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的雨水拍打着满池绽放的荷花上,水滴沿着荷叶滚落,水面泛起荡漾又消失的涟漪。

    重明鸟站在树下,神色无悲无喜地望着池中盛开的花朵,花叶摇曳在风雨飘摇中,雨点肆无忌惮地拍打在他的身上,浸透了他的衣袍。

    身体是没有感觉的,心是没有知觉的。

    雨线在空中斜斜滑落,在地面激起一束又一束的水花,透过烟雨蒙蒙的海棠花林,缥缈得一片模糊。

    金乌坐在窗前,望着窗外风雨交加的场面,窗台上摆放的不久前重明鸟送给她的红豆种子,寓意相思,也作相思子。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任由屋檐的雨水打落在手心,在冰冷润湿的触感里失神。

    爱这种东西,最是拿得起,放不下。

    动心也许是一瞬间的决定,而忘记,却要用尽一辈子的勇气。

    雨过天晴,这场足足下了三天的雨终于停止,久闭的房门被推开,金乌走出来,沿着小溪散起了步,明媚的阳光落在身上,仿佛驱散了心头阴云,涌起了一片暖意。

    金乌走在路上,感受着这片刻的宁静,然而下一刻,心口再次传来一阵剧痛,眼前的景象变得扭曲继而模糊,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一阵天旋地转。

    意识迷糊之前,她感觉自己似乎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带着熟悉的气息。

    那抹红色身形走到那已经失去意识的人面前,缓缓蹲下,看着那人晕倒的模样,重明鸟心里一阵无奈,却又做不到责怪,只能轻轻叹了口气,“你说,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他一把抱起她,将她带回她栖息的住所。

    一方小院从外面看起来虽不大,但房间里面被打理得干净整齐,古色古香的圆桌长椅,清新雅致的环境布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气,一如她身上的味道一样。

    床帏被两边银沟所挽,帐幔紫底青花点缀,绣着精巧的花纹,典雅别致。

    重明鸟将她放置在床上,随后为她运功疗伤,真气凝聚于手掌心,缓缓注入到金乌的体内,随着时间推移,那双紧闭微蹙的眉眼也逐渐放松下来。

    运功结束后,重明鸟扶金乌躺下,然后坐在床边,看着床上那人熟睡的模样。

    他从来没有距离她这样近,她总是拒他于千里之外,也只有在她毫无意识的时候,他才能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端详着金乌稍显苍白的面容,她的双眼平静地闭合,紫色的睫毛密而长,勾勒出卷翘的弧度,秀挺的鼻子,嘴唇自然抿起,整个人透着一股柔美感。

    看着看着,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只是犹豫了很久,都没能顺从心意。

    “你知道么,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一副明明脆弱,却硬要逞强的模样。”重明鸟喃喃自语,淡琥珀色的眼眸在此刻微微黯沉。

    如果我能看穿你的逞强,是否意味着我可以保护你的脆弱?

    那只手到最后还是没有伸上去,重明鸟克制住自己,垂眸叹了口气,等她醒来后,应该也不希望是自己救了她吧。

    他细心地帮金乌捻好被褥后,在床边不舍地看了她了许久,才起身离开。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或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怖。

    不多时,那抹紫色的眼睫微动,金乌徐徐睁开了眼睛,屋内有些昏暗的光线使得周围的一切景象都辨不明晰。

    然后她看到了展开双翅的重明鸟逆光站着,面带笑意朝她伸出手,金色的光环绕在他的四周,恍若神祇降临。

    黑暗中,她极力伸出手,想去靠近,就在要触碰到的一瞬间,幻影消散了。

    一切戛然而止。

    金乌的手停在半空中,灵台恢复片刻清明,那双长而卷翘的紫色睫羽缓缓低垂,在眼睑处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难道……竟已陷到如此地步了么……

    金乌默默收回手,内心归于平静,同时也弥漫起一股说不请道不明的失落感。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不知不觉沉溺了。

    所以……到底是从什么开始陷入,并一步一步深陷的呢?

    就像林间的一只青蝶扇动纤薄的羽翼,猛烈的风暴接踵而至,最终狂风暴雨席卷整片山林。

    蝶翼是心动的伊始。

    自从上次送金乌回去后,重明鸟便时常牵心于她,按理说既然金乌已经明确说过不喜欢他,他就应该离开大荒之境,然后彻底忘掉她。

    然而情这个字往往是事与愿违,越想去遗忘,反而记得越清晰。

    他的心里还是……放不下她。

    明知道不该去靠近,却控制不住想念。

    金乌生病了……

    连着几日的噩梦困扰,以及身上伤痛的复发,加之心事郁结于心,终于让她病倒了。

    直到看到金乌生病的模样,重明鸟猛然才意识到……他根本做不到忘掉她,她已经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了。

    在这世界是什么都可以是欺骗,唯独心不会是。

    他知道她不愿看到她,故此他从来不会出现在她的眼前,只有每到夜晚她熟睡的时候他才会来看望她,喂她喝些水,帮她扇风,凝视着她熟睡的模样出神。

    深深的夜幕低垂,点点繁星闪烁其中,仿若无数流光飞,美好得如梦境一般。

    窗柩微敞,隐约从中透露出一丝光亮,屋内升腾着丝丝烟雾,混着悠悠药香,身置其中,心仿若也宁静下来。

    案桌上烛火轻轻摇晃,透过烛光,只见重明鸟正坐着床边,用打湿的毛巾细心擦拭那熟睡的人的额头,而后重新打湿毛巾,拧干后又擦拭着她的手心。

    金乌的手很漂亮,芊芊玉手修长如葱白,指甲被修理得圆润干净,上面染着淡紫色的蔻丹,色泽柔和,晶莹透亮。

    重明鸟的动作很柔很轻,像是怕弄痛了她,又像是怕惊醒了她。

    要是让她知道,在不知不觉中他靠近了她这样久,以她的性格,脸色怕不是比历冬的寒冰还要冷上几分。

    思至此,他忍不住摇头,嘴角却莫名上扬。

    真想知道,我在你心里是什么位置。

    等到擦得差不多了,重明鸟替她盖好被子,起身准备换水。

    金乌的眼睛微微睁开,只能勉强看清眼前的境况,以及那背对着她有些模糊的红色身形。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他出现在她的幻想中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似这场关系是由她在主导,实则在她不自觉动心的时候就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重明鸟将毛巾拧干,正欲出门去换一盆水,却不想,袖口被一只手给拉住了。

    “别走……”意识混沌间,金乌本能地想要抓住他,不让他离开。

    听到那意料之外的挽留,重明鸟的脚步微滞。

    “重明……别走……”身后再次传来那人的轻唤,带着一丝丝恳求。

    重明鸟缄默了片刻,转过身,又重新坐回床边,“我不走,我陪着你。”

    虽不知她为何没有让他立刻离开,但至少能证明她对他不像表面那般无情。

    得到那人带着保证的回答,金乌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起身一把抱住他的腰际。

    感受到那具柔软身躯的贴近,鼻间充斥着属于她身上的味道,重明鸟的身体些微一颤。

    “你知道么,我一直很想你。”金乌将脸埋在他的怀中,一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际,生怕他离开一样。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那么重的话,伤了你的心。”她轻声呢喃,语气带着歉疚。

    即便是幻觉,她也想倾诉自己的内心。

    “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大荒的异兽说,乌鸦是灾祸的象征,只要靠近就会变得不幸。”

    “他们厌恶我,远离我,然而,你的出现就像一道阳光,温暖而耀眼,照亮了我原本黑暗的世界。

    金乌的脸贴在他的腰线处,眼睛里的光在亮了一瞬间,又转瞬间黯淡了下来,“可是太阳本应该是高高挂在天际,受万众瞩目的,不应该陷入泥沼。”

    她的大脑昏昏沉沉,说出来的话完全不经大脑思考,一言一行都遵循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我的存在就像一个无法预估的灾难,不知道何时就会降临下来,我害怕我的靠近会牵连到你,甚至身边因为我的影响引起不必要的困扰,所以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推开你……”

    很久以前,北长尾山雀就是最好的例子,就只是与她接触了几回,就受到了来自其他鸟兽孤立和排挤,迎接北长尾山雀的是各种阴阳怪气的话语。

    异样的眼光以及刻意的排挤导致北长尾山雀在大荒无法正常生存下去,最终被逼得离开这里,自此也生死未卜,音信全无。

    久而久之,金乌在大荒也就再也没有异兽愿意靠近了。

    “纵然会让你难过,但对我来说,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去保护你……”

    “可是……我又真的很想你,我从来不知道思念的滋味是这般煎熬,每到夜晚,有关你的画面便如潮水般涌淹没我的思绪,吞噬着我的理智,让我无法摆脱。”

    “谢谢你愿意出现在我的面前,即便这只是我的一场幻想,我也心满意足了……”

    金乌的睫毛不断开合着,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重明鸟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地听着她的倾诉,红蓝的瞳孔中潜藏在汹涌的风暴。

    幻想,所以你只认为这一切只是你的幻想么,这样的场景究竟有多么不切实际,才会让你误以为只是幻想。

    如此不真实的我,又曾多少次出现在你的幻想中呢?

    再多的疑问到最后只能和自己达成和解,那双无处安放的双手终究落在她的腰间,轻柔回抱住那纤薄的身姿。

    金乌,这样的你,该要付出多大的勇气,才能够克制住自己的心。

    感受到怀里传来趋于平稳的呼吸声,重明鸟低下头,撩开金乌额前的碎发,温柔地亲了亲,“睡吧,有我在你身边。”

    他想,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手了。

    良久,暗夜中轻轻传来一阵叹息,呢喃声似低语一般,“你错了,我不是高高在上的太阳,在我心里,你是夜空中皎洁的明月,而我只想做照耀你的一束星光,默默陪伴在你身边。”

    即便都处于黑暗,也一同散发着浅淡的光辉。

    阳光透过窗柩散落地面,斑驳的光影浮于空气中,床榻上的金乌悠悠转醒,起身时,那些混乱的记忆涌入脑海,让她的头脑有些昏昏沉沉的,不由得让她恍惚了片刻。

    想来是她昨晚又出现幻觉了,才会认为……他会再次出现在面前,还说了那么多……心里话。

    金乌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失落,如果真的是他就好了,同时却也庆幸不是他,否则她反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就在出神之余,门突然被推开,她抬眼间的瞬间便怔住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天光潋滟,透过房门的细碎光影落在他的身上,朦胧而辨不真切。

    然而金乌瞳孔骤然一缩,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此时她并没有被内伤折磨得思绪混乱,相反她的大脑异常清醒。

    她很清楚地知道,眼前人不是幻觉。

    那昨天晚上……

    金乌的呼吸停的一瞬间,似乎心也随之而停了。

    重明鸟对那道紧盯的视线视若无睹,垂眸一言不发,反身关上房门,而后直直朝她走了过来。

    随着那人的靠近,金乌终于慌了神。

    “别过来。”金乌的语气变得慌乱起来,一步一步向后退,根本不敢靠近。

    谁知,那人却对她的抗拒视若无睹,不紧不慢地走到她面前,一手揽过她的腰,态度强硬地逼她靠向自己,四目相对间,重明鸟轻轻开口,“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总是这样,抵制他的靠近,拒绝他的接触,像一只受伤的困兽将自己封闭在一片狭小的世界里。

    他一直以为是她害怕自己,或者如她所言的讨厌,可后来他发现,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金乌抬头,神情无措地看着他,那人目光锐利,一红一蓝的两个瞳孔叫人无法忽视。

    良久,金乌才出声,却是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不怕我会给你带来厄运么?”

    重明鸟闻言沉默许久,随后才出言,“为何会这样想,就因为你是乌鸦么,这就是你一次又一次推开我的原因?”

    乌鸦。

    他从来不觉得这个这两个字能成为阻挡在他们之间的理由,不能也不该是这个理由。

    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中,世人时常被世俗的眼光所包围,然而这种眼光就真的如此举足轻重么,甚至值得自己克制心意去迎合,以求得那份看似重要的认可呢?

    金乌怔了怔,没有否认,“在这片大荒,乌鸦意味着什么,你应该很清楚……”不是么?

    “金乌。”重明鸟的语气加重,打断她未说完的话,眸光幽深,“那又怎么样,可怕的不是别人否定你,而是连你自己都放弃你自己。”

    金乌的心动摇了,可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要拒绝,犹如溺亡前的垂死挣扎。

    她望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探到一丝停滞,只是却越发迷茫,“防患于未然,万一呢?”

    她怕有一天,自己会伤害他。

    重明鸟直视她的眼睛,神情义无反顾,话语中蕴藏着连他自己都觉得惊心动魄的疯狂,“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算是死,我也心甘情愿。”

    纵然是万劫不复,他也甘之如饴。

    “……”金乌无法反驳,更无法拒绝这样的他。

    “别再推开我了,金乌。”重明鸟伸手揽住她的腰,一寸一寸地让她贴近自己,温柔的声线如同羽毛轻轻刷过。

    清浅的香弥漫在周围,温暖的怀抱最终驱散了她心中那仅存的那一点不安,金乌终是伸出手,回抱住他。

    感受到她的回应,重明鸟放松地笑了笑,下巴埋在金乌的脖颈间,加紧了这个怀抱。

    不想做太阳,只想做拥抱月亮的星海。

    青蝶会被雨打风吹,也会卷起狂风暴雨,再次展翅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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