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临安宫。
春日赤脚站在宫廊上，听着耳边猫头鹰咕咕的叫声，面露茫然。
她分明记得，她义父陆泉在宫宴上刺杀陛下致使陆府上下满门被诛。
然后她带着弟弟出逃，为了引开皇城司的追兵，从湘山上跳了下去……
她怎么会……
又回到了临安宫？
且迷糊着，廊巷尽头的大殿木门，被什么推开，吱嘎一声吸引了春日的注意。
她引项望去，见到她义父陆泉，提着刀停在了殿前，目光空空，像一只被控制的傀儡，僵硬的跨进了大殿。
而大殿的匾额上，写的，竟是大庆殿。
熟悉的场景，春日脑中嗡的一声。
因为就在此处，陆泉谋逆刺君，供述自己通金叛国，连累陆府一夜倾颓。
意识到这是即将发生在千秋宴上的场景，春日浑身血液逆流，狂奔上前阻拦道：“阿父，阿父不可！阿——”
她冲上去一把抓住了陆泉的衣襟，然而不过一刻，她便骇然放开了手
因为陆泉的脖子上，是一颗狐狸头！
春日惊恐后退，却见不止陆泉，大殿里觥筹交错的臣子女眷们，全都成了狐首人身的怪物！
连大殿上的君王，也成了一只金瞳的九尾巨狐！
“春日……”
他们齐声开口。
“别找徐慢。”
他们齐声说。
“来我这里。”
他们齐齐招手。
春日唰地睁开了眼。
望着头顶的青竹房顶，春日喘着粗气，看向周围。见自己身处一间竹庐，她晃了晃脑袋。
……是梦？还是现在的，是梦？
春日难以分辨，她坐起来想要验证哪边才是梦境，便腿一软跌下了床，浑身剧痛。
她终于知道此刻才是现实。冷汗涔涔地吃痛捂住伤处，她便发现自己从上到下都包满了纱布，浑身药味呛得惊人，床头还放着一碗见底的接骨断筋药。
是有人救了她。
是谁？
扶住墙，她想往外去看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刚走几步，就听外头一阵喧哗。
随即，透过窗，她看见徐慢的小徒弟方圆擎着一个护卫的后颈从堂屋里出来，将人狠狠丢在了地上。
前才下过雨，外头的地面都是湿的，护卫被丢在下去，只一刻就浑身湿透，但他不管不顾，扯住了方圆的腿便干嚎。
“方大人！饶了我这一回吧，别赶我走！我八十岁的老娘还指着我俸禄喝药，我孩子还指着我上学读书，我不能没了这差事啊方——”
“差办不好，嘴皮子上的话倒是一套又一套。你一个十七岁的孤儿，哪来吃药的八十老母，上学的孩子？与槐县仵作勾结就罢了，胡言乱语，你当本侯傻吗？”
护卫求方圆的话还没完，一声熟悉的冷笑自方圆身后传了出来。
春日循声望去，堂屋门下，男子泰然行出。
他发冠高束，着玄袍锦衣，面如凌霄神君，风貌山姿，威严燄然。
饶是三年过去，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典狱刽子手，春日也还是一眼就将人认了出来。
徐慢——
如今一人之下，执掌善道司的宣抚侯，她的青梅竹马。
也是被她退婚的……
前未婚夫。
意识到是徐慢救了她，春日心头如沸水，激动，却又焦灼。
院子里，那个护卫因徐慢的揭穿下涨红了脸。
“是，我是没有，可你留我一个怎么了！你沽名钓誉，杀害岳将军，害得收复大业失败！故土不能回，我们这些百姓才会流离失所，这本来就是你欠我们，欠我的！”
廊上，徐慢笑了：“我欠的？”
“你难道不欠吗？！”
护卫忿忿:“三年前，岳将军即将收归燕云十六州，却被构陷谋反。当时，你养父杨约，御史中丞陆泉这两位义兄弟都在为岳将军奔走，你却做了什么？”
“你砍了你恩师岳将军的头，气死养父杨约，换来了你这个宣抚侯！要我说，你被湘中的挽面人和仵作排挤也是不过是报应不爽，因为你这种小人执掌善道司，不配！”
“污言秽语，目光短浅！”
方圆横眉竖目:“陛下建立善道司，是为了整顿义庄漏泽园等一应管理生老病死的机构，以便广泽万民！你和那些仵作挽面人自以为给师父下绊子就能阻止此事？痴心妄想！”
护卫哈哈大笑:“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们目的已经达成——”
徐慢冷声打断他:“所以，你这承认了你与槐县仵作勾结，阻碍善道司查案。”
护卫僵住，急忙紧闭上嘴。
徐慢微哂，凤眸半遮：“勾结之事，本侯暂且不计较。本侯只问你，河伯问路一案的无头尸，与槐县挽面人及仵作，是否有关联？”
河伯问路？
春日回忆。
在临安陆府时，她似乎曾从陆家兄长口中听过这个典故。
槐县此地，传言曾有恶龙自称河伯盘踞槐河。恶龙酷爱以人头为食，然而百姓人人防备，他只得假扮少女向百姓问路，若百姓搭理，就咬下人头。百姓为其所苦，民不聊生，直至一位女君听闻此事，化身槐树，才将之镇压。
而这个传说也就此流传下来，名曰“河伯问路”。
可典故和挽面人之间能有什么关联？还，无头尸？
春日困惑。
护卫就是不吭声。
徐慢瞧他这样也不恼，从袖袍中拿出一个蹴鞠扔在护卫面前的地上。
护卫嘴唇一白。
“是没有娘，也没有孩子。”徐慢起身，漫不经心微笑，“但有一个七岁的妹妹。”
徐慢竟抓了他妹妹！
护卫浑身颤抖起来：“不，不，我们没有！义庄那两具不能下葬无头尸不是我们搞的，一月前的雨夜，好多人都看到是那两具尸体自己从槐河走去的义庄！我还问过官衙的仵作干嘛不验尸！但是……”
“但是官衙也不敢处置！他们说不是被槐河的河伯咬掉了头，尸体又怎么能走——所以挽面人他们不愿意缝！也不只是恨你，是不敢缝！”
“拿了河伯吃掉的头缝回去……会被诅咒，会死全家！”
提起河伯，护卫满目惊恐。
徐慢睇着他好半会儿，许是觉得护卫没有撒谎，他冲着方圆摆了摆手。
方圆听令揪起护卫的后领往外去，护卫冲着徐慢喊：“我知道的我全说了，你会放了我妹妹，对不对？”
徐慢脚步一顿，不甚在乎：“再说。”
再说是什么意思？护卫挣扎：“你这个小人，她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她做了什么……徐慢，你就是个奸佞！难怪当初那个陆府义女要弃你而去，疾速订亲旁人，原是早看清你秉性……”
徐慢背影猛然滞住。
春日望过去，护卫提起她的那一刻，徐慢眼中万丈冰锋，一张天上人似的面目裹了一层寒霜。
春日见过这种样子的徐慢——
他身为典狱刽子手时，常是这种表情上刑场。
抿了抿唇，春日高声道：“陆春日不是因为宣抚侯品行退婚的。”
她这嗓子突兀，一开口，四下一静。
徐慢扭头望来，视线落在她身上，微微怔住。
一旁的护卫先回了神，不爽道：“你是谁？你又不是陆氏义女，你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是陆春日的婢女。”春日说。
现今她脸上全是伤，右眼到右耳上捂着厚厚的纱布，即便海捕文书贴满全国，她也丝毫不怕护卫会认出她就是那个携幼弟逃狱的陆氏义女。
“我主人曾经和我说过，她和宣抚侯退婚，不是因为宣抚侯如何，而是她的错。”
她和徐慢曾经都是寄住在陆府的孤儿。
六岁那年，她在陆府见到九岁的徐慢，自此就有了个天定的冤家。
后来陆泉认她做义女，徐慢被刽子手杨约领养，她与徐慢也依然争吵不断。
直到三年前，她彻底得罪了徐慢。数日内与他定亲退婚又另定他人，还对来找她的徐慢避之不见，害他在门外被大雪淹成了雪人，丢脸丢得临安皆知。
后来他晕倒被陆泉送回，也放话和她陆春日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而后，他弃父杀师求荣，被全天下厌憎。
自此，她的退婚，也就在天下人眼中成了“先见之明”。
可她最清楚，她退婚哪是什么有预见。
从头到尾，根本就是她对不起他。
她不知道徐慢为何会救她。却无论是他刚才的脸色也好，还是见到她时复杂的眼神，都说明他心里对她当年退婚之事并非全然无感。
如今他是为陆府翻案唯一的希望。她只盼她认了错，就能让他少计较一点……
春日将目光投在徐慢身上。
但徐慢没什么反应，眼一收，转身就进了侧边的书房。
春日一路往湘中逃亡就是为了见徐慢，看他走了，她忙拖着伤腿去推开门，想往徐慢那边去。
“师母。”
门刚开，方圆几步冲了上来，搀扶住她。
曾经跟在徐慢屁股后转的小屁孩经过三年，长得比她都高了两个头。春日被他扶住，一心只有徐慢，没顾忌他喊了什么，不客气地抓住他：“多谢。”
方圆摇头：“您受苦了。”
两人往书房走。穿过行廊的时候，底下没人管的护卫大喊一声:“等等，我妹妹呢？”
方圆一脸不耐烦，转头要骂他你妹妹在家，就听春日道：“徐慢没抓你妹妹。他心性狠辣，却不是戕害幼子之人，你妹妹应当还在家等你。”
护卫将信将疑，一骨碌爬起往家跑。
春日走进书房。
内里，徐慢坐在书桌后，嗤了一声。
“四娘子听起来很了解本侯。”徐慢手肘支着扶手，睨着她，腔调刺人，“可惜了，傅指挥使不在，不然他听到自己的未婚妻如此为本侯说话，也不知是什么神色。”
春日知道他在讽刺她。
和徐慢退婚不足一月，她便与傅家公子傅尤知订婚。
现年傅尤知官至皇城司副指挥使，升职后的第一桩案子，就是缉拿她这个带陆府幼子逃狱的未婚妻。
春日跟傅尤知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对傅尤知追缉也不过觉得是傅尤知职责所在。
记挂着陆府的事，春日没把讽刺当一回事，径直问道：“善道司是不是缺一名挽面人？”
徐慢的笑容略收：“你问这个做什么？”
“别装不知道。六岁那年我被义父救回陆府时，义父就告诉过你，我曾被杀人魔蒋叶拘禁一年。”
春日交底：“蒋叶曾教过我挽面缝尸之术。”
方才在外面，护卫所言总结下来，就是徐慢执掌的善道司遭遇了一桩案子，案子里有两具无头尸停尸义庄。
因为需要走完验尸、认尸、辩尸的流程，义庄才能立档将尸体转至管理掩埋尸体的漏泽园下葬。故而，徐慢便着令仵作验尸。
然槐县仵作厌恶徐慢，要求挽面人缝尸再验，挽面人那处又以河伯传说推拒，如此一圈，便致使无头尸一再拖延下葬，无法入档。
要知陛下欲立善道司之初就遭百官反对，如今才且起步，便有无法入档的尸体，那就是要陛下落百官口舌，徐慢吃罪不起。
“我知道你刚从护卫那儿得了仵作妨碍的证据，可以跟槐县的挽面人借题发挥，要他们配合缝尸验尸。可是徐慢，一次得手也不代表次次都行。”
春日单刀直入：“云卫弟弟和我不是分头行动，他是突然消失。我怀疑他是被人带走了，才想着跳崖保全他。只要你帮我找云卫，我就给你当挽面人。”
徐慢侧首靠在椅背上，手指敲着眉骨：“陆府不管了？”
“管。”春日摘下左腕上的银镯，拧断后抽出一物，按在徐慢面前的书桌上。
那是一张细细的布条。
布条上是春日字迹稚嫩的血书。
【徐慢欠春日一事，凭此约，生生死死，皆应春日。】
是好多年前，他跌落山涧时，春日为了让他不睡过去，写下的血书。
血书末尾，还有他按的指印。
那会儿，十岁的春日就拿这封血书，背着十三岁的他一步步出了阴曹地府。
“你说过的。”春日盯着他，“你欠我一条命，凭血书，你会答应我一件事。”
徐慢：“我已经还你了。”
“你没有。”春日反驳他，“你救的是十九岁的春日，我救的是十三岁的徐慢。一码归一码，这次的事另外算。”
“……”
徐慢手背血管突突跳动：“你脑子摔坏了？”
春日当没听见，继续道：“如果你不答应，我便向傅尤知举报你私自藏匿重罪犯。你这个师弟最恨你杀岳伯，他要是因此弹劾你，你杀岳伯得的爵位就不用要了。”
这就是徐慢的七寸了。
方圆闻言，愕然地看向徐慢。
徐慢眉心抽搐，显然也没料到春日的无耻，咬牙切齿道：“……陆春日，背弃盟约就算了，如今你还要做白眼狼是吗？”
“我还没做呢。”春日认真反驳，“再说我不这样，你也不会帮陆府，不是吗？”
退婚之后，徐慢就与陆府彻底割席了。
千秋宴之事后她与幼弟逃亡，还一直想他会否帮陆府，可他也始终没出手。
故而，在知道是他救了她之前，她的打算从来都是，见到徐慢，以血书要他庇护幼弟，然后自己成为徐慢的功绩，换他查千秋宴上的疑点。
只是知道是徐慢救她后，这个计划就彻底用不上了。
这人怨恨她，却不够透彻。
只这一分余地，她就不用把自己算计进死。
他都不想她死，她还死什么？
“我不会。”
面对春日的质问，徐慢没有一丝犹豫，“陆府与我无关，这件事不正因你而起？”
“是。”春日颔首，“所以我只能威胁你。”
她说得直白，徐慢听得不敢置信。冷笑一声，他拔出了方圆的佩刀，指着她：“我也可以杀了你——”
“那这就是第三件事，”春日没被包扎的左眼眨了眨：“你救十九岁的陆春日一命，十九岁的陆春日偿你一命，很划算。”
末了，春日神色挣扎一阵，又道：“就是如此一来，会颇显你有病。”
“我醒时，见我伤势，跳崖后应是几近粉身碎骨，你花大功夫救回来又抹我脖子……我只怕你下属们知道了，会疑心你是否正常。”
徐慢：“陆春日！”
她居然还有心思胡说八道！
徐慢腮帮紧咬，握在手里的刀子真想捅上去剖开了，挖开她的心看看是怎么长的？
别的女子被自己退婚的未婚夫救了，见未婚夫如今位高权重，怕早已伏低做小。她倒好，一句假惺惺还是用婢女口吻的认错完了事，还威胁起他了！
僵持着，忽然有人停在了门外。
“侯爷。”
身穿白袍的善道司亲卫在门廊下稽首禀报：“上次挖出的人头辨认出来了，义庄的人听说您近日派人去请挽面人，来问挽面人是否到了。”
义庄里停着两具无头尸。前几日，徐慢的人在槐河树下挖出人头，便命令义庄和官府认脸，现今总算开始有了眉目。
想起正事，徐慢瞪了春日好一阵子，甩开长刀。
“六岁到现在，十三年过去，你还会？”他没好气。
知道他这是同意了，春日立刻道：“你可以看看成果，再决定是否帮我。”
“那就先验。”
徐慢走出去：“验好了，陆云卫之事我尽力。至于陆府，当众供述通敌……铁证如山。”
春日跟着他：“我没想强行翻案，只望你帮忙查查疑点。”
徐慢示意她直说。
春日垂眼，良久，她问道：“徐慢，你信有妖吗？”
徐慢眼瞳一侧：“你是说陆泉谋逆和妖有关？妖不过是哄孩子的话。”
“可我看见了。”春日道，“我看见了九尾金瞳，口吐人言。”
千秋宴上，陆泉离席。她饮酒多了出去透气，就见陆泉与妖怪说话。
重重金纱罩宫室，那九尾巨狐投来一眼，她惊慌而逃。
再回席上，天翻地覆。
闻言，徐慢驻足。
凤目扫量她，徐慢断然道：“世上无妖。”
“我也没觉着有。”春日回道，“所以，这是疑点。”
神佛，妖怪，精鬼。
不过异志杂闻，空幻之物。
她从不信的。
“我派人去查。”徐慢应声，登上马车。
此处没有别的车架，她要去义庄只能与徐慢同乘。但马车的脚凳明摆是按徐慢身高备置，她腿伤了，踩上去十分不稳。
踌躇着，她想同车夫求助，一只大掌伸出了车帘。
“只此一回。”徐慢靠着车厢，声音与春日一墙之隔。
春日看不见他的表情，说了声多谢，扶稳他上了马车。
车子前进，淅淅沥沥的小雨又卷土重来。
春日和他对坐，忽然就觉得不对。
等会儿。
“验？”
看向闭目养神的徐慢，春日反应了过来：“刚才，你是不是说让我验尸？”
“别说你不会。”徐慢闭着眼，“杀人魔蒋叶堕落之前，是闻名天下厉害的女仵作。她要教你，不可能只教你挽面缝尸，多半仵作技法也都教你了。”
“今日方圆在槐河挖出了人头，你缝尸时便将尸体也验了。要验得不错……”
徐慢睁开眼，眼底掠过一丝恶劣：“从此，你就是阿春了。”
春日赤脚站在宫廊上，听着耳边猫头鹰咕咕的叫声，面露茫然。
她分明记得，她义父陆泉在宫宴上刺杀陛下致使陆府上下满门被诛。
然后她带着弟弟出逃，为了引开皇城司的追兵，从湘山上跳了下去……
她怎么会……
又回到了临安宫？
且迷糊着，廊巷尽头的大殿木门，被什么推开，吱嘎一声吸引了春日的注意。
她引项望去，见到她义父陆泉，提着刀停在了殿前，目光空空，像一只被控制的傀儡，僵硬的跨进了大殿。
而大殿的匾额上，写的，竟是大庆殿。
熟悉的场景，春日脑中嗡的一声。
因为就在此处，陆泉谋逆刺君，供述自己通金叛国，连累陆府一夜倾颓。
意识到这是即将发生在千秋宴上的场景，春日浑身血液逆流，狂奔上前阻拦道：“阿父，阿父不可！阿——”
她冲上去一把抓住了陆泉的衣襟，然而不过一刻，她便骇然放开了手
因为陆泉的脖子上，是一颗狐狸头！
春日惊恐后退，却见不止陆泉，大殿里觥筹交错的臣子女眷们，全都成了狐首人身的怪物！
连大殿上的君王，也成了一只金瞳的九尾巨狐！
“春日……”
他们齐声开口。
“别找徐慢。”
他们齐声说。
“来我这里。”
他们齐齐招手。
春日唰地睁开了眼。
望着头顶的青竹房顶，春日喘着粗气，看向周围。见自己身处一间竹庐，她晃了晃脑袋。
……是梦？还是现在的，是梦？
春日难以分辨，她坐起来想要验证哪边才是梦境，便腿一软跌下了床，浑身剧痛。
她终于知道此刻才是现实。冷汗涔涔地吃痛捂住伤处，她便发现自己从上到下都包满了纱布，浑身药味呛得惊人，床头还放着一碗见底的接骨断筋药。
是有人救了她。
是谁？
扶住墙，她想往外去看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刚走几步，就听外头一阵喧哗。
随即，透过窗，她看见徐慢的小徒弟方圆擎着一个护卫的后颈从堂屋里出来，将人狠狠丢在了地上。
前才下过雨，外头的地面都是湿的，护卫被丢在下去，只一刻就浑身湿透，但他不管不顾，扯住了方圆的腿便干嚎。
“方大人！饶了我这一回吧，别赶我走！我八十岁的老娘还指着我俸禄喝药，我孩子还指着我上学读书，我不能没了这差事啊方——”
“差办不好，嘴皮子上的话倒是一套又一套。你一个十七岁的孤儿，哪来吃药的八十老母，上学的孩子？与槐县仵作勾结就罢了，胡言乱语，你当本侯傻吗？”
护卫求方圆的话还没完，一声熟悉的冷笑自方圆身后传了出来。
春日循声望去，堂屋门下，男子泰然行出。
他发冠高束，着玄袍锦衣，面如凌霄神君，风貌山姿，威严燄然。
饶是三年过去，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典狱刽子手，春日也还是一眼就将人认了出来。
徐慢——
如今一人之下，执掌善道司的宣抚侯，她的青梅竹马。
也是被她退婚的……
前未婚夫。
意识到是徐慢救了她，春日心头如沸水，激动，却又焦灼。
院子里，那个护卫因徐慢的揭穿下涨红了脸。
“是，我是没有，可你留我一个怎么了！你沽名钓誉，杀害岳将军，害得收复大业失败！故土不能回，我们这些百姓才会流离失所，这本来就是你欠我们，欠我的！”
廊上，徐慢笑了：“我欠的？”
“你难道不欠吗？！”
护卫忿忿:“三年前，岳将军即将收归燕云十六州，却被构陷谋反。当时，你养父杨约，御史中丞陆泉这两位义兄弟都在为岳将军奔走，你却做了什么？”
“你砍了你恩师岳将军的头，气死养父杨约，换来了你这个宣抚侯！要我说，你被湘中的挽面人和仵作排挤也是不过是报应不爽，因为你这种小人执掌善道司，不配！”
“污言秽语，目光短浅！”
方圆横眉竖目:“陛下建立善道司，是为了整顿义庄漏泽园等一应管理生老病死的机构，以便广泽万民！你和那些仵作挽面人自以为给师父下绊子就能阻止此事？痴心妄想！”
护卫哈哈大笑:“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们目的已经达成——”
徐慢冷声打断他:“所以，你这承认了你与槐县仵作勾结，阻碍善道司查案。”
护卫僵住，急忙紧闭上嘴。
徐慢微哂，凤眸半遮：“勾结之事，本侯暂且不计较。本侯只问你，河伯问路一案的无头尸，与槐县挽面人及仵作，是否有关联？”
河伯问路？
春日回忆。
在临安陆府时，她似乎曾从陆家兄长口中听过这个典故。
槐县此地，传言曾有恶龙自称河伯盘踞槐河。恶龙酷爱以人头为食，然而百姓人人防备，他只得假扮少女向百姓问路，若百姓搭理，就咬下人头。百姓为其所苦，民不聊生，直至一位女君听闻此事，化身槐树，才将之镇压。
而这个传说也就此流传下来，名曰“河伯问路”。
可典故和挽面人之间能有什么关联？还，无头尸？
春日困惑。
护卫就是不吭声。
徐慢瞧他这样也不恼，从袖袍中拿出一个蹴鞠扔在护卫面前的地上。
护卫嘴唇一白。
“是没有娘，也没有孩子。”徐慢起身，漫不经心微笑，“但有一个七岁的妹妹。”
徐慢竟抓了他妹妹！
护卫浑身颤抖起来：“不，不，我们没有！义庄那两具不能下葬无头尸不是我们搞的，一月前的雨夜，好多人都看到是那两具尸体自己从槐河走去的义庄！我还问过官衙的仵作干嘛不验尸！但是……”
“但是官衙也不敢处置！他们说不是被槐河的河伯咬掉了头，尸体又怎么能走——所以挽面人他们不愿意缝！也不只是恨你，是不敢缝！”
“拿了河伯吃掉的头缝回去……会被诅咒，会死全家！”
提起河伯，护卫满目惊恐。
徐慢睇着他好半会儿，许是觉得护卫没有撒谎，他冲着方圆摆了摆手。
方圆听令揪起护卫的后领往外去，护卫冲着徐慢喊：“我知道的我全说了，你会放了我妹妹，对不对？”
徐慢脚步一顿，不甚在乎：“再说。”
再说是什么意思？护卫挣扎：“你这个小人，她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她做了什么……徐慢，你就是个奸佞！难怪当初那个陆府义女要弃你而去，疾速订亲旁人，原是早看清你秉性……”
徐慢背影猛然滞住。
春日望过去，护卫提起她的那一刻，徐慢眼中万丈冰锋，一张天上人似的面目裹了一层寒霜。
春日见过这种样子的徐慢——
他身为典狱刽子手时，常是这种表情上刑场。
抿了抿唇，春日高声道：“陆春日不是因为宣抚侯品行退婚的。”
她这嗓子突兀，一开口，四下一静。
徐慢扭头望来，视线落在她身上，微微怔住。
一旁的护卫先回了神，不爽道：“你是谁？你又不是陆氏义女，你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是陆春日的婢女。”春日说。
现今她脸上全是伤，右眼到右耳上捂着厚厚的纱布，即便海捕文书贴满全国，她也丝毫不怕护卫会认出她就是那个携幼弟逃狱的陆氏义女。
“我主人曾经和我说过，她和宣抚侯退婚，不是因为宣抚侯如何，而是她的错。”
她和徐慢曾经都是寄住在陆府的孤儿。
六岁那年，她在陆府见到九岁的徐慢，自此就有了个天定的冤家。
后来陆泉认她做义女，徐慢被刽子手杨约领养，她与徐慢也依然争吵不断。
直到三年前，她彻底得罪了徐慢。数日内与他定亲退婚又另定他人，还对来找她的徐慢避之不见，害他在门外被大雪淹成了雪人，丢脸丢得临安皆知。
后来他晕倒被陆泉送回，也放话和她陆春日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而后，他弃父杀师求荣，被全天下厌憎。
自此，她的退婚，也就在天下人眼中成了“先见之明”。
可她最清楚，她退婚哪是什么有预见。
从头到尾，根本就是她对不起他。
她不知道徐慢为何会救她。却无论是他刚才的脸色也好，还是见到她时复杂的眼神，都说明他心里对她当年退婚之事并非全然无感。
如今他是为陆府翻案唯一的希望。她只盼她认了错，就能让他少计较一点……
春日将目光投在徐慢身上。
但徐慢没什么反应，眼一收，转身就进了侧边的书房。
春日一路往湘中逃亡就是为了见徐慢，看他走了，她忙拖着伤腿去推开门，想往徐慢那边去。
“师母。”
门刚开，方圆几步冲了上来，搀扶住她。
曾经跟在徐慢屁股后转的小屁孩经过三年，长得比她都高了两个头。春日被他扶住，一心只有徐慢，没顾忌他喊了什么，不客气地抓住他：“多谢。”
方圆摇头：“您受苦了。”
两人往书房走。穿过行廊的时候，底下没人管的护卫大喊一声:“等等，我妹妹呢？”
方圆一脸不耐烦，转头要骂他你妹妹在家，就听春日道：“徐慢没抓你妹妹。他心性狠辣，却不是戕害幼子之人，你妹妹应当还在家等你。”
护卫将信将疑，一骨碌爬起往家跑。
春日走进书房。
内里，徐慢坐在书桌后，嗤了一声。
“四娘子听起来很了解本侯。”徐慢手肘支着扶手，睨着她，腔调刺人，“可惜了，傅指挥使不在，不然他听到自己的未婚妻如此为本侯说话，也不知是什么神色。”
春日知道他在讽刺她。
和徐慢退婚不足一月，她便与傅家公子傅尤知订婚。
现年傅尤知官至皇城司副指挥使，升职后的第一桩案子，就是缉拿她这个带陆府幼子逃狱的未婚妻。
春日跟傅尤知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对傅尤知追缉也不过觉得是傅尤知职责所在。
记挂着陆府的事，春日没把讽刺当一回事，径直问道：“善道司是不是缺一名挽面人？”
徐慢的笑容略收：“你问这个做什么？”
“别装不知道。六岁那年我被义父救回陆府时，义父就告诉过你，我曾被杀人魔蒋叶拘禁一年。”
春日交底：“蒋叶曾教过我挽面缝尸之术。”
方才在外面，护卫所言总结下来，就是徐慢执掌的善道司遭遇了一桩案子，案子里有两具无头尸停尸义庄。
因为需要走完验尸、认尸、辩尸的流程，义庄才能立档将尸体转至管理掩埋尸体的漏泽园下葬。故而，徐慢便着令仵作验尸。
然槐县仵作厌恶徐慢，要求挽面人缝尸再验，挽面人那处又以河伯传说推拒，如此一圈，便致使无头尸一再拖延下葬，无法入档。
要知陛下欲立善道司之初就遭百官反对，如今才且起步，便有无法入档的尸体，那就是要陛下落百官口舌，徐慢吃罪不起。
“我知道你刚从护卫那儿得了仵作妨碍的证据，可以跟槐县的挽面人借题发挥，要他们配合缝尸验尸。可是徐慢，一次得手也不代表次次都行。”
春日单刀直入：“云卫弟弟和我不是分头行动，他是突然消失。我怀疑他是被人带走了，才想着跳崖保全他。只要你帮我找云卫，我就给你当挽面人。”
徐慢侧首靠在椅背上，手指敲着眉骨：“陆府不管了？”
“管。”春日摘下左腕上的银镯，拧断后抽出一物，按在徐慢面前的书桌上。
那是一张细细的布条。
布条上是春日字迹稚嫩的血书。
【徐慢欠春日一事，凭此约，生生死死，皆应春日。】
是好多年前，他跌落山涧时，春日为了让他不睡过去，写下的血书。
血书末尾，还有他按的指印。
那会儿，十岁的春日就拿这封血书，背着十三岁的他一步步出了阴曹地府。
“你说过的。”春日盯着他，“你欠我一条命，凭血书，你会答应我一件事。”
徐慢：“我已经还你了。”
“你没有。”春日反驳他，“你救的是十九岁的春日，我救的是十三岁的徐慢。一码归一码，这次的事另外算。”
“……”
徐慢手背血管突突跳动：“你脑子摔坏了？”
春日当没听见，继续道：“如果你不答应，我便向傅尤知举报你私自藏匿重罪犯。你这个师弟最恨你杀岳伯，他要是因此弹劾你，你杀岳伯得的爵位就不用要了。”
这就是徐慢的七寸了。
方圆闻言，愕然地看向徐慢。
徐慢眉心抽搐，显然也没料到春日的无耻，咬牙切齿道：“……陆春日，背弃盟约就算了，如今你还要做白眼狼是吗？”
“我还没做呢。”春日认真反驳，“再说我不这样，你也不会帮陆府，不是吗？”
退婚之后，徐慢就与陆府彻底割席了。
千秋宴之事后她与幼弟逃亡，还一直想他会否帮陆府，可他也始终没出手。
故而，在知道是他救了她之前，她的打算从来都是，见到徐慢，以血书要他庇护幼弟，然后自己成为徐慢的功绩，换他查千秋宴上的疑点。
只是知道是徐慢救她后，这个计划就彻底用不上了。
这人怨恨她，却不够透彻。
只这一分余地，她就不用把自己算计进死。
他都不想她死，她还死什么？
“我不会。”
面对春日的质问，徐慢没有一丝犹豫，“陆府与我无关，这件事不正因你而起？”
“是。”春日颔首，“所以我只能威胁你。”
她说得直白，徐慢听得不敢置信。冷笑一声，他拔出了方圆的佩刀，指着她：“我也可以杀了你——”
“那这就是第三件事，”春日没被包扎的左眼眨了眨：“你救十九岁的陆春日一命，十九岁的陆春日偿你一命，很划算。”
末了，春日神色挣扎一阵，又道：“就是如此一来，会颇显你有病。”
“我醒时，见我伤势，跳崖后应是几近粉身碎骨，你花大功夫救回来又抹我脖子……我只怕你下属们知道了，会疑心你是否正常。”
徐慢：“陆春日！”
她居然还有心思胡说八道！
徐慢腮帮紧咬，握在手里的刀子真想捅上去剖开了，挖开她的心看看是怎么长的？
别的女子被自己退婚的未婚夫救了，见未婚夫如今位高权重，怕早已伏低做小。她倒好，一句假惺惺还是用婢女口吻的认错完了事，还威胁起他了！
僵持着，忽然有人停在了门外。
“侯爷。”
身穿白袍的善道司亲卫在门廊下稽首禀报：“上次挖出的人头辨认出来了，义庄的人听说您近日派人去请挽面人，来问挽面人是否到了。”
义庄里停着两具无头尸。前几日，徐慢的人在槐河树下挖出人头，便命令义庄和官府认脸，现今总算开始有了眉目。
想起正事，徐慢瞪了春日好一阵子，甩开长刀。
“六岁到现在，十三年过去，你还会？”他没好气。
知道他这是同意了，春日立刻道：“你可以看看成果，再决定是否帮我。”
“那就先验。”
徐慢走出去：“验好了，陆云卫之事我尽力。至于陆府，当众供述通敌……铁证如山。”
春日跟着他：“我没想强行翻案，只望你帮忙查查疑点。”
徐慢示意她直说。
春日垂眼，良久，她问道：“徐慢，你信有妖吗？”
徐慢眼瞳一侧：“你是说陆泉谋逆和妖有关？妖不过是哄孩子的话。”
“可我看见了。”春日道，“我看见了九尾金瞳，口吐人言。”
千秋宴上，陆泉离席。她饮酒多了出去透气，就见陆泉与妖怪说话。
重重金纱罩宫室，那九尾巨狐投来一眼，她惊慌而逃。
再回席上，天翻地覆。
闻言，徐慢驻足。
凤目扫量她，徐慢断然道：“世上无妖。”
“我也没觉着有。”春日回道，“所以，这是疑点。”
神佛，妖怪，精鬼。
不过异志杂闻，空幻之物。
她从不信的。
“我派人去查。”徐慢应声，登上马车。
此处没有别的车架，她要去义庄只能与徐慢同乘。但马车的脚凳明摆是按徐慢身高备置，她腿伤了，踩上去十分不稳。
踌躇着，她想同车夫求助，一只大掌伸出了车帘。
“只此一回。”徐慢靠着车厢，声音与春日一墙之隔。
春日看不见他的表情，说了声多谢，扶稳他上了马车。
车子前进，淅淅沥沥的小雨又卷土重来。
春日和他对坐，忽然就觉得不对。
等会儿。
“验？”
看向闭目养神的徐慢，春日反应了过来：“刚才，你是不是说让我验尸？”
“别说你不会。”徐慢闭着眼，“杀人魔蒋叶堕落之前，是闻名天下厉害的女仵作。她要教你，不可能只教你挽面缝尸，多半仵作技法也都教你了。”
“今日方圆在槐河挖出了人头，你缝尸时便将尸体也验了。要验得不错……”
徐慢睁开眼，眼底掠过一丝恶劣：“从此，你就是阿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