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清澈的眸子看着她泛着水光,莹润通透如白玉的手抓住了这孤寂天地间唯一一抹鲜活色彩。

    他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只是心口猛然一堵,一口发黑的鲜血就那么突兀地淹没他的薄唇。

    “……”

    林锦璨看着晕死的男人蹙眉,把披风从他手里抽离。

    救他?

    她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

    救他这么一个拖油瓶?不是自讨苦吃吗?况且这男人身上皆是致命剑伤,此人不是亡命奴,便是…和她一样,是个为他人卖命的刺客?

    若仇家找上门来,将她一并捅了去,她找谁喊冤去?

    林锦璨轻哼,整理着腰间被男人弄散的衣带,心中暗骂却还是不解气,她走出去几步又折返到男人身边,提起绣鞋轻踢了男人几脚。

    然而,这么一踹,她发现暗红雪渍中躺着一块什么雕着纹饰的东西?锦璨一愣,蹲下将手探入男人的湿腻小腹下。

    是块巴掌大小的令牌。

    上面占着泥土和冰渍儿,林锦璨用袖子将令牌擦干净,对着反射出来的微弱雪光一瞧。

    铜制的令牌正面是让人看不明白的梵文,背面是东宫独用的龙纹。

    这男人难道是太子?

    林锦璨微讶,将手里的火折子插入积雪里点燃,她挪了几步对僵硬的手指哈了哈暖气,随后捧起男人脸仔细打量。

    俊美,昳丽,是个好看的年轻男人。

    但不是东宫那位。

    她见过大梁太子,而立之年,是个风度翩翩谦逊有礼的人,怎会似他这般轻薄无赖。

    不过…

    锦璨看着奄奄一息的男人思忖片刻,他既然能拥有东宫的东西,定然不是等闲之辈,或许是东宫的侍卫,又或者是手握重权的内监。

    总归,这类人消失,他的手下定会沿着线索来寻找。

    以至于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林锦璨不确定。

    只是冰天雪地没有食物,倒不如将人救了。

    这男人生命力顽强,武功甚至可能在她之上,若侥幸治好他顺便骗取信任,日后,也好为自己回到谢府顺理成章地编造个理由。

    子时的林海雪原不断传来空幽的野兽叫声,微弱的火苗在寒风中颤抖,摇摇欲灭,暖黄的光晕在男人脸上上调皮抚动。

    林锦璨从报废的马车里寻来缝衣服针线,把小猫儿塞入袖中后,咬牙将沉重的男人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寻找庇护所。

    路上湿滑,她没走几步便摔了好几次,林锦璨揉着腰,撇嘴看了眼男人,心道,明明不胖,却偏偏重的跟牛似的,这人吃什么长大的?

    为了嫁入谢家,拼了。

    少女深吸一口气,将御寒的披风解开围在男人身上,随后搓着他的手,眉目柔软了下来。

    她用力捏了捏男人的脸,痛心道:“小哥哥喂,你要咽气可就早些咽啊,可千万别折在半路,不然我就白费力气了!听话,再坚持一下啊,我会些医术,能救你的…”

    林锦璨拍了拍埋在她肩颈窝里的脑袋,一手扶着男人的窄腰,换了个姿势继续在这茫茫雪林行走。

    脚印深一脚浅一脚,渺小的一抹朱红和一点玄色在素白浩渺的雪地里缓缓移动着。

    在林锦璨看不到的侧面,男人眉头微微一蹙,他颤动了下被林锦璨掐过的左脸。

    不知走了多久,视线已经慢慢开阔,这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雪覆盖在睫羽上,相依为命的二人此时都“白发苍苍”。

    周围黑灰的岩石裸露着,他们所处之地有些陡峭,不过好在风雪已寂静,天边翻起了鱼肚白,一丝熹微从破裂的云被钻出。

    林锦璨眼睛亮了亮,前方,是座废弃的破庙,庙宇不大,纸糊的窗残破出好几个口子,她走进,灰尘独有的气息吸入肺部,让人忍不住咳嗽。

    佛像残损,香炉也蛛网四结,众神面目也有些狰狞,从一些痕迹可以看出,是过往战乱所致。

    虽然阴森,但好在有了避风之所。

    林锦璨把秸秆铺在几块蒲团上,将男人平躺在上方。

    男人身形高大,体型健硕,锦璨把他驮在后背时,还悄悄比划了下,对方的肩宽而厚,和自己对比起来,多了一个横掌的宽度。

    真不知道是什么信念才让她坚持下来的。

    她燃起篝火,拿起贡台上的破碗准备去外头舀一捧雪回来烧滚给男人擦干脸。

    “别走…”

    手腕被莫名拉住,林锦璨下意识摸了摸他的额头,意料之中的滚烫灼烧。

    林锦璨怕人半路跑了,或者清醒后反咬一口,走之前将他的手脚捆住,

    她弯着腰,将厚重的披风在男人身上铺开,垂落在胸口的发丝不知不觉地挠着男人的脸,忽然,她感到后腰一沉。

    几番挣扎后,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坍塌了下去。

    男人的鼻息近在咫尺,若非她梗着脖子,她现在一定就吻下去了。

    “……”

    这人怎么能这样对他的救命恩人呢?

    “对不起你…”

    圈主她的手臂又将她搂紧了,林锦璨才要一个巴掌落下,忽然瞥到他眼角凝结出了颗泪珠,慢慢滚落。

    林锦璨惊喜。

    男人的眼泪,她的兴奋剂。

    她自幼就有个怪癖,最喜欢看漂亮男人哭了。

    林锦璨心里柔软了下来,她舔了舔唇,壮着胆子用指尖抚过他下颌,随后用袖子蹭了蹭他的脸。

    她想套出些信息来,便温柔试探:“…对不起我什么啊?”

    搂住她的人不言语,沉默片刻后,只吐出三个字。

    “娘,狸奴…”

    “……”

    原来是想娘了,但狸奴是谁,是一只猫还是谁的乳名?

    她微叹,也对,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想到的都是对自己最好的人。

    林锦璨转身出了破庙。

    *

    耳畔战鼓轰隆,眼前尸山血海,凹下去的土壤里储藏着温热的血,悬崖上穷途末路,战马被银枪削断马蹄,连着马背上的人一起往山崖下栽去。

    “殿下!快走…”

    “阿昭…换个身份活下去,别留在这里!”

    男人胸口一沉,坠落的瞬间,风鼓动着耳膜。

    梦里,一会儿是金戈铁马尸山血海,无数刀光剑影直逼他而来。

    又一会儿是满血的床榻和暴雨天小姑娘模糊的脸。

    种种,旋涡似的把人吸入深渊。

    窒息感涌上心头,慢慢的,四周没有了声音,接着就是一丝滚烫毒辣的液体灌入他口中。

    他不知道是什么,只防备的往外吐。

    “你不要哭了…我在这里,别怕。”

    一瞬间,感觉脸颊枕着什么柔软的东西,透过那层布料,他听见蓬勃有力的心跳声,脖子被东西覆盖住,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谁在抱着他?

    他厌弃退避,却怎么也逃不出那魔爪,只知道心脏千刀万剐似的疼。

    身体一颤,他猛然睁眼,四周明亮,神佛俯瞰众生。

    这是个破庙。

    他转动着脖子,余光终于瞥见抱着自己的一抹鹅黄色身影。

    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眼睛闭着,一只手臂搂着他,脑袋因太困了歪斜着,下巴靠在他额头上。往下看去,那膝盖处的裙摆上还沾着干涸发黑的血。

    冷冽的馨香萦绕在鼻尖,冲散了血腥味,他垂首,发现自己的手正环着小姑娘的腰不放。

    “……”

    他愣住,瞬间收回。

    *

    时间已经过去了三日,她如往常一般给男人擦身子,喂药喂食物后,又做了竹签去附近捕了几只雪兔回来。

    干了几番体力活下,身子累极了,这一坐就开始打着瞌睡。

    她打了个哈欠,仔细端详了怀里的男人,与其说眼前之人是个男人,不如说是个少年。

    少年银冠散落,如墨发丝随意铺在她身上,他的皮肤微微呈小麦色,但不黑,眉眼舒朗,薄唇微抿,高挺的鼻梁在外头的阳光照耀下在他侧脸投下一道阴影。

    为了让伤口透气,锦璨让他的上衣只是虚敞开,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是从喉结处一直到肚脐的。

    那些地方不是脂肪,而是精瘦有力肌肉,视线向下,少年线条流畅的小腹处被交叉的纱布半裹着,被斑驳的血迹染了红颜色。

    她舔了舔嘴唇,小鹿似的眼睛朝少年脸上瞥了眼,内心挣扎了下,还是忍不住上手试探着戳了几下痒痒肉。

    人是救活了,但还是没反应。

    于是,她终于放下心来,把宽大的袖子攥到手心,抬起指尖轻轻地放在上面,像羽毛似地轻扫了几下。

    暖暖的,有种干净的磨砂感。

    摸起来很舒服,林锦璨难得心情好转。

    “摸够了么?”

    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林锦璨吓了一跳,男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不过好在她提前防备,把人捆住了。

    “呀,你醒了?”

    “…对不起,这件事你不要同别人说好不好?”

    “同别人说什么?”

    男人冷笑起身:“说你一未出阁的小姐,却对男人的身子感兴趣?”

    “男人的身子?”

    林锦璨瞪着水灵灵的眸子:“我没有…我不许你这样说我!”

    男人见她耳根子红了,嗤笑一声:“好,不说了。”

    地上的人安静了片刻,态度转变,眼神忽然柔和了下来,他唤了声:“女公子。”

    林锦璨手臂一麻:“怎么了吗?”

    “若觉得不够,可以继续。”

    锦璨却也没想到这男人玩这一出,她诧异道:“可以吗?”

    “姑娘心地善良救了我,我应尽量满足姑娘才是。”

    “……”

    想是想,可这哪里好意思?

    林锦璨不信男人的话,脱口而出:“那碰哪里都可以吗?”

    “有句话叫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林锦璨清了清嗓子,捂着脸羞涩扭捏:“嘿,我才不要,你这登徒子怎能这样说话,羞羞脸…”

    男人见小丫头红了脸,眼眸微眯眼,他有些捉摸不透:“那你要什么?银子?”

    少女摇头。

    “名贵的胭脂水粉?”

    林锦璨迫切想结束对话,但又妨碍于这娇柔小姐才不过及笄的年龄,她点头如捣蒜:“嗯…”

    男人冷笑,嘴上却哄着:“好,那等我出去,你要什么款式我都给你买,现在,就先把我手上的绳子解开好不好?”

    “……”

    说了半天,就是诱惑她把绳子解开?

    林锦璨这次很真诚:“不行,我害怕你是坏人…”

    男子听罢笑道:“怎么会呢?我叫…顾兆,家里排第三,是…”

    他忽然想到东宫赴死前曾给他的令牌。

    这姑娘定是看到了。

    “是…太子的护卫,那日替主子办公务却不幸遭刺客追杀。”

    林锦璨眸光一转,这男人说的是真还是假?

    自称顾兆的男人,直起身体后靠在她肩头依赖着她,问道:“姑娘,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里被官兵封了路,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林锦璨感到肩膀一沉,男人却再未有什么出格的动作,滚烫的额角不介意地触碰到她的皮肤。

    她的心脏莫名一沉。

    是啊,她应该说她是谁?

    一个深闺女子出现在万籁俱寂的雪林里,太诡异了。

    还有,她杀管家何歧时到底有没有被他看到?

    他会不会也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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