂的角落里，换了个坐姿，闭上了眼睛。
宋临晏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感觉又闻到了记忆中那淡淡的松香气味。
那双狐狸眼闭上之后，那点媚态却没有因此消失，反而仿佛融进了这个男人的身体。
他只是坐在那，一动不动，宋临晏便觉得他有一种惹人怜惜的气质。
烛火明灭，照得他的身体更显纤薄。
记忆中如石榴一般润红的唇已经完全失去了颜色，只剩惨淡的苍白，因失水而微微脱皮。
喉结轻微滚动。
胸前随着呼吸而缓慢起伏。衣领间露出的消瘦的锁骨……
还有白衣包裹下的细腰……
宋临晏皱了皱眉头，移开了视线。
她本以为崔季年对她姐姐没什么感情。
毕竟两人结婚不足一年，没有孩子，宋远壑又是那样的性子。
婚礼上他攥紧拳头，沉默隐忍的样子，宋临晏都还记得。
但他跪在灵前，实实在在地守了三夜，以至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又像是对宋远壑有感情的样子。
这个男人太沉默寡言，又逆来顺受。宋家没人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崔季年睡后，灵堂安静得吓人。只有风声和火烧纸钱的声音。
宋临晏闭了闭眼，往事涌上心头。
她和姐姐的关系并不好，宋远壑厌恶她这个更懂事更受宠的妹妹。最严重的一次，宋远壑将她骗到山上，自己偷偷走了。
一个九岁的孩童，在没有人烟的荒山上落单会遭遇什么？
无论是寒冷、恐慌，还是野兽，都足以杀死她。
幸好她那会儿年纪虽小，记忆力却不错，性子又沉稳，硬是趁着星光月色，从山里摸黑回来。
回到宋家时，天将亮，她的手臂和膝盖被山石树枝划破，全是血口子。
此后三天，她都不敢熄灯入睡。
母亲气得动了家法。宋远壑被狠狠打了一顿，半个月没下床，从此更恨她。
想到此处，宋临晏心中冷冷一笑。
宋远壑一直觉得妹妹更受宠，可如果母父真的更宠她，何以宋远壑在家中享乐，而她在芫城独自打拼？
她去芫城时，没有一个亲戚帮衬，孤身直面一群要把她吞吃入腹的豺狼虎豹。那会儿她也才十八岁。
宋远壑估计至死也没想明白。
崔季年其实并未睡着。
自从宋远壑死后，三天三夜里，他只在深夜无人，实在撑不住时零零碎碎地睡过总共四五个时辰。
秋季的风从灵堂外灌进来。
他靠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不远处，他妻主的妹妹，宋临晏坐在蒲团上，仰头看着上面的牌位，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她和他的妻主长相相似，都是修眉端鼻，目似丹凤，但气质一点儿也不一样。
宋远壑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而宋临晏，他曾听到下人偷偷议论，现在宋家一半的生意都是她在打理，特别是利润极高的芫城那条线，是她一手开拓出来的。
崔季年只在刚嫁入宋家那几天见过她。
宋远壑的眼睛里永远透露着色欲和贪婪，而她的眼睛却明亮如朗星。
她对下人儒雅随和，对宾客温润有礼。
对他，见面时也会微一点头——平淡清和，不带垂涎和打量，也不带一丝鄙夷。
这样的眼神，在宋远壑眼睛里永远不会出现。
有一日，在被醉醺醺的宋远壑一巴掌扇倒在地上时，在火辣辣的疼痛间隙，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凭什么？
凭什么都是宋家女儿，他嫁的是宋远壑，而不是宋临晏？
他当然知道答案。
他配不上宋临晏。
他只能嫁给宋远壑，因为宋临晏不需要出三百金聘礼，也有大把的青年才俊愿意嫁给她。
而宋远壑的劣迹众人皆知。
宋家为了让宋远壑成亲，愿意掏大价钱，崔家才会贪这聘礼，他的生父一死，正夫立刻将他这个早看不顺眼的庶子送过来。
宋家不出这钱，他就会被嫁给李远壑、陈远壑、王远壑……
唯独不可能嫁给宋临晏。
因为他不配。
崔季年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感觉风从身体中贯穿而过，带走了所有热量。
他紧紧地闭了闭眼。
真好，没有泪。
“姐夫。”
清缓低沉的女声响起。
崔季年一愣，装作刚醒，缓缓睁开眼睛。
下人将食盒放下。宋临晏把装着热粥的碗从食盒里拿出来，搁上瓷勺，递到他面前，面上漫不经心道：“厨房送来的粥，你喝吧。”
夜深露重。粥面上的热雾腾起来。
他接过来，笑了一下。“多谢姨妹。”
那接碗的手伸过来，袖子顺着手臂滑落下来，露出手腕和一截白皙的小臂。
宋临晏一愣，忘了收手。
两人指尖相触。崔季年的手指冰凉。
宋临晏一惊，连忙收了回来，抬头看，对方仿佛并未察觉到，神色如常地舀了一勺粥，热粥腾起的雾气掩盖了细微的表情。
之后两人交替着休息，直到天亮。等日出后，宋临晏回到房间，又小小的补了一觉。她一沾枕头就着，直到快吃午饭时才醒来。
父亲遣人来叫她吃饭。等她穿戴好踏入中堂，才发现自己来早了，母亲还未入座，只有父亲站在一边等候。
看见她走近，父亲关切问：“可有不适？”
她摇摇头。
不过是有些困，补了一觉便好了。
想了想，宋临晏道：“守夜不易，父亲还是让崔姐夫休息休息吧，叫宋家其他人来顶顶也是可以的。”以她之见，昨夜崔季年已是非常疲惫了，若是再熬几夜，恐怕人都坚持不到下葬之时。
父亲叹了一口气，道：“昨夜和你母亲商量了一下，正想和你说此事。”
宋临晏怔然：“何事？”
“你可愿收崔季年为侍君？”
据说，是喝醉了酒，半夜自己栽进了井里。那井离宋家不远，也就几十步路的距离。
她夜不归宿是常事，家里没人在意。
等天快亮时，才被打更人发现。
捞上来，全身水淋淋的，脸泡肿了一圈。
人早就被井水浸得凉透透的了。
宋临晏下了轿，看见宋家门前已挂上了白灯笼。
家里的管事出来，将她迎了进去。
宋母盘腿坐在床上，看起来一下子老了许多，鬓角已经显出几缕白发。她眼角泛红，拍了拍宋临晏的手，手心冰凉，又叹了一口长气，许久才让她去看看父亲。
说罢，她闭眼，靠在墙上，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
宋临晏这才惊觉，宋远壑的去世对她的打击之大。
即便这个女儿并不成器。
但也是她的第一个女儿，看着她从襁褓里婴儿，长到可以结婚的年纪，又猝然离世。
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可悲的。
父亲看起来倒比母亲好一些，只是十分疲惫，眼下带着淡淡的黑。
他要操持家事，准备葬礼，千头万绪，都得他拿主意，这是正夫的责任。
“已经停灵三日了。”他低声说。
棺材放在堂屋，灵棚已经布好。
白色的灯笼，白色的幔布挂得到处都是。
按规矩，停灵七日，便会封棺下葬。
在此之前，都得有人守灵，保证灵堂里的香火长久不熄。
宋临晏说：“父亲，保重身体。今夜守灵我来吧。”
姐妹一场，最后为她守一次灵，也算尽心了。
父亲知道她的想法，便不拦着，让她先去沐浴更衣，吃些东西。
在满堂缟素之间，她又见到了崔季年。
风俗里，妻不为夫戴孝，夫要为妻戴孝。他戴着孝帽，侧首鬓发掩入帽中，身着白纱丧服，跪在灵前。
他还是很瘦，比宋临晏印象中更瘦了一些。背脊挺得很直，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将纸钱往火盆里添着。
不哭，也不说话。
风从白幡间吹过，吹动了他头上的白布，也吹动了他垂至腰间的乌发。
灵堂外，宋临晏问父亲：“他跪了多久了。”
父亲道：“三天了。”
宋临晏斟酌道：“可有……”
父亲摇了摇头：“大夫来看过了，未孕。”
她沉吟片刻，问：“崔家怎么说？”
没有孩子的寡夫，大多是留不下来的。
如果娘家愿意退一部分聘礼，一般便将人送回去，由娘家筹备再嫁。
如果娘家不愿意，赶出去或是卖出去的都有。至于出去后，一个无依无靠的男子如何孤身活下来，就无人关心了。
说白了，一个外人，还是男子，妻家是不愿意白白养着的。
“崔家一分钱不愿意退。”父亲嘴角下撇，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嫌恶。
这三百金进了崔家，就像羊入虎口，再想让老虎吐出来，那是痴心妄想。
崔家放了话，聘礼不可能退。
至于人怎么处置，随宋家便。
“母亲什么打算？”宋临晏问。
“还没问你母亲。”
她点点头，母亲正在伤心之际，父亲也不敢拿这些事打扰她。
不过按她对母亲的了解，大抵是卖了吧。
到了晚上，前来吊唁的宾客已经散去了。
宋临晏想着自己还要守灵，就没怎么饮酒，此时收拾了一下，便去了灵堂。
她踏进灵堂时，跪在灵前的崔季年抬起了头。
灵堂里的烛光摇曳着，照在他的脸上。长长如鸦羽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块阴影。
烛光跳动在他的棕褐色瞳孔里。
那双狐狸眼，眼尾狭长，泛着惑人心神的绯红，又清又媚。
宋临晏觉得自己要溺在这池深不可测的潭水之中了。
他脸上没有泪痕，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连带着神情也带着一份哀戚。
近看才发现，因为多日守灵，他已经很虚弱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曲着撑在膝盖上，指甲压得泛红。
见宋临晏进来，他眼神闪烁了几下，低声唤她：“姨妹回来了。”
他的声音在静夜之中，犹如击玉一般。
宋临晏回过神，微微点头，道：“姐夫，节哀。”
她向长明灯里添了油，又看了看香火。香是刚燃的，在夜风里忽明忽暗。
灵前，她在崔季年的左侧坐下。
火盆里的纸钱灰烬已经堆得很高，仔细听有噼里啪啦的细碎的声音。
边往盆里放纸钱，宋临晏边说：“我在这里守着，你且去歇息吧。”
她本以为崔季年会客气两句，没想到他立刻点了点头，轻声道了谢。
“劳烦姨妹了。”
他并没走，只是艰难地撑起来，移动到灵堂的角落里，换了个坐姿，闭上了眼睛。
宋临晏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感觉又闻到了记忆中那淡淡的松香气味。
那双狐狸眼闭上之后，那点媚态却没有因此消失，反而仿佛融进了这个男人的身体。
他只是坐在那，一动不动，宋临晏便觉得他有一种惹人怜惜的气质。
烛火明灭，照得他的身体更显纤薄。
记忆中如石榴一般润红的唇已经完全失去了颜色，只剩惨淡的苍白，因失水而微微脱皮。
喉结轻微滚动。
胸前随着呼吸而缓慢起伏。衣领间露出的消瘦的锁骨……
还有白衣包裹下的细腰……
宋临晏皱了皱眉头，移开了视线。
她本以为崔季年对她姐姐没什么感情。
毕竟两人结婚不足一年，没有孩子，宋远壑又是那样的性子。
婚礼上他攥紧拳头，沉默隐忍的样子，宋临晏都还记得。
但他跪在灵前，实实在在地守了三夜，以至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又像是对宋远壑有感情的样子。
这个男人太沉默寡言，又逆来顺受。宋家没人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崔季年睡后，灵堂安静得吓人。只有风声和火烧纸钱的声音。
宋临晏闭了闭眼，往事涌上心头。
她和姐姐的关系并不好，宋远壑厌恶她这个更懂事更受宠的妹妹。最严重的一次，宋远壑将她骗到山上，自己偷偷走了。
一个九岁的孩童，在没有人烟的荒山上落单会遭遇什么？
无论是寒冷、恐慌，还是野兽，都足以杀死她。
幸好她那会儿年纪虽小，记忆力却不错，性子又沉稳，硬是趁着星光月色，从山里摸黑回来。
回到宋家时，天将亮，她的手臂和膝盖被山石树枝划破，全是血口子。
此后三天，她都不敢熄灯入睡。
母亲气得动了家法。宋远壑被狠狠打了一顿，半个月没下床，从此更恨她。
想到此处，宋临晏心中冷冷一笑。
宋远壑一直觉得妹妹更受宠，可如果母父真的更宠她，何以宋远壑在家中享乐，而她在芫城独自打拼？
她去芫城时，没有一个亲戚帮衬，孤身直面一群要把她吞吃入腹的豺狼虎豹。那会儿她也才十八岁。
宋远壑估计至死也没想明白。
崔季年其实并未睡着。
自从宋远壑死后，三天三夜里，他只在深夜无人，实在撑不住时零零碎碎地睡过总共四五个时辰。
秋季的风从灵堂外灌进来。
他靠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不远处，他妻主的妹妹，宋临晏坐在蒲团上，仰头看着上面的牌位，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她和他的妻主长相相似，都是修眉端鼻，目似丹凤，但气质一点儿也不一样。
宋远壑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而宋临晏，他曾听到下人偷偷议论，现在宋家一半的生意都是她在打理，特别是利润极高的芫城那条线，是她一手开拓出来的。
崔季年只在刚嫁入宋家那几天见过她。
宋远壑的眼睛里永远透露着色欲和贪婪，而她的眼睛却明亮如朗星。
她对下人儒雅随和，对宾客温润有礼。
对他，见面时也会微一点头——平淡清和，不带垂涎和打量，也不带一丝鄙夷。
这样的眼神，在宋远壑眼睛里永远不会出现。
有一日，在被醉醺醺的宋远壑一巴掌扇倒在地上时，在火辣辣的疼痛间隙，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凭什么？
凭什么都是宋家女儿，他嫁的是宋远壑，而不是宋临晏？
他当然知道答案。
他配不上宋临晏。
他只能嫁给宋远壑，因为宋临晏不需要出三百金聘礼，也有大把的青年才俊愿意嫁给她。
而宋远壑的劣迹众人皆知。
宋家为了让宋远壑成亲，愿意掏大价钱，崔家才会贪这聘礼，他的生父一死，正夫立刻将他这个早看不顺眼的庶子送过来。
宋家不出这钱，他就会被嫁给李远壑、陈远壑、王远壑……
唯独不可能嫁给宋临晏。
因为他不配。
崔季年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感觉风从身体中贯穿而过，带走了所有热量。
他紧紧地闭了闭眼。
真好，没有泪。
“姐夫。”
清缓低沉的女声响起。
崔季年一愣，装作刚醒，缓缓睁开眼睛。
下人将食盒放下。宋临晏把装着热粥的碗从食盒里拿出来，搁上瓷勺，递到他面前，面上漫不经心道：“厨房送来的粥，你喝吧。”
夜深露重。粥面上的热雾腾起来。
他接过来，笑了一下。“多谢姨妹。”
那接碗的手伸过来，袖子顺着手臂滑落下来，露出手腕和一截白皙的小臂。
宋临晏一愣，忘了收手。
两人指尖相触。崔季年的手指冰凉。
宋临晏一惊，连忙收了回来，抬头看，对方仿佛并未察觉到，神色如常地舀了一勺粥，热粥腾起的雾气掩盖了细微的表情。
之后两人交替着休息，直到天亮。等日出后，宋临晏回到房间，又小小的补了一觉。她一沾枕头就着，直到快吃午饭时才醒来。
父亲遣人来叫她吃饭。等她穿戴好踏入中堂，才发现自己来早了，母亲还未入座，只有父亲站在一边等候。
看见她走近，父亲关切问：“可有不适？”
她摇摇头。
不过是有些困，补了一觉便好了。
想了想，宋临晏道：“守夜不易，父亲还是让崔姐夫休息休息吧，叫宋家其他人来顶顶也是可以的。”以她之见，昨夜崔季年已是非常疲惫了，若是再熬几夜，恐怕人都坚持不到下葬之时。
父亲叹了一口气，道：“昨夜和你母亲商量了一下，正想和你说此事。”
宋临晏怔然：“何事？”
“你可愿收崔季年为侍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