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呕——”

    灌入喉咙的水流变小后,裴确忽听见房间内传来一阵呕吐声。

    “不能吐哇!雪啊!不能吐!那可都是大师亲自给的符!”

    锢住她身体的那股力松了半分,就听李雅丽扭着头,惊喊几声后猛地放开她。

    转头冲着门外的吴建发狂招手,又冲进房间抱住白雪,抬头催促着吕美琴赶紧再去做碗符水来。

    几人各司其职,故技重施地忙活着。

    裴确滑到墙角,四肢匐在地上忍不住干呕。但那头已无人有暇顾及她。

    水里的纸片没烧尽,此刻黏在她的喉管,又痒又呛,指尖不停抓挠着脖颈,那股异物感仍旧没有得到缓解。

    她咳得憋红了脸,身体逐渐失去力气,半躺在冰冷地面,盯着余光里的那道虚影。

    被吴建发捆住的白雪没有挣扎,低头迎着碗口,对着那瓷碗一饮而尽。

    仿佛里面装的不是肮脏黑水,而是她从身到心,完完全全,对命运的伏诛。

    裴确的掌心抓着心口,那碗滚进她胃里的液体,现在才反上苦味来。

    她抬手,无助地朝空气抓握,痴痴摇头,声嘶力竭地哭喊:“妈妈!妈妈...妈妈,我不想认!我不想认啊......”

    但白雪不曾转头来看她一眼,“妈妈”重新变回一个名词,变成不再朝向她的悲悯本身。

    于是她不甘心地苦斗,跟着在心底变成句句反问:可是妈妈,只能认了吗......

    裴确没能得到答案。

    那天之后,时光仿佛倒流了般。所有与之相关的人事物在一夜间失去记忆。

    白雪回到以前的状态,天亮出门,天黑前回家。

    江兴业仍旧每天早出晚归地去工地打牌,窝在房间做木雕。有时候半夜裴确从他门口经过时,还能闻见劣质的酒精气味。

    经过这一出后,李雅丽终于不再折腾。每天守着她的小卖部,看电视嗑瓜子,憨笑声传很远。

    每次看见她从巷口经过,还是扯着张笑脸和她打招呼。裴确不理会,她也笑眯眯的,像只得意忘形的斗鸡。

    小卖部里偶尔能见到吕美琴的身影,和李雅丽不同。自那之后,她从不和她搭话,甚至连看都不敢看她。

    裴确觉得,她大概是害怕自己身上那只被赶走的“鬼,又回来找她算账吧。

    因为和袁媛的邻居关系,她在弄巷碰见她的次数最多,但两人的交集也是最淡漠的。

    有时在巷道里一来一回地遇上,袁媛的目光会在她身上停顿两秒,而后侧身,让她先走过去。

    裴确知道她们之间横亘着一块无形巨石,却并不真的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以及除了沉默外,还能如何化解。于是王柏民的补习班,裴确也不再去了。

    她的人生,便以此三缄其口的方式,发生了诸多无常变化。

    但无常并非坏事,比如她忽然有了大把空闲时间,和檀樾的见面次数也跟着愈发频繁。

    为了攒钱,有时候她会找些零散的活儿,但年龄的原因,很少有老板愿意雇佣她。

    苦恼的时候,檀樾就带着她漫无目的地在街巷乱串,玩累了,他们就回到他家的小花园。第一个秘密基地,和从前一样吹风晒太阳。

    差别是,檀樾现在不用待在房间,等老师补完课才能偷偷出来,而是可以一直陪她待在一处,躲在宽展的石井后面。

    有时候裴确会好奇地问:“檀樾,为什么你能——”

    “嘘!”

    不等她说完,他伸手来捂住她的话音,耳畔跟着便响起一阵电话铃声。

    宋坤荷的声音,隔着玻璃窗闷声闷气地传出来,没有了先前的歇斯底里,倒像一个将军,沉稳地指点江山。

    听完,裴确心里的好奇便散了。

    原来檀樾妈妈的人生里,已经出现比檀樾更为重要的事,所以他才会同她一样,忽然有了很多空闲时间。

    唯一不变的,是宋坤荷仍旧常不在家。

    等她走后,檀樾会走进客厅,拉着她坐在阳台的梯坎前,打开电视机,放哆啦A梦的动画片与她一起看。

    熟悉的画面与背景音,裴确连台词都会背了。

    走神的那天,她忽回忆起某事,扯了扯檀樾袖口,忸怩地和他说:“其实...你来救我的那个雨夜,我看着你站在马路对面一步步向我走来时,感觉你好像,是从任意门里走出来的一样。”

    “那——万一我真的有任意门呢?”檀樾想逗逗她,“不信的话,你下次试试在心里很想很想......”他接了许多个很想,“很想我,说不定,我立马就能来到你身边。”

    他说话时,裴确眼睛一直亮闪闪地盯着他,等他说完,立即闭起眼,双手在胸前合十,开始虔诚默念。

    三秒钟后,她先俏皮地觑开一只眼,像拆到心仪的礼物般惊喜道:“哇!是真的耶!原来你真的有任意门!”

    檀樾反被她逗笑了,怜爱地捏了捏她的脸。

    “请问,伟大的任意门之神,”裴确半握着他手腕,柔下声线,“能否帮我实现一个愿望呢?”

    “当然。美丽的公主殿下,您的愿望是什么呢?”

    “嗯......”她偏过视线,故作沉思半晌,双手摸着自己的脑袋,苦恼道,“降温要是没头发一定会很冷,我想许愿我们的头发,能在冬天到来前一起快快长出来。”

    音落,裴确抬起头,坠进熟悉的琥珀色深潭。

    涟漪颤动,檀樾忽倾身向前,掌心轻捧起她脸颊两侧,闭眼,埋低头。

    他靠近地太突然,裴确的手还抓在他手腕,瞬间屏住气。

    断续余温从两人相抵的额间徐徐传来时,她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声,混着一句低声轻喃:

    “好呀,那从现在开始,魔法就正式生效啦。”

    檀樾说与裴确听的每句话都作数。

    三年后,她十八岁的那个盛夏。当初那颗光溜溜的脑袋,从毛茬般的猕猴桃,重新长成齐肩发。

    一直到二十七岁,变成瀑布般的齐腰长发——

    “裴组长,你这头发到底怎么保养得这么好的?用的啥精油,给我推荐几款呗。”

    下午一点五十分的尽山设计院,关嘉浔趴在裴确工位,支一个脑袋,羡慕的视线在她随意披散的发间来回流连。

    刚从午休的梦中醒来,裴确抬起手,虎口抵在耳廓,将头发尽数拢至脑后,拉过右手腕的皮筋绕了两圈,扎成低马尾。

    避开关嘉浔的问题,小声道:“客户把需要修改的地方发来了吗?”

    “啥?!他又有意见了?!”关嘉浔猛一下撑起身,反应过来大多同事都还趴着,慌忙捂住嘴,凑近了些,“可你前天带去现场的图稿,不是原封不动又拿回来了么?”

    刚从望港镇回来那天,因为萧煦远说项目有问题,陈烟然让裴确单独去了趟华茂大厦。

    “当时他说问题不在图稿上,”裴确回忆了片刻,“得在现场找找,但不让我跟着,说是拍好了会把图片发我们工作群里。”

    “这个萧僵尸!”关嘉浔拧着眉,没忍住握拳锤了下桌面。

    “你们又背地里给客户瞎取什么外号了?”裴确笑着问。

    “嘁,谁叫他突然诈尸啊!我们前期工作多顺利,明明第八版的修改意见已经是项目收尾了,结果他不知道搭错那根筋,趁着你家出事回老家那两天,突然搞个掀地皮式大改,甚至很多自己敲定的东西也给挑出来重弄。”

    “我看他这人纯心眼儿坏!仗着自己有钱有背景,专刁难我们这些领工资的。”

    关嘉浔憋着一肚子气抱怨时,裴确忽然也觉得奇怪。

    去华茂大厦那天,她明明看见很多东西早按当初的设计稿竣工,现在却又突然揪着他们折腾最初的图稿。

    撇开本末倒置不说,整件事看下来,除了拖长工期,把大家都耗在这儿之外,她想不到其他任何合理的解释。

    于是她原想安慰关嘉浔的话也说不通了,只能顺毛撸撸她的怒火,时不时点头表示认同。

    两人一迎一和,声线像蚊子音,嗡嗡地传到另一侧的贵宾接待室——

    “恭喜呀萧总裁,喜提新title。”

    萧煦远指尖夹着白子推到棋盘,皮笑肉不笑道:“那还不得多亏了你呀,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檀大善人。”

    作为一直都是提要求的甲方,萧煦远倒是从未在意过“员工午休”这回事儿。

    今天要来尽山前,他也只提前几分钟给陈烟然打了个招呼,刚下午一点的样子车便刹到了门口。

    奈何这位硬要跟来的大善人,一定要等着午休结束才肯进会议室,两人只好到接待室消磨时间。

    “又该你了。”

    认识五六年,檀樾自然知道他此刻内心腹诽,懒得理会,指尖无序地把掌中黑棋薅得锵锵脆响,淡声催促。

    瞧着他一副闲适模样,萧煦远咬咬牙,落完一子忽想起某事,“对了,上次来我办公室找你的那位美女是谁啊?”

    “周展宜。”

    顿了片刻,不知该如何形容他俩的关系,檀樾只答了她的名字。

    “你俩很熟吗?前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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