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媛抹干脸上泪痕,正想应,又犹豫道:“阿裴,我一定会给你作证!但今天太晚了,你身上还有伤,要不我们——”

    “不行!”裴确抓着她的肩膀,语气激动,“明天早上他爸妈就要从峡岭镇回来了,他们知道了一定会拦着我。”

    “好好......那你先回家换件衣服,”袁媛安抚道,“去派出所报案要填身份证的,我也得先回去拿身份证,五分钟后我们在门外的路灯底下见。”

    商量好,两人小跑着各自回了家。

    一进到房间,裴确立马脱掉身上那件已被扯变形的上衣,把手里紧握着的小灵通碎片装进枕头底的方盒后,才转身从柜子里找出长袖长裤,将自己遮得十分严实。

    带着钥匙出门,正低头给家门上锁时,她忽然听见袁媛家响起一道电话铃声。

    叮叮当当的,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袁媛姐你好了吗?我换好衣服了,”她走上前,咚咚敲着门,但屋内没人应声,“袁媛姐......?”

    又试探着喊了几遍后,她蜷回手,不安地在身前来回交握。

    静待片刻,想着她该是在接电话,决定再等等。

    “滋——滋——”

    退到路边,头顶电路不稳定的路灯闪了一瞬。

    裴确抬眼,看见光亮四周绕着成群飞蛾,它们扑扇着鳞翅“噼啪”地往灯柱上撞。

    她想,路灯之于它们,或许是天黑后唯一存世的神明。

    继而视线一偏,透过塑料棚的窄缝,她窥见一隅夜空,忽然觉得,在遥远的宇宙之外,应该也有着这样一双眼睛,如同她可怜飞蛾般,正悲悯地注视着她。

    转回酸痛脖颈,她盯着面前那扇紧闭的铁门,再次走上前去。

    但刚抬手,门便从里面开了。

    “阿裴,你先把这些拿着。”袁媛单手抓着铁门栏杆,从一道只露出她半张脸的缝隙里递出一个袋子。

    “这是什么?”裴确低头去看,里面装着一瓶碘伏和棉签。

    “我刚才想了会儿,觉得你现在应该先及时处理身上的伤口,去报警的事——”

    “可这些都是吴一成伤害我的证据啊!”裴确不伸手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袁媛。

    蓦然脸色一僵,迟疑开口,“袁媛姐,你是不是...不想和我一起去警察局了?”

    “不不不!”袁媛忙摇头,神情为难,“其实...其实我是!”

    她反复提气,憋红了脸,最后也只是偏过头去,哑声说:“......我只是,找不到我的身份证了。”

    “是不是掉进下午那两个纸箱里了?就是装满王老师资料书的那个,”裴确语气着急,她不想再拖了,“我进来帮你一起找。”

    只是她手刚摸到门边,袁媛猛地一惊,抓紧铁门的栏杆用力往外一推,拦住了她。

    而后忙躬低身道:“阿裴...阿裴!我现在...我现在肚子又开始疼了。”

    裴确没料到袁媛会推开她,登时怔在原地,木然地盯着那道仅留下一道缝隙的门。

    片刻,耳畔“哐”的一声,连最后那道窄缝也被关上了。

    “阿裴,我们明天再去警察局好吗?你别担心,峡岭镇离我们这里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你李姨他们九十点钟才能赶回弄巷,八点...早上八点我在巷口的榆树下等你好不好?”

    袁媛用手背捂住嘴巴,话音瓮声瓮气,赶在哭声爆发前快速锁上门跑回屋。

    于是露重深夜,弄巷重新恢复成一片死寂。

    裴确醒过神来,目光盯着那扇如山般沉重的铁门,不死心地再度上前,“袁媛姐...袁媛姐...袁媛姐......”

    重力拍打的掌心,阵阵发麻,眼眶跟着变烫,那些与吴一成缠斗时不曾掉过一滴的眼泪,此刻犹如开闸洪水,几欲淹没她钝痛的心。

    只是,无论她怎么敲,那扇永远向她敞开的铁门,连一丝缝隙也不再有。

    身体里的能量逐渐耗光,裴确的手心仍旧不甘心地贴在门边,双腿无力地滑坐到地上。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屋里喊道:“那明天早上七点...我在巷口等你,袁媛姐,你一定不会骗我的,对吧?”

    一定不会......

    不知缓了多久,裴确才从水泥地撑站起身。

    经过那盏路灯时,她又听见那阵“噼啪”声响,她抬起头,视线越过飞蛾,再次从头顶的窄缝中穿出去。

    月朗星稀,她与万千悲悯对视。

    而后双手合十,以飞蛾信仰亮光般祈祷:

    祈祷友情不背叛、诺言被遵守;祈祷世间铁律赏善罚恶,正义的天平站在她这一边;祈祷恶人自食其果,终得应有报偿。

    -

    盯着挂在堂屋的时钟,裴确一夜无眠。

    当指针走到清晨七点整,她一秒都不能等,起身,冲出家门。

    “23、24、25......”

    狂奔出弄巷的路上,她一直在小声默数。因为离开家后,她便没有了任何能记录时间的工具。

    所以从站在那棵榆树下开始,她的默数仍在继续。

    减去跑出弄巷的四分钟,距离约定好的清晨八点,还剩下五十六分钟。

    数字从一到六十,再返回到一,数了五十六次,她死盯着的那条巷道仍旧空空荡荡的,树影都不曾晃动。

    掌心攥成拳,垂放在身侧,裴确轻轻闭起双眼,连那虚实光影也不敢再看。

    半晌,如梗石块的喉间沉重咽下一口唾沫,她吐出一口气,想着兴许是自己太过着急,分秒数快了。

    重又睁开眼,视线不挪,盯着那巷口,多默数了五秒,再五秒,再五秒......

    直至烈阳升空,她感到眼皮被刺痛后猛泛起一阵酸,才终于承认,自己不能再等了。

    于是转身,头也不回地往上坡跑去。

    裴确单薄的背影刚消失在街道尽头,她方才站的那棵榆树边,一辆绿白相间的出租车刹停在弄巷口。

    橡皮轮胎擦过地面的“呲啦”音刚响起一秒,后座车门猛地被推开。

    “哎哟美琴啊,快快...跑快点。”李雅丽拉着吕美琴匆匆走下车,两人都还穿着昨晚吃席的花哨衣裳,绕过车头,踮脚跨过坑洼不平的路面,提着花裙边向巷道里跑。

    跑出两步,她不忘回头嘱咐刚从副驾驶下来的吴建发,“建发啊!后备箱带回来的特产千万别忘拿掉了!”

    两个年过四十五的中年妇女,风风火火地踏着裴确跑出去的脚印往弄巷奔。

    她们一来一回,形成两股背道而驰的拔河赛,而被挂在那根麻绳中间当浮标的,是从昨晚跑进屋后,就一直坐在堂屋的袁媛。

    四周冷寂,清晨阳光斜照进屋内。

    袁媛双肘撑在靠椅两侧,被洋洋洒洒的灰尘包裹着,静坐成一尊雕塑。

    身畔矮柜,鲜红色的座机摆在洁白桌布上,像是被子弹打开花的心脏,流了一滩血。

    一粒微尘落进眼睛,她伸手去揉,视线转到旁侧,忽然想起昨晚那通电话——

    大概是夜里十一点钟,和裴确约定好去派出所报案后,袁媛坐在床沿,在铁盒里翻找自己的身份证时,蓦地听见堂屋的座机响了。

    “喂?媛儿啊。”

    “妈?”袁媛抱着铁盒侧坐在靠椅上,“不是在吃婚席吗?怎么这么晚还给我打电话?”

    “你一个人在家干啥呢?”

    终于拿出压在盒底的身份证,袁媛对着屋外的亮光,确认右边印的是自己的照片,松气后又立马生气道:“我现在得陪着阿裴去一趟警察局,吴家那小子实在是太过分了!我看见——”

    “不准去!”

    电话那头猛地传来一声尖锐喊叫,声音不像是吕美琴,袁媛愣了一瞬,把听筒重新贴回耳边,迟疑问:“妈?有人在你旁边吗?”

    “啊...呵呵呵......媛儿啊,你听妈的话,不要去警察局。”

    “为啥?”

    安静半秒,对面忽然响起一阵滋啦杂音,像是用手把收音口给捂住了。

    袁媛喂了好一会儿,刚准备挂电话,吕美琴的声音再次从听筒里传出来,“诶诶,在呢在呢。”

    “是这样的媛儿,柏民和一成的关系打小就好,你想啊,你要真是为了赔...为了江裴去报警,那柏民肯定是会跟你急眼的!”

    袁媛不解地皱起眉,先撇开王柏民和吴一成两人年龄和爱好的差距不谈,光是她住在弄巷的这么些年来,连他俩单独说话都没见过,算得上哪门子的关系好?

    却不等她再问,听筒那头的吕美琴冷不丁地拔高音量,加重语气道:“你要是不听妈的话,今晚还敢去警察局,信不信我回来就拉着柏民和你到民政局离婚!”

    “不是,妈,我......”

    辩解的话说到一半,袁媛喉头梗住了。

    虽然不明白吕美琴这样做的原因,可她知道,但凡是她说出口的话,无论多荒唐,王柏民一定都会无条件听从。

    不知过了多久,吕美琴见她沉默,恢复先前的语调哄道:“媛儿,这件事你就不要瞎参合了,我和你李姨已经定好明早六点的车,八点就到家。”

    她停顿片刻,“你要是能拖住江裴最好,拖不住也没事,让她一个人去,到时候我们都不承认,警察也没办法的。”

    挂掉电话,袁媛垂眼,看着自己手里那张薄卡片。

    办身份证那年她十六岁,一米六的个头只有七十来斤,因为太瘦的原因脸颊两侧有明显凹痕,无论怎么笑也挤不出现在脸上的浅梨涡。

    “袁媛姐你好了吗?我换好衣服了。袁媛姐?”

    正看着,裴确的声音忽从门外传来,她抬头,望着铁门细窄的栏杆处一个单薄的身影。

    握着手里的身份证,她刚想上前,脚尖迈出半步猛地僵在原地。

    回头,瞥见已挂掉的座机旁,那捆弯扭的电话线竟一路延伸到脚下,变成无数张吕美琴翻动的嘴皮。

    直到她重新把身份证放回铁盒,那道无形的阻拦才消失了。

    整理好情绪,袁媛不知该如何面对裴确,只能装了些处理伤口的药,走向门边。

    敷衍着将她推出门外后,她回到矮柜边的靠椅,听见外面哀恸哭声,脸埋进掌心,止不住跟着流泪。

    尽管那晚之后,袁媛曾无数次后悔当时的决定,可如果让她重选一次,她知道自己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

    因为像她这样懦弱的人,比起抗争,更愿意顺从。

    ……

    “吱扭——”

    大门忽响起推门声,袁媛醒过神,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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