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将近十一点的夜晚,坐落于近郊的一幢苏式园林风格的设计院内,仍旧灯火通明。

    时值三伏,室内的中央空调打到最低温,许是年久失修,凉呼呼的转速声正好盖过了窗外鼓噪的蝉鸣。

    裴确坐在出风口的正下方,时大时小的冷气一个劲儿往她脖颈钻,她动了动握着手绘笔的指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裴确——”

    “叮——”

    落在数位板上的线条利落打到建筑底部,身后,关嘉浔的询问和手机的消息提示音一齐传来。

    裴确转头,瞧见关嘉浔从阴影里拐过身。

    她眼下挂着一圈黑青,头发两侧因被指缝长时间撑着额角给定了型,一眼望过去,像长了对儿恶魔角。

    连续加班月余,其他同事的精神状况多是如此。

    北城这所名为尽山的独立设计院,平时主要承接美术馆、博物馆,以及私人住宅等对艺术性要求较高的建筑外观设计业务。

    但现在裴确手里负责的项目是个特例,要把位于市中心的一栋商业大厦改造成私人医院。

    建筑虽是现成,却足有二十层楼。上百个房间,本就工作量巨大。

    今日又恰逢七夕,神话故事里牛郎织女一年见一次面的日子。项目组包括关嘉浔在内的十多位同事都提前有了安排。

    奈何,她们心里憧憬的浪漫约会,此刻通通被裴确手机里响个不停的修改意见给搅黄了。

    裴确也于心不忍,朝关嘉浔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转而摸过桌上手机,点亮了屏幕。

    工作群的第八版修改意见下没有新的消息。

    她滑回桌面,看见最底部的信息图标挂着显眼的红色数字一。

    除了促销和催缴,裴确想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通过简讯的方式联系她。

    拇指摸到锁屏键,食指却鬼使神差地点开了。

    刺目白光在眼前闪过一秒。

    对面长条形的对话框里,浮现出简短的六个字。

    ——“醒醒,我回来了。”

    这世上,除了他,没人叫过她这个名字。

    裴确僵在原地,一股寒意从后背绕到眼睛里,迷迷糊糊晕开一滩水雾汽,凝成了湖。

    无声文字跟着变成几尾鱼,游进她的视线,在脑海中扯成一帧帧断续影像。

    它们无限延展、交汇,最终融合成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搭成桥,连接上了两人之间空白的十年。

    “裴...组长?”

    见裴确的背影僵着不动,关嘉浔试探着上前两步。

    “你们先回去吧。”裴确忽然站起身,握着手机“砰”地反手一扣,后背抵住桌沿,眼神有些失焦。

    这回换关嘉浔愣神了。

    她隔着裴确的工位不足两步远,眼珠子没忍住,滴溜溜地往她手机屏幕上瞟,什么也没看清。

    正想开口问,裴确已缓过神,放缓了语调重复道:“剩下的我来改就行,最近大家都辛苦了,都去过节吧。”

    关嘉浔捋了捋头发,不想得了便宜还卖乖,赶紧道谢几声,和一众苦哈哈的同事报喜去了。

    倒不是她无情,而是早在她来设计院实习前,就已听闻过这位裴组长的事迹。

    一个可以为了画图,把自己嵌进工位的女人。

    刚考进设计院那阵儿,关嘉浔是裴确手里负责带的实习生,两人平时接触最多。

    又一晃认识三年时间,可她对裴确的了解和其他同事没什么不同。

    他们都一致认为,裴确不是“人”。不是追求名利的俗人。

    她从不请假,没有需要社交的圈子,甚至没有需要在年节团聚的亲戚。

    每逢节假日总是独自一人待在院里画图,连春节也不例外。

    起初有同事明里暗里阴阳过几句,说她一个年纪轻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女性,竟比拖家带口的年长设计师更拼命。

    关嘉浔对此有异议。

    因为她曾问过裴确原因,那时她正神色专注地勾绘一对石柱上的雕花,头也没抬地回答:“原因?你不觉得那些色彩和线条任由自己掌控,是一件很有幸福感的事吗?”

    关嘉浔表面点头,内心却忍不住反驳:可最后不还得是客户来决定嘛!

    但她也只敢在心里嘀咕。

    等到大家逐渐习惯、并开始享受裴确帮自己加班画图的甜头后,类似挖苦的话便无人再说。

    相反,裴确成了设计院的香饽饽。只她本人没什么变化,仍旧友好地对待每个人。

    仿佛她身边有一条无形的分界线,无论对方殷勤与否,都被平等地放置在这条线外。

    她待在那儿,就像一片不起波澜的净湖。

    她理所当然曾有过属于她的波涛汹涌,但那些似乎早已被她内化、消解,以至于全然不见了。

    你站在其外看,只能眺望到一片宁静祥和的湖面,不会再有更多。

    关嘉浔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人能真的越过那条裴确死守的界限。

    而在打开那条简讯之前,裴确也是这样认为的。

    -

    留下加班的组员都离开后,偌大的空间只剩裴确工位的灯还亮着。

    对她来说,这是常态。

    但今天失常了。

    撑住桌沿的指节无力下滑,裴确的思绪仍留在早已熄灭的手机屏幕上。

    缓了片刻,她直起身长呼一口气。

    伸手拿着旁边早已空掉的马克杯,转身往茶歇区走去。

    配色柔和的空间内,除开绿植,摆放最多的是条装20g的速溶咖啡。

    裴确绕过岛台,借着光亮微弱的氛围灯带,径直走向直饮机的方位。

    短暂的“叮”声后,她将水杯搁置在出水口的正下方,想了会儿,选了75度温水。

    冒着袅袅白雾的水柱垂直倒进杯底,耳畔的水流声匀速和缓。

    裴确手掌反撑在桌边,微埋着头,感受蒸汽扑向眼帘带来的温热触碰。

    眼皮先是感到重,再是泛起一阵酸。

    款式普通的马克杯,容量为200ml,直饮机自动暂停的容量比它多了50ml。

    裴确在心里默数着该什么时候按下暂停键,身体却好像突然灌进十斤铅,僵在那处动弹不得。

    直到水声逐渐逼近,几乎快与杯沿齐平,眼前忽出现一只修长手臂,越过她的视线,替她摁下了直饮机的开关。

    耳边“叮”声轻响,水流暂停。

    裴确愣神,抬起头,望见一张沉睡于记忆中的脸。

    “檀樾......”

    她失神般呢喃出声。

    下一秒,漫过马克杯的75度温水滑过手心,顺着桌沿嘀嘀嗒嗒点到脚背。

    热气升腾,裴确恍然醒转。

    视线落回湿漉漉的掌心,看见一片无法言说的心事。

    过去十年,她常常见到檀樾。

    在夜晚空掉的酒杯底,和清晨迷离的昏梦里。

    水滴从指缝往下流,裴确缓缓垂眼,整张脸跟着颓然地埋了进去。

    “叮——叮——叮——”

    突兀响起的手机铃声,将脑海中回忆的幕布划出一条长形豁口。庸常的现实涌进来。

    裴确回到工位,赶在铃响的最后一秒钟摁下接听。

    “喂?是裴确女士吧?请问您认识江兴业的女儿吗?能不能麻烦转告她回望港镇一趟,她父亲——”

    电话那头传来陌生的成熟男声。

    “我就是。”

    “你是江兴业的女儿?但你的证件不是显示姓裴吗......”

    男人的音调忽然拔高,语气困惑。

    裴确握着手机深吸一口气,确认地嗯了声。

    “那...那你尽快回来一趟吧,我们今天接到报警,你父亲昨夜凌晨发生意外,现在人躺在市医院。”

    男人将听筒拉远,掐断电话前,裴确还听见他和旁边的人咕哝了几句,“怎么父亲跟女儿还能不是一个姓......”

    结束通话后,裴确站在昏暗的光晕下,逐一环视四周。

    她的正前方是尽山的会客区,透过几扇屏风的金属连接缝隙,能看见靠墙的角落立着一张简易折叠床。

    旁边桌下柜的抽屉装满了一次性的洗漱用具,陈烟然知道她常睡公司,让人事特意备了许多。

    在设计院的四年,这里给裴确提供了一个家该有的庇护。

    有饭吃,有床睡,有人关心,还能心无旁骛地做自己喜欢的事。

    但刚刚挂掉的那通电话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裴确另一个事实:她还有一个家。

    一个无人关心,没人相信、一个逃得再远,也仍旧被血脉所牵连的,“家”。

    “呼——”

    窗外忽然起了风,犹如此刻零落的思绪,卷得满室都是纸张的翻页声。

    她听见低闷惊雷,害怕路上下雨,临走前带上了设计院的工服外套。

    裴确第一次向陈烟然发送了请假申请。

    审批还未通过,她已坐上了开往望港镇的小型中巴。

    “美女,不好意思啊,能再往里挤挤不?”

    收了她高价票的司机满脸堆笑地探过头,话音出一半,右手已经把一个小伙子推上了车后座。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完全没想过她会拒绝。

    裴确提着披散长发别到里侧,本盖在腿上的外套挽进臂弯折成一团,身体往左,腾挪到最贴近车窗的极限位置。

    最后一个加塞上车的是个刚放假的大学生,样貌十分符合这辆黑车会途径的小镇的刻板印象。

    方脸,淡眉,款式普通的银框眼镜,不太敢直视别人的眼睛。

    他抱着双肩包,埋头挤到三人座的后排中间,车子发动前,蚊子音地对裴确道了声谢,“不好意思......”

    “嗯,没事。”

    裴确瞥过视线,语调平常,没有继续搭话的打算。

    她需要一段灵魂游走的空白时间,去思索清楚一件事。

    车辆驶入高速后,吹来裴确脸上的风便被拦在窗外,只从缝隙处渗进丝缕。

    周围空气的流动速度跟着减缓,车内廉价香薰和掉皮座椅的气味漫入鼻腔,像是某种劣质酒精,毫不留情地灌进体内。

    很提神,但仍旧不足以让她想明白。

    回去,回到那个曾经做梦都想逃离的地方,是因为那通关于父亲的电话,还是那封未署名的简讯。

    抵达第一个休息区时,已过凌晨两点。

    裴确吊在迷蒙的睡意间,又一次看见了少年的侧脸,印在随时会消散的车窗雾气上。

    她屈起食指,开始沿着少年的轮廓一笔一划描摹。

    直至晨雾彻底被氧气稀释,再画不出一根线来。

    布满灰尘的车窗干得发涩,把指尖皮肤磨出“呲呲”的颗粒声。

    但裴确还是执拗地描完了最后一笔,描完少年每次看向她时弯起的琥珀色眼睛。

    车辆再次驶入高速,裴确单手枕着车窗,眸光始终盯在窗外,一直把天都盯得泛了白。

    走出汽车站,外面的天色笼了几片雾气,没有落雨的迹象。

    裴确随手披上外套,沿着指示路标继续往前。

    望港镇的地名里虽带了“港”字,却并不靠海。

    相反,它山多,坡陡,明明走在市区,也常会给人一种在登山的错觉。

    十年没再回来,城市的建设丰富了许多。

    但人烟稀少的四五点钟,疾驰在街道的车辆依旧颇为稀少。

    裴确打不到亮绿灯的出租车,转过一个街口,遇见了一串三轮队伍。

    她抬手拦下一辆,驾驶座上面容和蔼的阿婆反身,动作利落地替她推开车门。

    “阿妹,往哪儿去啊?”很亲切的方言。

    “市医院。”

    见裴确坐稳,阿婆拧动了车把。

    离合一松,贴满小广告的三轮往前“垮垮”突两下,顺势拐进慢车道。

    裴确坐在铺满凉席的后座,身体随左右摇摆的方向打晃,那些独属于这座城市的记忆跟着被抖落。

    她仰起头,望着街道两旁林立的桂花树,鼻息间飘来淡淡甜香。

    等一切都结束后,该去见他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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