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黑夜与天光刚完成交接的时刻,裴确已经穿出街道,脚步匆匆地往四季云顶的方向走去。

    今天周日,本就是她与檀樾约定好,每周末下午在花园见面的时间。

    但昨天直到她离开,见他始终隐在那丛暗影里,像断线的木偶,切断了与周围的一切感知。

    她在床上翻了一整晚没睡着,实在放心不下,所以一大早便出了门。

    只是刚走到四季云顶的大门边,就看见入口的那截长石梯下,乌泱泱地围了一圈人。

    “卫俊才!我找你找得好苦啊......我妈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为什么!”

    一道锐利女声仿佛平地惊雷,在平和早晨炸起一连串连锁反应。

    “你......你,哪里来的疯女人!”被猛地揪住衣领的男人不得已从梯坎上回身,手上提着的油条豆浆漏了一口袋,脸憋成猪肝色大声嚷,“撒手!我让你撒手你听到没有!”

    男人的短胖手使劲儿往外挣,但努力大半天,长发女人紧攥着他胳膊的手仍旧纹丝不动。

    他急了,扯着嗓子扭头往石阶尽头喊,“保安!保安人呐!我他妈物业费白交了是不是!”

    裴确穿过人行道,探寻的眸光正好瞧见男人的后脖颈卡在衬衫领口,勒出好几层肥白的肉。

    “彬彬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当年的高考成绩,是你骗了我爸妈的钱买来的!”

    “你这个疯女人!”男人神色一紧,也顾不上叫保安了,慌忙伸手去捂女人的嘴,溢出塑料袋的豆浆全倒在女人头顶,她手一用力,两人重心不稳,同时滚下长梯。

    看热闹的人群惊叫一声躲到旁边。

    淡黄液体从女人发丝滴滴答答地流进地砖,裴确站在人群留出的空隙间。

    凝神片刻后她才看清,那个与男人扭打在一起的长发女人,是自己的妈妈,白雪。

    -

    黑色轿车快开进四季云顶时,梁杰辉放慢了车速,头微微偏向后座问:“太太,今天车是......”

    “停在车库吧。”宋坤荷拢了拢身上披肩,淡声道。

    昨天与檀自明爆发的那场争吵,最后以他夺门而出,她扣留了他身上全部证件和车钥匙收尾。

    三幢底楼的车位,还被那辆银色大众占着。

    “我们走小区大门回去。”

    “好的,太太。”

    檀樾坐在一旁,埋着头,机械地撕着无名指的倒刺。

    拐过最后一道路口,梁杰辉在小区的长梯前踩了刹车。

    宋坤荷先下车,檀樾从另一边走到她身边。

    车门“砰”地一声在身后关上,两人耳边同时传来一阵凄苦哭声。

    檀樾抬眼,目光穿过黑漆漆的人群,瞧见正中位置跪坐在地上的女孩背影时,那双幽潭般沉寂的瞳孔,才终于闪过一丝波纹。

    ......

    “妈!你起来...你先起来啊......”

    裴确圈着白雪一只胳膊,整个人几乎伏进地面,仍旧无法把她和死攥着的男人分开。

    “这这...这是你妈?你赶紧,你赶紧给我领走,不然别怪我动手了!”

    短脖男人的半截身子卡在梯坎,早已是满头大汗,身上那件体面的西服扣子露出花白的肚皮。

    “她是我妈妈,求求你们...帮帮我,她不是坏人,求求你们了——”

    体内气力像被抽干的湖水,裴确哭着望向围观的人群哀求道。

    可是谁都不敢上前。

    短脖男人被勒得发了狠,他目光在裴确身上滴溜一圈,压低声凑到白雪耳根道:“你个疯女人!女儿都长这么大了还不知道捡点,你爸妈是你自己害死的!”

    他话音刚落,白雪的胳膊忽然松动了。裴确的手还圈着她,两人同时被卸力,随惯性往后一倒。

    短脖男人钻了空,立刻使出浑身力气,双脚往前猛地一蹬,裴确母女俩又被甩出去一大截。

    男人随之慌忙起身,捡起掉在台阶上的钥匙包,又转身冲人群喝了两声看什么看,脚步登登地踏上长梯。

    迟来一步的站岗保安这时才举着警棍往下赶,短脖男气不过,踹了他们几脚,才头也不回地加速进了小区。

    胸口的气一股一股往上涌,喘不匀。

    裴确瘫在路面,余光的蓝天背景中,时不时掠过一两道打量她的好奇目光。

    人群从身边散去,一口气刚提到心口时,她忽感一阵天旋地转。

    裴确晃着神,听见人群的脚步声再次聚拢。

    她睁开眼,看见白雪攥着她的胳膊,猛地将她拽离地面。

    那双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抓住她的咽喉,双眸圆睁,冷声问:“你是谁啊?为什么要帮他拦住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他多久?”

    “我...不...咳咳咳......”

    喉咙干涩发痒,裴确抓着白雪手腕,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妈妈——”

    “啪!”

    终于挤出声的求救信号,截断在一记响亮的耳光里。

    压在喉间的力度随之散开,裴确只觉浑身瘫软,整个人仿佛一叠轻飘飘的纸片,沉重地摔在地上。

    那段与周遭一切事物失去联系的片刻,她的鼻息间蓦然飘来一阵桂花香。

    她转眼,看见檀樾向自己奔来,手臂前伸,只差一点就快触到她时,忽而,耳畔响起一道熟悉的耳光声。

    “啪!”

    宋坤荷的手指着前方,双肩剧烈颤抖着,“檀樾!你今天胆敢上前一步,就跟你爸一样,永远都别再回这个家!”

    昨天那道没能打在檀自明脸上的巴掌,不曾想,竟落到了檀樾身上。

    一个熟悉的名字,召回了裴确全部意识。

    她微微侧过身,看见少年僵滞在她眼前的脚尖,和他孤悬在半空,已悄然偏向另一方选择的心。

    蓦地,裴确只觉山崩地裂。

    她与檀樾相距的咫尺之间,霍然裂开一道极深的缝隙,宛如天堑。

    人群在上面,宋坤荷在上面,檀樾也在上面。

    唯独她,早已舍身坠崖。她想,她会被永远困在崖底,再也回不来了。

    宋坤荷高跟鞋的“哒哒”声,从身边经过,迈向台阶,少年跟着侧身,一步步迈上梯坎。

    缓神片刻,裴确摇摇晃晃站起身时,白雪的巴掌再次高高扬起。

    她悄声闭上眼。连挣扎也觉得是白费力气。

    却是恍然,眼皮光影一闪,那阵熟悉的桂花香再次萦绕周身。

    虚晃的视线中,她瞥见一双臂膀——

    一只单手钳住了白雪的手腕,另一只护在她头顶,像一把穿满铠甲的伞。

    “怎么就这么傻站着,也不知道躲!”

    檀樾蹙着眉,阳光从他的发丝间隙洒到脸上,暖融融的。

    裴确仰头,莞尔笑了。

    她想,她不会一个人被困在崖底,因为檀樾会魔法,随时都能救她上去。

    -

    回家的路上,白雪的力气已经耗光了。

    除了嘴里仍旧稀里糊涂地念叨着些什么,也不再乱跑,任裴确和檀樾乖乖地牵着手往前走。

    “你妈妈......”

    “没事,别担心。”

    离开四季云顶后,裴确一直犹犹豫豫地想关心檀樾,但不管问什么,他都只说没事。

    她想看看他脸上的伤严不严重,他也总是侧过身不让她看。

    于是她有些着急地问:“可你之前不是说过,你妈妈不会打你的吗?”

    檀樾停下来,盯着她看了会儿,噗嗤一声笑着说:“可能...是因为我以前很听话。”

    “对不起。”裴确埋下头。

    “醒醒,不要和我道歉。”

    “可你是因为我才——”

    “那也是你先因为担心我,才会遇上这样的事,”檀樾叹了口气,躬下身认真注视着她的眼睛,柔声道,“谢谢你。”

    这几年时间,裴确其实比从前长高了不少,但檀樾比她长得更快,仍旧高出她两个头。

    每次站着和她说话时,总要把手撑在膝盖上,微微俯低身来。

    “不客气。”停顿片刻,她仰起头,迎着他的掌心蹭了蹭。

    -

    经过七中校门时,裴确的余光瞥见几个熟悉身影,赶忙牵起檀樾的手躲进树荫,加速往前。

    但对面的吴一成很快认出了裴确。

    今年中考落榜后,吴一成一直想去外地打工。

    但李雅丽坚持当初算命先生说他是文曲星下凡这回事,咬牙交了一大笔关系费,才能让他继续复读一年。

    “呀!那不是当初,把吴少未来媳妇儿给搅黄了的小妮子嘛!”

    说话的绿毛当初还是吴一成小弟,现在两人成了同级。

    “咋你每次开口都那么招人嫌呢!”

    吴一成抬腿就是一踹,叼在嘴里的烟嘴气得都快咬扁了。

    绿毛捂着屁股往旁边一跳,憋嘴道:“这不实话嘛...要不是她买那支假钢笔让老大你丢了脸,估计现在你和嫂子的小嘴儿都亲上了......”

    “你他娘的没完了是吧!”吴一成把烟头猛地往他脸上一丢,跨腿蹲在地上,一头黄毛被他揪成枯草,满脸烦躁。

    那一年,黄佳莹顺利考进嘉麟双语的特殊班,今年年底便会作为交换生去英国留学。

    她与吴一成的世界,就此彻底拉开横跨太平洋的距离。

    “干他娘的!”

    吴一成冷不丁地窜起身,从裤兜抖出烟盒,摸出最后一根烟掰开揉碎,直接放嘴里生嚼。

    然后不管旁边刚摸出打火机的绿毛还愣在原地,直接冲头往前走。

    “诶...不儿是,去哪啊老大!”绿毛追在后面问。

    “你去叫几个兄弟,到弄巷口来找我,”吴一成转过身,手指着他鼻子,一字一句道,“敢哄老子,看我今天不好好收拾收拾她,老子名字倒过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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