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宥三十五年冬,雪后初霁,太阳苍白无力地悬在当空。

    寒风凛冽,刀刃般密匝匝地划在滕悬黎冻得通红的脸上,带来阵阵刺痛。

    她咬紧牙关,裹紧披袄,严严护住绑在身后的幼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前行,突然一个趔趄摔进厚厚的积雪中。

    她顾不得重重磕在地上的双膝,扭头贴贴背上幼儿冰凉的小脸儿,柔声软语哄了几句,而后拖着疲累虚弱的身体匍匐爬行。

    快一点,再快一点。

    滕悬黎心急如焚,阿娘和女儿也在找她。

    一个多月前,她和阿娘历经千辛万苦从奚戎敌军中逃脱,又被躲避战乱的逃亡人群冲散,阿娘和女儿不知去向。

    她带着幼儿冒着烽火遍寻亲人不见,跟随逃亡人流东出长安一路打探,循着线索找到幽州。

    她预感就要见到阿娘和女儿了,半刻不敢耽搁,一心只想赶路。

    “奚戎退军了,晏明府把奚戎人打跑了,圣人回銮了,咱们能回家了。”

    不知谁人的一句高喊,让原本颓丧的流亡人群纷纷驻步。呆立良久之后,有人顿足起舞,抚膺嚎啕,欢喜这异乡流亡之途终于走到头了。

    滕悬黎欢喜不起来,奚戎退军也还不回她的阿爹和兄弟们了。

    滕家本是汴州的寒门小户,皆因入宫十年的姑姑一朝三千宠爱在一身,被册封为后,母仪天下。他们一家才迁至长安,住甲第,承宠渥,一跃而成炙手可热的贵戚,攀附、讨好者众。

    她和家人心中明白,尊贵与荣耀系于君王一人,始终谨小慎微,恪守外戚本分。

    正因阿爹的本分,圣人对他愈加信重,时常委以重任,不及十年拜阿爹为相。

    然太子骤然崩殂,引发争储内乱,奚戎趁机入侵。昱朝上下猝不及防,慌乱迎敌,节节败退。

    阿爹心忧百姓,荐在鸿胪寺任职的阿兄去突厥借兵,推在羽林军中的大弟往前线御敌。

    可,几封所谓通敌书,两个亲近之人做人证,阿爹无端背上谋反罪名。

    一时之间,各种抹黑和诬陷接踵而至。

    她深信阿爹清白,四处奔走,日日进宫跪求。奈何“证据”确凿,圣人为给守边将领和天下百姓一个交代,不得不按律执行。

    滕家男丁悉数处死,女眷和幼儿没官为奴。

    阿爹被斩,幼弟被处绞刑。

    阿兄当时被突厥所囚,突厥首领收到阿爹因谋反被斩的文书,立即将阿兄斩杀。

    大弟被羽林军同僚凌迟而死。

    她和阿娘,还有一双儿女被没入司农寺辖下的司竹监为奴。

    但阿爹和兄弟们的死,没能使昱朝将领拦阻住奚戎人的铁蹄。

    奚戎军势如破竹,直捣长安。

    圣人仓皇西逃,数十万长安百姓被抢劫、掳掠,苦不堪言。

    她和阿娘、儿女也被俘,拼死才得以逃脱。

    要尽快找到阿娘和女儿,她不能再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了。

    可,什么阻挡了她前行的路?

    滕悬黎抬起血丝密布的双眼,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尔后一股暖意包裹全身,涌入心间。

    待她再回过神,背上一阵轻松,绑在身后的幼儿不知去向。

    “二郎!”

    滕悬黎焦急呐喊,双手在黑暗中胡乱摸索,试图寻回儿子,但什么也摸不到,也叫不应。

    她气急败坏地肆意挥动双手,溅起串串水花,落在浴桶旁两个婢女的黄绿间裙上。

    踏歌和络韵唬了一跳,脸上立时透出忧色,按住滕悬黎一双凝脂柔腻的玉臂,轻声唤:

    “二娘醒醒,二娘怎么了?”

    许久,滕悬黎深深吐出一口气,徐徐睁开水润双眸。

    西子纱幔曳地,六曲画屏上白鹤展翅,栩栩如生。

    她一时愣怔。

    这画屏乃圣人御赐,一直摆在长安南郊别业她的房中。

    她不是在幽州吗?

    “可算醒过来了,吓坏奴了。”

    见滕悬黎无恙,踏歌和络韵悬着的心才落下,相视一笑。

    滕悬黎收回落在画屏上的目光,看向两个婢女稚嫩的脸庞,又是一阵迷惘。

    她和阿娘、儿女被没入司竹监为奴时,踏歌和络韵不离不弃,守护在侧。后来二郎被司竹丞欺辱,幸得络韵及时发现。但在和司竹丞扭打中,络韵被司竹丞用尖锐的竹片刺入肚腹,不治身亡。

    踏歌……踏歌为救她,死于奚戎人的屠刀之下。

    如今她们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滕悬黎热泪盈眶,心头哽咽。

    她在水中握紧双拳,指甲陷入手心,痛意钻心,却笑出了声。

    “二娘怎得又哭又笑?”

    踏歌从未见主人如此反常,担忧的心又提了起来。

    滕悬黎双手掬了一捧温水覆在面上,暖意将幽州的风霜雪雨尽数驱散。

    她心跳如擂鼓,压抑不住脑中荒唐念头:她好像回到了过去。

    面前的踏歌和络韵稚气未脱,个头还没长起来,她推测现下该是他们一家搬到长安的最初几年,这时候阿爹、阿娘和兄弟们都还好好的。

    滕悬黎内心狂喜,缓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轻启丹唇,软声道:

    “先前做了个噩梦,后来明白过来噩梦是假的。”

    “二娘不怕,梦都是反的,醒了便好了,奴陪着您呢。”

    说着,踏歌取来沐巾,和络韵一起扶滕悬黎出了浴桶,轻柔擦拭后,服侍她穿上青绸蹙金绣寝衣,再拥着她回内室。

    一路上,滕悬黎竭力掩饰再见踏歌和络韵的激动,但还是忍不住紧紧抓住两人的手。

    她边走边观察房中各物,希望从中探寻出现下到底是哪一年。

    络韵刚撩开水晶帘,滕悬黎一眼便看见临窗高几上摆着一个白瓷长颈瓶。

    瓶中斜依一枝金桂,馥郁甜香萦绕于室。

    她呼吸一滞,盈盈莲步变得沉重,慢慢踱到妆台前坐定,开口道:

    “开扇窗吧,怪闷的。”

    踏歌答应着开了窗,回过头来见滕悬黎盯着金桂发呆,笑道:

    “今日封阳长公主生辰宴上,长公主瞧出二娘喜欢桂花,散了宴马上遣人插瓶送了来,可见长公主有多喜欢二娘。”

    络韵接口道:

    “今日宴上,封阳长公主有意无意向主母透露欲聘二娘做小儿妇,奴看得真真,听得切切。想是晚不过二娘及笄,便要上门提亲呢。”

    滕悬黎听了两人的话,脸色惨白,陷入回忆。

    踏歌和络韵见滕悬黎沉默不语,只当她羞了,不再打趣,用巾帕为她干发。

    前世滕悬黎二十五年的人生中只收到过一次别人赠的桂花,是乾宥二十四年九月二十三赴封阳长公主生辰宴那日,封阳长公主所赠。

    乾宥二十四年是他们一家搬到长安的第一年。

    这年,精明的封阳长公主看出圣人兄长对滕家的看重,为讨好兄长,每逢设宴必奉滕家人为座上宾。

    这年,封阳长公主生辰宴上,封阳长公主向阿娘透露结亲之意,阿娘自知齐大非偶,婉言谢绝。谁知不久之后,封阳长公主的第三子赵勮当着圣人的面,向她表达倾慕之意,请求赐婚。

    一头是亲妹妹的儿子,一头是小妻子的侄女,亲上做亲,圣人满心欢喜,当场允准。

    天家御赐婚事,岂敢违逆?

    第二年三月,她及笄之后,便和赵勮举行了婚仪。

    成婚当晚,合卺酒未喝,赵勮当着她的面拉着长公主府的一个奴婢去宠幸。以此羞辱她寒族出身,不堪为配。

    那时她方知,赐婚非赵勮所愿,乃婆婆封阳长公主迫他所求。

    圣旨在上,三拜礼成,悔之晚矣。

    赵勮在人前做足宠妻姿态,人人都夸他不纳妾抬媵,用情专一。

    岂知封阳长公主府蓄婢无数,皆是长公主对赵勮“低娶”的弥补。

    那时她实在胆小懦弱,又顾忌颇多,不敢有半句怨言,也不容许身边人表现出丝毫对封阳长公主府的不满,生怕别人说她仗着姑姑是皇后,小人得志,目中无人。

    封阳长公主正是看准了她的软弱和谨小慎微,在圣人、姑姑和她的父母兄弟面前将她当亲生女儿一般疼宠,回到府中又对她冷言冷语,训示她赵勮娶她如何如何委屈,赵勮不在府外胡闹已然给足她面子,赵勮无论在府中如何玩闹她都该容忍。

    她和赵勮成亲三载未有所出,各种流言甚嚣尘上,封阳长公主又亲自押赵勮进她卧房……

    随着女儿和儿子的相继出生,流言自息,赵勮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府中与各色美人逍遥。

    乾宥三十四年,阿爹被诬通敌谋反,让她真正见识了什么叫“富贵时人人攀附,落魄时个个踩脚”。

    只是她未料这第一脚来自自己的丈夫。

    为撇清与滕家的关系,赵勮甩出一纸休书,还把两个幼儿从族谱中除名,一并发还母家。

    当时她无暇责怨赵勮不义,一心扑在为阿爹申冤上。

    但最终无法改变阿爹和兄弟们枉死的结局,她止不住地恨意翻涌,恨透了那些诬陷父亲之人,也恨赵勮和封阳长公主府的每一个人。

    大昱律:罪不及出嫁女及其子孙。

    赵勮休妻撇清与滕家的关系,她心甘情愿与阿娘同甘共苦。

    但虎毒不食子,赵勮竟连一双亲生儿女一并舍弃!

    更可恨的是封阳长公主府无一人劝阻,无人出言挽留两个幼儿,眼睁睁地看着三岁五岁的孩子为奴为隶,受尽磋磨。

    重来一次,她万不想再如封阳长公主的愿嫁与赵勮。

    但今日过后,赵勮很快就会向圣人请求赐婚,她该如何阻止?

    滕悬黎思绪混乱,一时想不出应对之策,倒是记起前世封阳长公主生辰这晚,长公主别业进了贼人,是侍御史晏珬带人及时赶到,将贼人捉住,使长公主府众人免受贼人的屠刀,并追回被盗的珍玩瑰宝。

    事后,她和父母探望受惊吓的封阳长公主,恰好遇上晏珬押着贼人往外走。

    滕悬黎眼前一亮,想到一个主意。

    或许这个主意能暂且拖一拖赵勮往御前请求赐婚之事,为她争取些许想对策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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