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倏然将头转过来,一脸紧张。

    “可我怕你死。人死了就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那不是件好事么,眼不见心不烦,耳根子也清净。”

    有几颗泪珠在姜离的睫毛上抖动着,她攥紧了拳头,向后仰起头,努力不让它们掉下来。

    抬眼间,躲闪的眼神与九娘温润的眸子相触,九娘的眸子总是含笑的。

    可这样美丽的九娘是脆弱易损的,像飞蛾扑火的瞬间,短暂的一秒便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姜离顿了顿首,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悲伤,一头扑在被衾上,一顿一顿抽泣着。

    九娘忍不住道。

    “别哭啊。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说点其他的。”

    她的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

    九娘的眼梢向上挑了挑,漾开了一丝明媚。

    “其实我瞒了你一件事。”

    姜离抬起头,透过婆娑的泪眼看她,一脸迷惑。

    九娘目若悬珠,睫毛俏皮地闪了闪。

    “其实我不叫苏九娘,我也不是这里人,我来自两千年后。有关我的故事应从一个叫做上海的地方开始讲起。”

    “能否替我点支灯?阿离?”

    姜离点了点头,走到烛台旁点亮了顶端的几盏油灯。

    “我叫白未晞,来自千年后的上海。”

    “我曾有个完整的家庭,我也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可是我的爸爸杀死了我的妈妈。我的爷爷奶奶也去世了。以后都只有我一个人了。”

    白未晞的头软软地靠在床柱上。她一口气讲完了自己的来历,现在又缄默不语了。

    姜离静静看着她,默默不说话。心里却似被锥子钻过,一阵绞痛从心底升起,疼得她直吸凉气。

    她感到头突然变得很沉,像灌了铅一样,那些混沌的记忆这时候在沉重的脑袋里转起来,一张张严肃的鄙夷的轻蔑的脸扭曲着膨胀着,张着血红色的大口,说着字字诛心的话。

    姜离立马紧闭双眼,把耳朵捂住,不去听它们的污言秽语。可它们却扯着尖利的嗓子用嘲笑讥讽的语气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

    姜离咬着牙,把耳朵捂得更紧,头倒在被子上,可肩膀却不受控制地颤抖。

    白未晞见她神态异常,抚着她的肩头,关切询问。

    “阿离你这是怎么了。”

    白未晞有些恍然大悟,低垂着眸子后悔道。

    “都怪我,不该和你讲这些破事,惹你伤心了。”

    姜离正抽噎着,这时候抬起头从婆娑的泪眼里感激望了她一眼,哽咽道。

    “我也没有父母,一生下来就没了,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父母是何番面貌。”

    白未晞愣了愣,矮着身子向她靠近,微笑道。

    “我从生下来也没见过我妈妈,我妈妈因为生我死掉了,准确的说,是我爸爸害死的。”

    她说着把头偏到一边去,顿了顿又继续说。

    “我的爸爸娶了新老婆不要我了,所以我也是无父无母的孩子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外的风却不安分,总是把窗子吹得飒飒作响。室内安置了火炉,可寒冽的风时不时透过门扉的缝隙偷偷钻进屋子。

    起了一阵风,把白未晞垂在额前的几缕发丝吹得左右披拂。

    姜离感到一阵凉意,她抬起头看了看白未晞,只见她脸上挂着僵笑,像冷掉的酒,喝下去第一口是甘醇的,再细细回味便成了苦涩的。

    姜离这时站起身,旋过身子要去关窗子和虚掩的门扉,白未晞却陡然叫起来。

    “别关。给我留一扇窗子罢,也不知明日是否还有这样好的月色……”

    姜离转回身子瞧她,却见她仰着清瘦的面,瞠着那双清眸,月光在她那张惨白的面色披上了一层纯白的面纱,朦朦胧胧的,让她两道泪也变得如钻石一般亮闪闪了。

    姜离快步回到床边,抱住她的脖子,口里不禁哀哀叫道。

    “姐姐,姐姐……”

    可是刚到嘴边的话又被鼻腔里那股酸味堵住了,她只能抱着白未晞抽泣着。待到情绪安稳,她这才缓缓起身,不动声色望着白未晞。

    白未晞伸出纤细的手,往面上拭了拭,苦笑道。

    “就算父母放弃了我们,我们也不能放弃自己。”

    她停顿了片刻,垂眸思索了片刻,旋即又道,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纵然身如蜉蝣,也当有坚若磐石的意志,如是,狂风骤雨也无法摧折你。”

    姜离噙着泪点点头,感激看了她一眼。白未晞伸出如象牙般细腻的手,轻轻将姜离鬓角边的一绺碎发拢到脑后,又笑道。

    “好妹妹,哭过了就把不快留在昨天,明日还是要重振精神,总会遇到一个对你好的人。”

    姜离片刻后沉吟道。

    “也有人对我好。我的养母养了我十二年,她以真心待我,我以后要以孝心回报她。”

    她忽地想起那日陈媪在她脸上留下的那个刺痛的巴掌,原先稍微畅快的心却沉了沉,又缓缓道。

    “只是我总是做不了好女儿。”

    她的声音低低的,牵得白未晞的心也低落了些。白未晞握住她的手,一脸关切问道。

    “怎么了,可以和我说说么?”

    姜离眨了眨眼,兀自低着头,缓缓道。

    “阿母总是要我柔顺,可我总是违背她心意,叫她生气,我大约不是个好女儿罢。”

    白未晞并不急于安慰她,继续温柔问道。

    “你阿母叫你做什么了,叫你不开心了?”

    姜离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幽幽叹了口气。

    “阿母说女子读书无甚益处,不让我读书,可是我如今连字都认不全,更别说读书了。”

    白未晞的眉心遽然收缩,两道流利的秀眉弯弯地耸起,眉色凝重。她并没有立即答复,而是皱眉深思了片刻才沉吟。

    “有时候也不必全听信父母的,父母有时也会有错误,可是他们偏偏认不清,还叫子女走他们以为稳妥的老路,你说是不是,阿离?”

    白未晞豁然一笑,目光深沉地落在姜离身上,她在等姜离的话。

    迄今为止,从未有人跟姜离说过这样大胆的话。这样的话放在重孝道的时下,必然是大逆不道的。

    她的心猛地皱缩,一股热意在她的胸口汹涌,随着砰砰跳动的心脏注入她的四肢骨骼。姜离迟疑抬起头,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白未晞。

    她好像和她们不太一样。温柔而智慧。这也许是未来人的过人之处罢。她此时也变得有些向往白未晞口中的那个千年后的世界。

    姜离抬起头,目光灼灼。

    “请问这些话是何人告知娘子的?”

    白未晞微笑道。

    “没有人告诉我。只是人人都会犯错罢了,连父母也不能避免。有时候不该听的就该去其糟粕。你阿母觉得女子不该读书,大概是因为她没有体会过开智的感觉罢。若她也读了书,大抵不会说出这番话。”

    “凭什么女子不能读书?”

    姜离抱着双膝,头偎着白未晞,歪着头感慨道。

    白未晞把下颌抵着姜离发顶,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发顶,思索片刻答道。

    “因为女人读了书就会变得目光高远,哪还容得下那些臭男人?臭男人到哪里去找老婆?”

    姜离听了她的话,直伏在她的怀里咯咯笑个不停。笑够了,喘了一会儿气也玩笑道。

    “所以臭男人要想方设法拴住我们,好给他们当贤妻良母。”

    白未晞拊掌大笑,两弯眼梢笑得弯弯的,点头称道。

    “对了对了,是这个理。”

    姜离此刻沉静下来,开始在心里思忖白未晞的来历。她在她所谓的那个未来世界,许是读过书的,这样的生活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她在心底默默羡慕白未晞。貌美如花、淹通文史。

    “千年以后,女子也可以去学堂么?”

    姜离瞠着泪光闪闪的目,抬头好奇问道。

    白未晞点头。

    “是。千年以后,女子和男子平起平坐,不分贵贱。”

    “真好。那你为何不留在那,非要来这世道遭罪?你的大父大母也会心疼你现今模样。”

    白未晞摇摇头,无奈道。

    “你当我不想回去么,只是没法子罢了。我每日一睁眼就是这天杀的世道,这沉重的宫殿、这一样的人,把我困住了。”

    白未晞仰头叹息,两道冰冷的泪从青白的面颊流下。她向后倒去,栽在那张大床上,呆怔怔睁着那双美丽的杏眼。眼里的瞳仁却没了光彩,像死鱼眼,黑白分明。

    姜离接过她话,感伤喃喃。

    “这座宫城也把我困住了。我安分守己,只想过踏实日子,为何总有人不肯随我心意呢?终是我出身卑微、眼光鄙陋,宫里的大人们不欢迎我罢了。”

    白未晞听了这话,撑着床沿起身,强笑道。

    “好妹妹。由他们说去吧。这群人都是势利眼,他们眼里除了金钱名利还能有什么?若有钱有势,给他们巴掌,他们也是笑嘻嘻的。”

    姜离嗫嚅道。

    “也并非所有人不善,宫里的女官还是好的。她们饱读诗书、知书达理。”

    她虽有些忐忑,但终究还是把那个藏在心中的愿望讲出,但到底还是底气不足。

    “我想当宫里的女官。”

    白未晞愣了愣,旋即笑道。

    “为什么想当女官呢?”

    姜离低眉敛衽,面露羞涩。

    “入了宫,当女官,便不用嫁人,还可谋俸禄。”

    想到自己字还没认全,却说这样的大话,恐怕是痴人说梦。她的面色更为羞愧,遂将头低低垂下,怯生生道。

    “只是我才疏学浅,没读过什么书。我听说宫里的女官都是要精通诗的,可我只读过一篇。”

    她此时心里难堪起来了,既有些为自己的无知羞愧,又为说出这话的决心而懊悔。如她这般的娘子一定很可笑吧,没读过几天书,却要说自己是太守家的女儿。

    只是这并非她本意。她只是一只被草拴住了的蚂蚱。纤弱的腿脚被捆在草上,牵着草绳的人叫她往西,她要是往东,只怕是要断了腿脚、一命呜呼。

    “若你不介意,我也可以教你些诗歌。以前在学堂时,老师也会教我们读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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