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宫掖庭暴室中泛着一股浓重的腥臭。那是伤口糜烂后发出的恶臭以及血腥味。姜离站起身,将地上零散的秸秆抱起卷成一团盖在陈媪身上。

    刚成团的秸秆从她身上稀稀疏疏滚落下,落到一旁的血泊里。

    她捡起地上的秸秆,却有一股粘稠而温热的触感爬上她颤抖的指尖。

    姜离缩回手指,凑到鼻尖嗅了嗅,腥臭的铁锈味盈满她鼻腔。

    姜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慢慢地朝陈媪爬去。

    此时正值初春时节,又是夜半三更。狱中没有烛火,一片漆黑。她抬了抬头,疏落的月光透过残破的户牖散落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

    几刻前,陈媪被押至刑室。理由是指使皇子弑君。狱卒审不出,就对她不断地用刑。陈媪年事已高,受不住这样的酷刑,一口血喷得老高,头软软地耷拉在一侧,已是不省人事。

    因大皇子弑君一案,与大皇子相关人全部系狱,被捕者高达千人。这其中就包含了他的乳母陈媪以及陈媪的养女姜离。

    入暴室,与死刑无异。狱中每日哀嚎满室,午时又有几个死掉的被拖出去。狱卒拖拽尸体时,淋漓的血迹顺流而下,遍布了整条逼仄的过道。

    陈媪在流血,如果未得到及时的诊治会和她们一样立刻死去。

    姜离轻轻推了推陈媪,颤声唤道。

    “阿母,阿母。”

    陈媪没有回应。姜离握住她的手,手心尚有余温。她又将侧身的陈媪翻过来,陈媪笨重的身子压在秸秆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周围还有其他女眷低低的哭声。

    黯淡的月光照在那张熟悉的脸上。脸上双目紧闭,面无表情。姜离凑近了看,一道血痕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颌。还有模糊的几处正渗着血。

    养母落难至此,而自己身为儿女在此刻却无能为力。她只觉自己无用,一次次看着身边的亲友罹难,却不能救他们于水火中。

    看着奄奄一息的养母,姜离忍不住垂泪,爬到槛边大喊。

    “快来人啊,求求你们救救我阿母,她快不行了。”

    然而暴室狱中此刻却出乎意料的安静。整条走道回荡着她凄绝的哭嚎声。这个时间段应当有狱卒来回巡逻。今天这是怎么了?

    “哐当!”

    是从门口传来的,从声音来听似乎是铁链之类的断裂声。紧接着隐约的火光出现在了门口,一团团火炬朝深处过来,照亮了潮湿而阴暗的暴室狱。

    火光之下,是一群身着铠甲的人。铠甲在火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几道白光。由于距离较远,她看不清她们的脸和服饰,但从纷沓的脚步声来听,也许在十人左右,而且还不是宫中人。

    “哪个是姜离?”

    这是李皎的声音!

    但是姜离很快又警惕起来。疑惑如同重重迷雾。宫中的侍卫去了何处,为什么李皎会突然闯进暴室狱。一个大胆的假设闪现在她的脑海。

    “难道李皎是反贼?”

    如果暴室沦陷,那么各宫……想到这,姜离害怕地捂住了嘴,往后缩了缩。此时还是不要出声的好。

    为首的人放低了火炬,在各个牢房间逡巡,很快就要逼近姜离的牢房。

    那人终于停在了姜离的牢房前。姜离畏畏缩缩抬起头,明亮的火光之下,李皎雄姿英发,手持着把锋利的剑,剑芒正闪着寒光。几道猩红的血沿着剑身往下流,一直流到地上。姜离闭上双眼,还是能听到血珠滴在地上的声音。

    滴答滴答。

    姜离的心脏开始不自觉跟着它的节奏剧烈地跳动。

    “把门打开!”

    “是!主公。”

    她身后的女子应声道。

    随着金属激烈的碰撞声,哐啷一声,门锁应声而落。

    门被打开了,李皎一步一步走近她。甲片摩擦声越来越重。姜离继续害怕地往后缩,可惜身后是铜墙铁壁。她只能靠在墙角,把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

    温暖的大手贴近了她冰凉的右颊,霎时如同枯木逢春。真切的暖意告诉她周围并无杀意。她这才缓缓睁开双眼,好奇打量着身前的李皎。

    李皎身着明光铠,头戴兜鍪,腰间还挂着环首刀,火光照得她胸前的护心镜金光熠熠。

    “走吧,我们回家。”

    李皎将姜离的头贴近她的胸口,在她耳边柔声道。

    姜离一时竟呆怔,不能言语。

    我们?家?谁的家?

    李皎见她神色恍惚,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轻松道。

    “好孩儿,如今你父王大仇得报,我们母女二人也可安心归家。”

    姜离此刻才如梦初醒,不可思议地盯着李皎,瞳孔不安地颤抖着,半晌才道。

    “您是我……生母?那父王……报仇又是怎么回事?”

    姜离此刻内心大震,思绪百转。果然,李皎果然是她的生母,只是父王这个从未谋面的父亲怎么会死了?

    “我知道如今和你说这些,你还不能理解,待我们回了扬州再和你细细解释。”

    “如今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在天亮前离开。”

    李皎耐心道,看了眼外面的夜色。外头夜色深沉。

    姜离总算等到了救星,惊喜道。

    “那么请你救救我阿母。她快不行了。”

    她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李皎面上闪过一丝不豫,但又转瞬即逝。

    说时迟那时快,李皎抓住了她的手臂,一手绕至她背后,一手绕至她膝弯,将她横抱起,往牢房外走去。

    姜离完全没料到母亲会这样直截了当。看着地板上昏迷不醒的陈媪,她在母亲的怀中殷切求道。

    “母亲,求求你救救我养母,她毕竟养了我十多年。”

    李皎终于停下,回头对手下吩咐了几句。姜离看到她们对李皎拱了拱手,将陈媪抱起。只是出了暴室的门时,抱着陈媪的几个武婢突然转换了一个方向,往另一边宫道去了。

    姜离伏在李皎肩头不安道。

    “她们要把她带到哪去?”

    “安全的地方。现在我们要出宫了,过会儿会有死人,要是害怕你就闭眼。”

    姜离还不明白李皎话中的意味,就见她往掖庭一间屋舍走去。屋舍内,李皎卸下了甲胄,她身后的婢女也随之把甲胄脱下,她们将甲胄裹进布袋里,由几个武婢扛在身后。

    姜离静静目视她们诡异的一举一动,心里不安念道。

    莫非我生母当真是个反贼?那我岂不是成了反贼之女。

    思索间,李皎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提醒道。

    “上路吧。”

    李皎牵起她的手往掖庭外走去。出了掖庭,姜离往东观的方向望了望,东观依旧高耸巍然挺立在皓月之下。只是春寒料峭的空气里似乎有股淡淡的甜腥味。一阵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难道是宫变?

    她不敢这样坦然问李皎,只能低着头继续赶路,目视一高一矮两团影子在灰暗的宫道上移动。

    远处的惨叫声和拼杀声正在向她们靠近。其间还参杂着短兵相接的金属碰撞声。

    姜离不敢想象接下来她会面临什么,不觉开始颤抖。

    李皎握紧了她的手,安慰道。

    “有我在,没事的。”

    一名宦者从宫道另一头跌跌撞撞地向她们奔来,大腿上还淌着血,见了人直大呼。

    “救我救我……”

    他话音还未落,一支戟穿喉而过。刹那间,血花四溅。那名宦者瞠目结舌,来不及留一句遗言,倒在地上蹬了下腿就一动不动了。

    姜离瞥了眼,这小宦者观之也才十四五岁。

    一名卫尉从中逵走出,将那柄戟从小宦者的身上抽出,抽出的瞬间还有锋刃与血肉的摩擦声。

    卫尉看着倒在地上的小宦者,露出笑意。

    “又有一百钱了。”

    说罢他又抽出腰间的短刃,娴熟地将那名宦者的头割下打个结挂在腰间。

    此时她们所处的南宫已是火光冲天,触目所及之处,皆是连片的猩红。火光中有绰绰的人影,看上去像是在四处逃窜。昔日金碧辉煌的洛阳宫居然在一夜之间成了人间炼狱。

    卫尉朝她们一行人走来,将戟立在地上敲了敲,严肃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

    李皎上前一步,轻声细语答道。

    “我等南宫掖庭浣衣婢,听闻有贼人在宫中放火杀人,为保性命,只能出宫。”

    卫尉松了口气,又执起戟在地上敲了敲,又在地上留下几道斑驳的血迹。

    “何来贼人?那不过是袁将军奉陛下密令进宫剿灭宦竖!竟把尔等吓成这样!”

    李皎点头称是,又道。

    “将军神威,不知可否放我们妇孺前行?”

    卫尉挑起戟挡在她们身前,厉声喝道。

    “且慢。可有看见董氏贱人?”

    他所说的董贱人指的应是刚刚晋升为太后的董贵人。只是,姜离不知道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连董贵人都不能避免今晚这场灾难。

    李皎摇头,只称不知。那名卫尉哼了一声,丢下一句话。

    “你们若是出宫,可别往端门走,袁将军刚烧了那!很快就要攻到九龙门了!”

    李皎依他所言走了九龙门旁边的白虎门。腥臭味越来越重,姜离皱了皱眉,以袖掩鼻。

    “袁将军说了一个宦竖头值百钱!杀!”

    一路上的厮杀声不绝于耳,宦官们尸体横陈于街旁,堆成了山。有的尸体甚至挂在阙楼的栏杆上。血水顺着沟渠流满了整条街。

    沿着白虎门一路又出了南门,姜离回首望了一眼。昔日两尊高大的凤阙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残垣断壁,上面还冒着黑烟。

    她最后一次回首,望向的却是远处的东观。

    别了,杨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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