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隐抽着吧台上的纸巾一边擦掉脸上的雨水,一边心不在焉地问道:“你有什么推荐?”话音刚落,才发现自己说的居然是中文。

    男人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在这里也能听见熟悉的语言,他低低笑了笑,顺势也说起了中文:“如果是第一次喝酒的话,建议先从鸡尾酒开始。斗牛士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等林隐回应,他挑眉向酒保打了个手势:“一杯斗牛士,我请。”

    酒保竖起拇指表示收到。

    林隐擦干脸,将额前的湿发捋到耳后,偏过头,这才看清了他的长相。是一个五官略有些西化的亚裔,黑发微卷,低眉深目,侧脸的线条立体如雕塑。

    她轻声嘲弄:“看来你很喜欢替别人做决定。”

    “有时候主动一点未必是坏事。”他把脸转向她,一对深眸幽暗晦涩,在酒吧旖旎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多情又迷人,他对着她举杯,“Hi,Deep.”

    林隐避开他视线,迟疑了片刻才吐出一个名字:“Lucky.”

    这是她随口编的名字。这么多年来,她始终保留着对陌生人警觉的习惯,从不轻易透露自己的信息,也从不随便信赖任何人。

    “Lucky…”他将这个名字在嘴里回味了一遍,又把酒保端来的斗牛士塞到她手中,“为这个名字,值得干一杯。”他用杯子轻轻碰了碰她的。

    “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么?”林隐与他碰了杯,低头抿了一口酒。

    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杯鸡尾酒。

    菠萝味的,有点辣,有点甜,还带着点柠檬的清香味。

    他看她故作老练地将酒一口吞下,轻轻笑了笑,“虽然是鸡尾酒,但喝得太快,也容易醉。”

    林隐的脸就像应激似的,立刻有了烧灼的感觉。

    她平时性格清冷,也不善言辞,但今晚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想打开自己。她又问了一遍刚才他没有回答的问题:“我的名字有什么特别?”

    酒吧里人声鼎沸,音浪又大,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看见她的双唇在动,仿佛打着暗语。他将脑袋凑近她嘴边:“什么?!”

    她叹了口气想放弃,但他的表情又极其认真。她只好蜷起手指在他耳边做出传声筒的样子,扯着嗓子问:“刚才是什么事值得我们干杯?”

    他耳朵里被她突如其来吹出的热气弄得痒痒的,他抬起头,视线恰好迎上了她双眸,他在一瞬间怔住了,仿佛被她眼底点点闪动的星光惊艳到,半晌,他眯着眼回答:“为你的名字。最近半年我已经失去了太多,现在我亟需幸运。”他用英文又重复了一遍,“I need luck.”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说的话,好像语带双关。

    她一下子不知所措。

    人生第一次,她的慌张无所遁形。

    “今天是个幸运日,不是么?平安夜,我遇到了一个‘Lucky’。”

    她心跳如打鼓,仓皇地低下头,看见他的高凳下有一个硕大的背包,于是强装健谈的样子问道:“你来这里旅行的?”

    他随着音乐摆动了几下身体,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已对她产生了影响。他带着节奏点了点头:“对。”

    “一个人?”

    “一个人,单身,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他轻笑着,笑容里带着三分不羁和洞悉。

    林隐的脸已经红到了耳后根。滚热发烫。

    幸好吧台上的灯光昏黄晦暗,她的羞怯才显得不那么明显。

    但龙舌兰的酒精突然开始发挥效用,她薄醉微醺,眉梢眼角已都是潋滟的颜色。

    大概是酒吧里喧嚣噪杂的气氛给了她继续热络的勇气,她看了眼四周正在互相拥抱的情侣,忍不住感慨:“这里好像就你和我是单独来的。”

    他看着她,眸底有两簇跳跃的光芒:“说不定别人看我们也是一对。” 他用杯子碰了碰她的,随口问道,“你呢?你定居在这里?”

    “唔,我……”林隐踌躇着要不要说真话。她不想骗他,但也不想曝露自己,最后模棱两可地说道,“我就住在附近不远的地方。”

    “所以,今晚来酒吧过平安夜?”

    “我是来躲雨的。”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验证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她的表情已经从方才的慌乱中冷静了下来,再也看不出任何起伏了。他看了她很久,终究还是放弃了,喝了口酒问道:“今晚还有什么活动?”

    林隐也抿了口酒,视线迎上了他的。他有着一张极其出众的脸,穿了一件看不出牌子的短袖,手臂上的肌肉紧实而劲健,全身上下似乎都充满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没来由的,她突然想大胆一回。她问他:“你有什么主意?”

    酒吧里闹烘烘的,气氛渲染得刚刚好。

    周围的人们都在亲吻、拥抱、高歌、热舞。

    此刻的他和她也不算是陌生人了。

    他们至少已经认识了二十三分零八秒。

    两个人手牵着手,心照不宣地挤出了酒吧。

    外面仍是瓢泼大雨。

    他背起包拉住她就开始在雨中奔跑。

    手掌温热而潮湿,骨节分明,微微缩紧的力道让人感觉坚实又可靠。

    林隐从未有过如此的欢脱。

    她沉默了二十三年,人们常形容她是闷嘴的葫芦。从小到大,她恪守规则,安静本份,永远在自己的条条框框里过活。

    但今天,毫无疑问的,她想跳出这个框架。

    小镇依山而建,地势不算平稳,长街如同长坡,时而向上,时而向下。

    他拉着她在滂沱大雨里一路狂奔。

    像两个顽皮又胡闹的孩子般,恣意放飞着自己。

    起先她落后了他半步远的距离,长坡往上,她仰头望着他被雨淋湿的背脊和后脑勺,好像再怎么追逐,都无法与他并肩。

    但渐渐的,他故意放慢了脚步好让她赶上,甚至在下坡的时候,他由着她超越了他,反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始终温热又坚实。

    他看到她回眸时的脸,那脸上写满了求胜的欲望。

    而她此刻只顾前行,已看不清他眼底是雨还是泪。

    跑了很久,仿佛有天荒地老那么久。

    终于他停下脚步,将她一把拉了回来。

    她站在他面前,半尺的距离,喘|息着、激动着、整个身体起伏不定着。她不敢看他,只是低头在等他的下一步。

    不管他的下一步是什么,她都已无所畏惧。

    “你知不知道在刚才那种地方,像你这样的单身女孩有多危险。”

    “有多危险?”

    “随时被男人带走的危险。”

    林隐缓缓抬眸看向他,故意问:“那我现在危险么?”

    “危险。”他俯下身,捧起她的脸,狠狠地低头吻落。

    *

    那晚的雨很急,风很大,夜很冷。

    那晚他们在雨中奔跑,在店铺前拥吻,在长街上追逐打闹,最后在就近的旅馆里翻云覆雨。

    她从未有过如此的放纵和放肆,连她自己都惊诧,她恪守教条下的身体,竟也能如此激情澎湃、毫无顾忌。

    床单被汗湿了一夜,也被手揉皱了一夜。

    她的第一次,是如此非凡的体验。

    那是她后来每逢想起,仍然会呼吸急促、脸红心跳的震颤与快乐。

    也是她二十五年来的唯一一次。

    *

    长廊已尽,再往前,就是豪思会所的广场。

    夜空里突然降起了小雨,仿佛在应景。

    顾岭深和林隐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站在雨中,就像两个傻瓜。

    她的发丝沾在脸上,将她的神色掩饰得不清不楚。

    她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激动。

    他站定在她面前,用手指拨开她发丝,双手捧起她的脸。

    看了几秒钟,忽然低头,以吻封缄她的唇。

    狠狠地、用力地、长情地吻落。

    一如两年前那个同样下着雨的夜。

    她浑身颤抖,也像是陷进了同一场泥沼,再次无法自拔。

    雨势渐大,绵密如纱。

    他和她的相逢,似乎总是在雨中。

    许久,他轻轻松开她的脸,深眸半敛,语调晦涩暗哑:“为什么?”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眼底有光在闪烁不定,像极了两年前在牡蛎酒吧初遇时,那让他瞬间心动的点点星芒。

    雨水顺着她额头流下,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看得见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和两片用过力的唇:“你明明知道为什么。”

    顾岭深一怔,十指微扣,抓进她瘦削的肩,皱眉道:“我不懂。”

    林隐笑了笑,眼神却已冰冷:“既然不懂,还有什么好说的。”她不想解释,解释起来多麻烦,就好像她还在意似的。

    “至少给我一个理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理由?你要什么理由?”她淡漠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忽然往后退了一大步,他的手立刻从她肩头滑落,“都是成年人,睡过一觉,你情我愿,事后再无瓜葛。”

    “你早该忘记我的,就像我从来都没有记住你一样。”林隐咬了咬唇,不再看他一眼,转身疾步走进了夜色中。

    高跟鞋在雨水里踩碎了一盏又一盏街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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