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个小丫头子并两个婆子立在垂花门外向外张望,一个小丫头站只觉腿脚有些酸胀,在石矶上坐下。

    另一个小丫头见她坐下,也随着坐下,第三个小丫头见两个小丫头坐下,也挨着她二人身侧坐下。

    三个丫头还未说上一句话,便听李婆子“哎唷”一声,接着道:“来了!”

    小轿方落地,李婆子领着小丫头们迎上前去。

    丫头们打起轿帘,李婆子忙伸出手,好让轿中人搭着她的手下轿。

    一只手从轿中伸出。

    这只手白腻而修长,十个指甲修剪得圆润而干净,指如葱尖。

    旋即,一位白衣少女微微弯着腰,扶着李婆子的手臂下了轿,身后紧跟出一个矮小干瘪,满头白发的老婆子,她已老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白衣少女下轿后,又转身扶老婆子,轻声叮嘱道:“张奶奶慢些。”

    众人目光齐齐落在少女身上,想来便是姑奶奶的女儿,秋萤姑娘了。

    这位秋姑娘的母亲本是府里庶出小姐,后嫁与一个白面秀才,成亲后便随他搬到玄黄城洪荒镇南柯村里去了,夫妻虽清贫,但好在恩爱美满,后诞下一小姐,便是眼前这位了。

    姑奶奶虽非老太君所出,但因她孝顺贴心,老太君又少了个女孩儿,便将她当做亲女孩儿来待。姑奶奶出嫁后,虽远娘家而去,但逢年过节便托人送来些鲜果蔬菜,腌鱼腊肉来,信中也时常问老太太好,老太太每每对人说:“这女孩儿是个极好的,怎叫人不疼?”

    秋秀才逝去那年,老太太时时派人送信去,叫她带着膝下孩儿回家来,大家也好有个照应,但姑奶奶性子虽温软,却是个有主见的主儿,每每不肯来,只在夫家守着一个女儿过日子。

    但孤母寡女终究是难,前些日子老太太收了一封信,乃是姑奶奶逝世前托人送来的,望太君怜她女孩儿男孩儿孤苦,好歹收养于膝下,她便在阴间,也时时为老太太祈福。

    老太太得了信,不由得堕下泪来,急忙遣管家去接人。

    这少女瞧起来不过十四五的年纪,着一身素白衣衫,肤色白皙,眉眼秀美,眉间一粒嫣红的胭脂记,令人见之难忘。

    仿若朱砂点在白玉上,红的更红,白的更白。

    少女衣着朴素而简单,乌黑秀发以木簪绾在脑后,衣衫虽陈旧却干净,干净得像江南烟雨楼前的一株白玉兰。

    李婆子不动声色打量少女一眼,笑道:“姑娘舟车劳顿,身子可还吃得消?”

    秋萤微回一礼:“有劳挂念,虽略有些疲乏,并不妨碍。”

    李婆子笑着应了一声,又看向她身后的老婆子,道:“这便是张奶奶了?”

    秋萤道:“正是。张奶奶年岁颇大,腿脚不便,是以我便让她与我同乘一轿。”

    张奶奶见这些女孩儿衣着光线,生得齐整,心里只觉是大人物,心想大户人家最是在礼,恐她们责怪小姐,又是摆手,又是弯身打千:“我千不肯万不肯,奈何我们家小姐向来心善,见不得我这没用的老废物受苦……没坏了你们的规矩罢?”

    李婆子笑道:“张奶奶快别说这话,若让外人听见,还说我们府里待人苛刻呢!这城里谁不知道我们府里的老太太、太太们最是宽容不过,和善不过的了。”

    一面说着,一面朝后面看去,只见轿旁立着一个少年。

    少年穿一身粗布麻衣,长挑身材,身板却很单薄,衣衫倒像一只袋子套在他身上似的。他面皮白皙,五官俊雅,眉下眼上,斜斜一条疤痕,却也是生得一表人才。

    李婆子笑盈盈道:“这位便是尤公子罢?”

    秋萤回道:“正是我哥哥。”

    少年闻言,对着李婆子坐了一揖,便不再说话。

    李婆子对秋家人口早有大概了解。秋家只得一个小姐,这少年虽与她以兄妹相称,实则是养子,但姑奶奶已已将他当做亲孩子教养,信中已与老太太说明。

    李婆子道:“今日本是要领尤公子去见大老爷、三老爷的,可巧大老爷、三老爷今儿个有事外出,不在府中,只得晚些见罢。且大太太说了,此后姑娘与哥儿便是一家人了,让府里的姑娘们认认也好,免得在府里碰见呢,恐不晓得是自家人。”

    秋萤应下,三人跟着丫头婆子进了门去。

    三个小丫头子在前方引路,李婆子一面走,一面对秋萤道:“按理说,本该先去拜见老太太,但老太太前儿个感了风寒,前个时辰才吃药睡下了。大太太不忍扰老太太,吩咐待老太太醒来再去拜见。”

    秋萤应了一声“是”,随着她们穿过抄手游廊,一路无话。

    一行人在四通八达的小路上东转西绕,不知多时,到得一处院子外。

    月洞门下坐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子,正靠着石壁打瞌睡,听见人语声,揉了揉朦胧睡眼,旋即跳起身来,扭脖子朝院内喊道:“秋姑娘到了!”

    须臾,一个老婆子从里头快步行出,一径行至众人身前。

    她笑着打量一眼秋、尤二人,对李婆子道:“先领这位老妈妈歇着罢,老人家年岁大了,不须东奔西跑的了。”

    张奶奶只觉人生地不熟,秋萤年纪又小,不大放心,却又不敢说话,恐坏了人家的礼,只得看看婆子,又看看秋萤。

    秋萤知她心意,握了握她的手,安抚道:“张奶奶去歇息吧,我晚些去看您。”

    张奶奶听了,双手合拢对李婆子和王婆子道了谢,被小丫头搀扶下去了。

    王婆子对秋、尤笑道:“太太唤呢,快请来!”

    秋、尤随王婆子进入正房,方踏进门槛,只闻一股子淡而轻的幽香。

    抬头望去,只见室内装饰富丽堂皇,博古架上置着珍奇古玩,雪白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香炉架上置着一个鎏金扁嘴鸭香炉,鸭嘴里腾出一线缥缈的香雾,满室幽香,竟让人心安了几分。

    炕上端坐一个衣衫华丽的中年妇人,鹅蛋脸,柳叶眉,一双狭长的眼睛含着笑意,想来就是大太太了。

    她身下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子,小女孩一张圆圆脸,一双清澈眼,眼珠黑得像两粒泡在清泉里的黑宝石,生得十分可爱。

    王婆子引二人进屋后,一径行至大太太身后侍立着。

    大太太看向二人,招手道:“好孩子,快来这里坐。”

    秋、尤二人见了礼,行至大太太身前,早有丫头搬了两张椅子来,秋萤正欲坐下,那小女孩子已哒哒哒跑至她身前,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指了指她的眉间,又指了指自己额心,娇声娇气地道:“姊姊的红点点真好看,为什么我没有红点点?”

    语罢,扭脖看向大太太,娇声娇气地道:“娘亲,小桂花也想要姊姊的红点点。”

    秋萤见这小女孩子娇憨可爱,对她扬了扬唇。

    大太太道:“你秋姊姊远道而来,你不请姊姊喝茶,却在这里混搅混缠,仔细姊姊不同你玩了。”

    那小女孩一听,忙撒了手,点头如捣蒜:“我去倒茶!”

    说罢,叮咚叮咚跑至桌前,接过丫头手里递来的桃花点水茶杯,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将茶杯端给秋萤,乖巧地道:“姊姊,请喝茶。”

    秋萤瞧了瞧大太太,大太太含笑道:“这是你四妹妹,不必见外。”

    秋萤只得接过茶杯小啜一口,丫头另奉一杯给尤解尘。

    喝了茶,丫头撤下茶杯,换上一盘精致的藕粉桂花糖糕来吃。

    大太太拉过秋萤的手,一面摩挲,一面温声道:“家里的姊妹兄弟们性格虽有些古怪,待人却是极好的,此后你同她们一块儿玩乐,一块儿读书写字,若她们冒犯了你,你只管来与我说。”

    说着,含笑的目光移向尤解尘,叮嘱道:“若是缺了吃的穿的,也只管与我说。此后这里便是你们的家了,一定不要拘礼。”

    秋萤正要回话,小女孩轻轻握着她的手晃了晃,笑嘻嘻道:“秋姊姊,我叫小桂花,今年九岁了。”

    秋萤微笑道:“我叫秋萤,今年十五岁了。”

    小桂花听她认真地介绍自己,眼神一亮,又哒哒哒跑尤解尘身前,仰头道:“哥哥,我叫小桂花,九岁了。”

    大太太见状,无奈地笑道:“我还有一个男孩儿,与你年岁相仿,但今日一早便随你大舅舅出府算账去了,晚饭时便见得到了。”

    尤解尘应了声“是”便不再说话。

    秋萤听大太太说了好些体己话,一一答应下来,眼见时辰差不多,便辞过大太太,又随李嬷嬷前去拜见三太太。

    老太太本有三个公子,其中二公子不到十五岁便夭折了,是以现在只剩下大公子和三三公子。二公子夭折时年岁尚小,并未留下一儿半女,他虽离开人世,却从未离开老太太心间。每每逢年过节,老太太便请一众僧人与他祈福,只盼来世平安喜乐。

    秋、尤二人离开大太太院后,随李婆子转了几段小路,便来到三太太的屋子。

    到得院外,仍有一小丫头向里传报,旋即院内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互相见过礼后便引他们进屋去。

    只见屋内有四五个衣着考究的丫头伺候着,其中更有四个主子打扮的人。

    坐在炕上的妇人肤如凝脂,秀美端庄,这便是三太太了;她身侧站着一年纪稍轻的妇女,身姿窈窕,十分美貌,便是应三爷的妾室余姨娘了。

    此外还有两个与她年级相仿的少女,衣着发髻皆相差无几,穿浅蓝衫子的少女面带笑意,温柔可亲,如霏霏烟雨笼了春日江南;穿鹅黄衫子的少女长眉虎眼,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这两个少女正是应兰、应莲两姊妹。

    应兰乃三太太长女,亦是应府的嫡长女,应莲则是余姨娘所出,排行老二。

    三太太才与二人叙了几句话,忽有一小丫鬟咚咚咚跑来禀报,一面喘气,一面道:“太老太太醒啦,正要见姑娘和公子哩!”

    三太太闻言,缓缓站起身来,笑道:“可巧了,我也同你们一道去拜见老太太。”

    说罢,几人一道出了门,又转过几段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便来到一间正屋。

    珠帘微晃,几人依次走进屋内,只见一位衣衫朴素,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坐在软椅上,丫头们捏肩的捏肩,揉腿的揉腿,一见便只是极尊贵的人。

    老太太一见到秋、尤二人,由丫头们扶着坐起身来,笑眯眯招手:“我的好孩子,路途遥远,苦了你二人了,快快让外祖母瞧瞧,受苦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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