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尤解尘素来不爱管别人的闲事 ,也素来不爱别人来管他的闲事。

    偏偏这女孩子就喜欢管她的闲事。

    他下定决心不再对她客气,否则她便会得寸进尺。

    他淡淡道:“ 这是我的私事。“

    郝甜甜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负着手,在他身前走过来,走过去。

    走了三四遍,忽然顿住脚步,笑盈盈地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喜欢你那个妹妹,对不对?”

    这句话很普通,却像针一般忽然扎了他一下。

    尤解尘压下心中烦躁,淡淡道:“不准胡说。”

    他素来是一副好脾气,说话轻轻的,淡淡的,便是她胡闹太过,去牵他的手,摸他的耳朵,他也只是笑着退后几步,并不曾对她恶言恶语。

    方才他忽然板着脸,郝甜甜只觉得惊奇,不由得道:“你这么凶做什么?莫非你那妹妹是金子做的不成,别人就说不得,提不得?”

    尤解尘心中第一次对她生出一丝厌恶,也愈发讨厌多嘴多舌的女人。

    他道:“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同大小姐成亲。”

    郝甜甜小嘴一扁,一步一步蹭到霍央身边,拉着他的手臂,摇摇晃晃地撒娇:“义父,你说我要什么奖励你就给我的……”

    一个是义女,一个是义子。

    义女,是他年少时的初恋情人在弥留之际托付给他照顾的,从她三岁起就一直跟在他身边,虽不是亲生,他却早已当成亲女儿来养。

    义子,乃是他的左膀右臂,以后用处大着呢。

    霍央似有些难办,伸手摸了摸嘴唇,沉思道:“这……义父说的是在能力范围之内 ,但你这似乎不在义父的能力范围之内呀!”

    郝甜甜摇着他的手臂:“可是我知道尤大人最听义父的话了,倘若义父让他同我成亲,他肯定会照办的!”

    霍央道:“是这样吗?”

    郝甜甜点了点头:“就是这样!”

    霍央道:“好吧,那尘儿就同这丫头成亲吧!”

    尤解尘几不可察蹙了蹙眉,道:“义父,此事恕孩儿不能领命。”

    霍央听了,对郝甜甜道:“你看,他现在不听义父的话了,义父也没办法呀!”

    郝甜甜松开他的手,撅着嘴,跺了跺脚:“ 可我就是要和尤大人成亲,就是要,就是要!”

    霍央道:“你是我的孩儿,他也是我的孩儿,义父不能只顾你的感受,不顾他的感受呀!”

    郝甜甜不说话,只伸手抹起泪,喃喃道:“我三岁就没了娘……”

    霍央见她可怜儿,心中不忍,便道:“罢罢罢!你若能说服他,我便立即为你们完婚,如何?”

    郝甜甜抬起头,脸上仍有晶莹泪珠,却已笑起来,脸色红红的,好似清晨露珠滚过玫瑰花瓣。

    她眨了眨眼,轻声轻气地道:“尤大人真真不肯同我成亲?”

    尤解尘摇头,决心不再同她说话。

    郝甜甜忽然瞪起眼珠子,拍了拍手,忽然,一道黑影如风一般从窗外钻了进来,眨眼睛,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已抵在尤解尘的脖子上 。

    霍央见了,叹气道:“ 甜甜,太胡闹了。”

    郝甜甜噘嘴道:“这是我的事,不许你说话!”

    语罢,对尤解尘道:“ 你若不肯同我成亲,那就死了吧!”

    尤解尘既不说话,也不看她。

    良久,郝甜甜又从一只骄傲的小孔雀,变成了一只斗败的公鸡。她垂下头来,苦恼地道:“真是服了尤大人了,怎么不说话?”

    尤解尘淡淡道:“ 没什么可说的。”

    郝甜甜道:“难道你不怕死?”

    尤解尘道:“人固有一死。”

    郝甜甜叹了一口气,觉得不够,又叹了一口,对黑衣人道:“都怪你,真是讨厌,走开!”

    无论谁瞧见这一幕,都一定会觉得她说这话实在没道理,她这人实在刁蛮,连霍央和尤解尘也是这样觉得的。这黑衣人是她召来的,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惹他,她却凶巴巴地吼他。

    世上岂非也有很多没道理的事?

    黑衣人并不生气,一双冷冷淡淡的眼睛里保持着一种冷冷淡淡的神情,被她无端凶了几句,并不觉委屈,直到听见她让自己走开,才又如风一般钻了出去,不见踪影,好像屋里一直只有他们三个人,好像他从来就没有来过。

    郝甜甜垂头丧气地道:“对你不起,我只是想吓吓尤大人,看来尤大人真的不怕死 。”

    尤解尘似乎没有放在心上,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只道:“谢大小姐不杀之恩。”

    语毕,转向霍央,弯身作揖:“义父若无事,孩儿便退了。”

    02

    一口浓痰粘在光滑的柚木地板上。

    面目清秀的小医女拔出细长的银针,扎进牛皮缝制的针包里。

    她细心地放下天青色流苏床帐后,才转身温声道:“这位姑娘乃是气急攻心,痰迷了心窍,才会一时神志不清,现在已无大碍,静养一段时日便好了。”

    秋萤方欲松一口气,小医女又低低对她说了一句话,松到一半的气立刻提了起来,她怔怔地看着小医女:“当真?!”

    小医女郑重地点点头:“决会不错的。”

    秋萤只觉魂儿都要飞出来了,强颜欢笑地对小医女行了一礼:“多谢大夫。”

    此时,小琉璃已端上茶来,小医女推辞了几句,禁不住小琉璃相劝,接过茶杯小啜了一口。将茶杯还给小琉璃时,古铜色的脸颊竟爬上丝丝红晕。

    小琉璃送小医女行至院门外便止了步。小医女本是这府里的府医,对府里大大小小的路本就比小琉璃熟悉。

    她走出一段路,才转头去看小琉璃,见门外已无人,忽然捧着脸在原地转了个圈儿,痴痴地笑:“‘多谢大夫了’,那小姐叫我大夫,我是大夫啦,我是柳大夫啦,嘿嘿嘿!”

    原来,她是府中孙大夫的徒儿,每日便帮师父打下手,做一些采药,晒药,开药方子之类的活,学了三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单独给病人看诊。只是她年纪轻,又生得娇小,是以病人一瞧见她,总不放心给她瞧,常常要求换大夫。

    来替应兰看诊之前,她心中忐忑不安,故意在秋萤面前做出一副稳重,成熟的模样,恐被她小瞧了。

    她拍了拍胸脯:还好还好,总算装得像个大夫了。

    小琉璃送走小医女后,秋萤掀起天青色流苏床帘挂在银钩上,用沾了温水的帕子替应兰擦拭脸颊。

    应兰双眼紧闭,脸色白得像一张薄纸。片刻,只见她眼珠微微转动,双眼睁开一条线。

    秋萤忙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兰姐姐,你还认得我吗?”

    应兰呆呆地了她许久,眼里忽然滚出一滴热泪来,顺着鼻梁一侧滑落。

    “萤妹妹,是你吗?”

    秋萤见她认得自己,长长呼出一口气,笑道:“ 阿弥陀佛,兰姐姐终于醒过来啦。”

    姐姐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她心中虽疑惑,但见应兰不住流泪,又恐总勾起她的伤心事来,不便再问,遂唤小琉璃,让她请府里的小丫头子去厨房端一些吃的来。

    应兰却背过身去,哽咽道:“ 我不饿,我不吃,我吃不下。”

    秋萤像哄小孩儿一般,轻轻拍着她的手臂,终是忍不住问:“兰姐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说出来,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

    每个人一生中,难免会做出一两件冲动的事。冲动的事通常都是在年轻时做的,因为年纪愈大,就愈胆小,胆子愈小,思虑愈多。

    原来,她和铁鹤相恋后,铁鹤曾提出向应府求亲,但应兰知爹娘眼光向来极高,绝不会将她嫁给一个江湖人士。

    若是铁大哥求亲却被拒绝,他们之间的事岂不是东窗事发了?不仅她会被责骂,以后若想再相见,是不能了。

    她也曾在母亲面前有意无意提几句,将他二人的事故意编成戏台子上演给人看的戏,她娘听后,蹙了蹙眉,说:“ 那些江湖人士不过是一些没根的流浪人罢了。”

    还说:“这些戏本子,大都是一些没没钱没势,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穷酸书生写的,好端端一个千金大小姐,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去吃苦,真是猪油蒙了心窍了。“

    评价之余,还训诫她多做一些女工,少看一些戏,没得被带累坏了。

    见娘亲态度坚决,应兰心如死灰,只觉这辈子恐怕无法同铁大哥成亲了。

    恰逢那段一时日,应莲忽然失踪,府中似笼了一片乌云,每个人都变得又严肃,又冷漠。在大老爷的命令下,下人们对小姐们看管更紧,便是连铁大哥那样高强的武功,若要潜进府来找她,也得费一番心思。

    她心中又急,又怕,又没有法子,只得和铁鹤商量。两人商量后,打算先离家一段时日,待到生米煮成熟饭,家里想不同意也不行了。

    初时,应兰颇为犹豫,恐这样做会给家中添堵,让爹娘更生气。若是他们不认她这个女儿了,该怎么办?

    铁鹤安慰她:“莫怕,世上哪有爹娘不认女儿的?只待气消了 ,他们便会回心转意。”彼时,铁鹤见她犹豫,又说:“我本是个江湖浪子,没钱没家,你爹娘的担心不无道理,若是我有女儿,恐怕也不会允许。”

    人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

    这种复杂体现在,本来说出来的话是一种意思,实则话里的意思又是另一种意思。

    所以当应兰问他是什么意思时,他说:“我希望你好好过日子的意思。”

    应兰又问:“希望我好好过日子是什么意思?”

    铁鹤说:“就是你在你家里好好过日子的意思。”

    应兰问:“你呢?”

    铁鹤用一种又温柔,又无奈,又落魄的眼神盯着她,却不说一句话。

    人心里自有一种矛盾。

    这种矛盾体现在,你不让她那样做,她偏要那样做,你若让她那样做,她也许就不会那样做了。

    所以铁鹤越不带她走,她越想跟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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