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清辉落在铺得平整的石砖地面,灿如白银。

    馥梨绕了些路,寻到活水净了手,回得就晚了,望见挨近后罩房外的走道上,有人提灯在等。

    比寻常丫鬟更丰腴几分的身影,是桂枝。

    馥梨微讶,走到她面前。

    桂枝没同她回后罩房,而是将她拉到僻静处,灯笼照着她周身端详,“你,你没出什么事吧?”

    馥梨摇摇头,神色如常。

    “他……他真没动手动脚?”

    桂枝不敢置信,韩长栋是个惯犯,夏日衣衫薄时他就惯有下作行径,昨日还嫌冬衣厚实,要威胁她到假山隐蔽处行事,是她干活力气大,才挣脱了跑掉。

    “那时恰好府里几位郎君经过,他没敢。”

    “那就成。”

    桂枝松一口气,轻松没有维持多久,眸光闪烁起来,“你为何……要替我过去?”馥梨是新来的,她同她交情不算好,后罩房里待馥梨最亲近的是四喜。

    馥梨没答,接过灯笼,在桂枝后背拍了拍。

    她嗓音软和下去:“走吧,快些回去,我又冻又困的。”今日起了前所未有地早,现在眼皮发涩,就是再来几个丫鬟在她耳边磨牙,她都能立刻睡着。

    桂枝更于心有愧了,一双手在衣衫下摆绞着。

    “我那日说来癸水了,是骗你的……我就是看不惯你总睡过时辰,觉得你想偷懒少干活。”

    馥梨弯弯眼:“我知道呀。”

    “啊?”

    “阿娘总说我该当属狗,从小鼻子就很灵。”

    后罩房里头有人来月事,她能闻到浅淡的血味,何况桂枝就睡在她旁边,到夜里她不可能没察觉。

    后罩房近在眼前。

    糊窗纸透出暖融融的光,丫鬟们嬉嬉笑笑的剪影晃动。馥梨打个呵欠,呵出一口白气飘散,“我就是一日得睡够五六个时辰才能有精神,没法子。”

    桂枝怔忪,肩头被她轻轻推了推。两人跨步迈入门槛,融入屋内那片叽叽喳喳的笑闹中。

    这一觉安稳无梦。

    馥梨睁眼,只觉神清气爽,翻身坐起,屋内没旁的丫鬟,只有陈大娘在塌边盘腿而坐,冷眼睨她。

    果不其然,睡饱的时候,就是睡过的时候。

    馥梨眨眨眼,要趿鞋下地。

    陈大娘摁住她:“昨日是你替的桂枝?韩长栋那个狗东西的手被毒虫蛰伤,跟你有没有关系?”

    “韩管事……被蛰伤了?”

    “你不知?”

    陈大娘紧盯她迷茫的表情,抿起的嘴唇一松,一拍大腿哈哈笑起来:“你是没瞧见,他半边膀子肿得老高,不止不能算账写字,我看连端饭碗都成问题,可算是老天有眼!就活该!”

    馥梨跟着笑了笑。

    陈大娘收了眉飞色舞,口气缓几分:“睡你的,桂枝说她拿攒的旬日休息替你一天,继续歇着吧。”

    馥梨愣了愣:“陈大娘,那我能出府吗?”

    “你要出府,得有对牌门房才能放行,对牌要问姓韩的拿。”陈大娘皱眉,“我是劝你别去触霉头,反正下一个旬日快到了,到时再出府没差几天。”

    馥梨点头,目送陈大娘离去,倒回大通铺上。

    镇国公府草木葳蕤,珍奇锦萃上百种,长在西北那幢飞檐小楼前的棘麻草,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会被视为野草的一种。

    棘麻草耐旱耐寒,有绒毛锯齿,人碰到会发痒,若直接接触了汁液,过后没有冲洗,更是要遭大罪。

    韩长栋衣袖和剪子上,就被抹上了这种汁液。

    他为色欲自作孽,把手探入那棵九龙丹的枝枝蔓蔓里,便误以为自己是叫毒虫咬了。

    这样甚好。

    馥梨又眯了半个时辰,才慢腾腾走出了后罩房,打算趁着空闲,再去采摘一些备用。

    镇国公府的小重楼里,木樨正在忙碌。

    每隔一会儿,就去给摊开在黄花梨木案的手稿,小心翼翼地翻个面儿,再一张一张用镇纸压好。

    他和荆芥一样,是世子爷的长随。

    荆芥专精武艺,他通晓文事,大家负责的事情不一样。这批手稿是世子爷从庐州带回来的,是前朝一位刑部员外郎编撰的《疑狱百录》。手稿多霉污,纸片薄脆,将装订线拆了一页页晾晒,费时费神。

    木樨整理到一半,听见陆执方在楼下唤他。

    “木樨。”

    “这就来。”

    他顺着楼梯下去,世子爷正在写百寿图,顾名思义,上百种不同笔法的“寿”字构成的一副贺寿图。写字最讲究静心,需得心无旁骛,才能写出好字。

    他不敢随意打搅,飞快地观察书案。

    纸质绵韧、百折不损的上等生宣铺好,三尺长,三尺宽,已落墨写到一半了,砚台的墨汁充盈,笔洗的清水才换过一轮,连左手边的茶瓯都还袅袅飘香。

    世子爷到底需要什么?木樨拧眉。

    阳光透过六扇窗格的雕花照入,忽而一晃,又一晃,木樨忍不住侧目,窗外有人,还不是偶尔经过那种,而是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晃得人心烦意乱。

    木樨当下了然。

    府里几位郎君,除了长公子,别的都还未娶妻,总有那些不安分的婢女寻些借口在世子爷跟前晃荡。

    平地摔跤,落个香帕都是小事,还有那穿一袭薄纱裙来夜探的。陆执方不懂怜香惜玉四个字怎么写,翌日就把人送往城郊田庄去耕田挑粪了。

    此事一出,很是打消了一阵不该有的绮念。

    也只一阵,毕竟府里年年放良旧仆,又入新仆。

    赶人这活儿,荆芥熟练,他昂藏七尺,在门口光是把剑一横就很吓人,但今日出门办事去了。

    木樨很自觉要承担起这个赶人的重任。

    果不其然,世子爷视线落在纸面上,运笔行云流水,用惯常冷清而威严的嗓音命令他:“领进来。”

    木樨脚步生生顿住,“什么?”

    陆执方抬眼瞥他,木樨一溜烟去了。

    冬日萧索的草坪一角。

    作丫鬟打扮的少女背对着自己蹲下,小小一只,专心致志到他走近了都没发现,木樨重重咳了一声。

    少女肩头一颤,转过脸来,白莹莹似冷瓷,怀里衣兜露出来,是一捧暗绿色的野草。

    木樨顿时带了几分同情,世子爷心情不佳,赶走都不行,还要把人领进去训斥,“你是哪个院子的?进府时候规矩没学好。跟我过来吧。”

    “前院洗衣房的。”

    馥梨不认得木樨,见他衣着光鲜体面,同韩长栋比都不差,料想是哪位郎君身边得脸的人。

    她跟着木樨,绕过明廊,入了小楼内里。

    宁静清逸的大书房,书案后端坐的年轻公子顿笔朝她看来,目光先扫过她脸上,继而落到她衣兜上。

    “你在窗外晃荡半日,就为了摘这些草?”

    清冷低磁的嗓音,半句开场话都懒得讲。

    馥梨犹豫了片刻,承认道:“是。”

    陆执方盯着她眼睛看:“有何用处?”

    馥梨敛下了眼皮,恭顺的视线落下:“婢子自幼喜欢花草。冬日残绿的草木很少,摘一些放在屋内插瓶,看着鲜绿舒心。不是有心打扰世子爷清净的。”

    “南面锦萃苑有更好看的。”

    “好看的不敢摘,怕是府里特地栽种的。

    不敢。

    陆执方鼻尖里哼出一声很轻微的气音。

    馥梨没忍住抬头,撞上他略微奚落的目光,旋即再低下去,攥了攥衣兜边角。视线里,陆执方那一双簇新的麂皮六合靴,从书案后慢慢移步到她身前。

    一尺之遥,陆执方顿步。

    毫无预兆地,他点了点她的右手。

    准备地说,是陆执方用狼毫笔末端,点了点她松松缠着两圈白纱布的右手,“手抬起来。”

    馥梨心头一跳,陆执方声息在她头顶漫过。

    “受伤了?”

    她咬唇,未想好如何回答,那狼毫笔灵活挪动,找到了纱布末端,反方向绕了绕。她手指纤细白皙,除了浣衣生出的一点冻疮,干干净净没有伤口。

    馥梨懊恼。

    纱布是出门前,为避免摘一会儿草,就要去洗手的麻烦,才随意缠的,如今成了她的另一种麻烦。

    陆执方静了一会儿,没再追问野草或伤口。

    “叫什么名字?”

    “馥梨。”

    “哪两个字?”

    “馥郁的馥,梨花的梨。”

    “水木相生,是个清雅伶俐的名字。回去吧,以后没事别到小重楼附近来,这种草不要再摘了。”

    “婢子晓得。”

    馥梨一福身,逃也似地大步遁走,余光望见随着她动作意外掉落的一株棘麻草,当下为难起来。

    捡还是不捡?

    没等她想好,木樨已先一步捡起来。

    心道这野草毛茸茸,不知到底哪里好看值得插瓶,但攥在手里触感还挺好。

    馥梨神色复杂,朝他扬扬衣兜,示意他扔下,“这草爱惹虫子,小哥记得一定要快些去洗手。”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木樨看自己掌心干干净净连点草屑都没有,不当回事,随意一抹,就要再去替陆执方研磨。

    蓦地,世子爷用狼毫架开了他的手腕,用一种他看不懂的凉凉的眼神看过来:“洗手,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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