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环绕，云雾袅袅。
方圆千里内，全是觅仙宗的地界。
谢同尘平日不出栖霞峰，除非万不得已时，譬如今日，若不是屠苏小师弟修炼走火入魔，以至五脏六腑俱损，他怎么会到药堂所在的栖云峰来？
今日晴光大好，探出手去能细细感受到，每一缕光柔和地拂过手掌，似能抚去所有伤痛与不平。
谢同尘嘴角带伤，手间提着药堂内丹师开的丹药，只是可惜，包装丹药的油纸一角现在已有些濡湿。
那是被推推搡搡，跌落到泥水坑中无意间造成的，好在，里面的丹药没有损坏，还能继续用。
那些同门弟子的讥笑声、辱骂声……犹在耳畔。
“一个瞎子，凭什么能当一峰的大师兄？”
“瞧他那副窝囊样，我们推他，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连条狗都不如，狗急了，还知道咬人呢。我们宗门怎么出了这么个废物，真替他感到丢人。”
“别说，瞎子还挺倔强，看他那面色，还是淡淡的，估计他的师尊长庚长老没了，都见不到他掉一滴泪。”
“算了，跟这瞎子玩没意思，还不如去逗狗。”
……
谢同尘凝神，很快将这些言语抛在脑后。
路过一处小水洼，他停顿下来，空洞无神的眼眸乍然照进水面，映出一张极其清隽出尘的脸。
只可惜，他看不见。
这瞎是天生带来，又好似是四五岁时才造成，总之，他记不清。
记事起，他被师尊长庚带回觅仙宗，便是这般模样了。
虽看不见，谢同尘却探出手去，触碰了下眼角。
眼眶在微微发热，很……奇异的感觉。
不同于用浸泡过热水的帕子外敷，而是由内向外，像是从眼底深处贸贸然升起来，想要拔除这股热意，又连根源都说不清楚。
谢同尘快步回到栖霞峰，一进屠苏的屋子，将那包丹药搁在小木桌上，紧接着回到自己屋内，打了盆水，整个脑袋浸入其中。
片刻，方见好转。
从水中出来，沾湿的鬓发耷拉下去，贴在脸侧。未来得及拭干，门处传来咚咚声响。
屠苏的声音响起：“谢师兄，走得那般急，可是有什么事？”
谢同尘心中一暖，扬声道：“无事。”
旋即想到屠苏还有伤，拖着病体前来，定是不容易。
他打开门，伸手过去：“我先扶你回房。”
屠苏避开，目光不定地在他身上打转，迟疑道：“他们……又欺负你了？”
“谈何欺负？”谢同尘淡然笑笑，“不过是同门之间的嬉笑打闹罢了。”
每回都是这样说，打闹归打闹，怎么不见其他人狼狈，唯有他？
屠苏负气，也不要他搀扶，两人的住处本来就近，转身朝向自己屋子，三步并做两步地走。
屠苏的动静越来越远，而谢同尘唇角笑意渐淡，双手垂落下去。
*
本以为已经相安无事，谁知，一入夜，眼眶又隐隐发热，这时还伴随着针扎一样的刺痛。
唯一庆幸的是，无论是发热或是痛，都只在左眼内。
谢同尘不由开始回想，究竟是哪儿出了差错，白日被那些人推搡时，他们是否用什么器具碰到了他的眼睛。
没有，记忆内两只眼睛都未曾遭受过伤害。
这事……匪夷所思。
谢同尘从床上挣起，本想如法炮制，像白日里那样满脸浸到水中。
摸索到屋里的水缸边沿，拿着木瓢往下舀，几回都舀了个空。
探手往下，摸到湿漉漉的底，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没储备的水了，只能去打井水。
好在井就在屋外，走出去，谢同尘动作利索地放桶下井。
桶蓄满了水，往回提的过程显得漫长又煎熬，那只左眼，越来越热了。
终于，桶到了井的边沿，谢同尘本欲去提的动作却微微一滞。
视线里，隐约有一线光亮出现。
记忆里，他的世界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光亮，哪怕很微渺。
只左眼有，右眼仍一片漆黑。
谢同尘颤抖着手去触碰那只极端发热疼痛的左眼。
难道是，上苍眷顾？
*
一夜无眠，清晨方入睡，不过片刻，又被咚咚咚的急敲门声吵醒。
“谢师兄，我来看你了。”
屠苏的气每回来得莫名，消得也快，这次竟只捱了一日。
谢同尘开门，面有倦色，引得屠苏一惊：“谢师兄，你这是……辛苦修炼所致？”
他没敢用走火入魔这词，怕话头引到他身上来，谢师兄又要骂他不循规蹈矩，只想着钻空子，一步登天，这才造成目下一身狼狈相。
谢同尘：“你不在房内呆着，又乱走乱动什么？”
屠苏展示给他看：“谢师兄，你带回来的丹药很有效，服下后不过一夜，我已经觉得好多了，也不能一直蜷缩在床上，总要活动活动筋骨的嘛。”
“嗯，”谢同尘让开，“你活动吧。”
屠苏在屋内装模作样走了一圈，临走时，笑嘻嘻道：“半月之后的魔域试炼，我应该是去不了了，谢师兄，咱们峰，可只有你了。”
谢同尘挑眉：“你不是说痊愈得很快？想必半月，已然无恙。”
屠苏摇摇脑袋：“非也，非也，再怎么快，就算是表面痊愈了，皮下定然还有些后遗症，若是在试炼内和其他人过招，牵动了旧伤，那我不就完了？”
说罢，做央求状：“谢师兄，你比我可厉害多了，这试炼，本来就该你去，师父都希望你去，不能再窝在这小小屋子里，深居简出了。”
谢同尘沉吟片刻，道：“你去吧，等师父出关，我自会和他衡量定夺。”
“那就好。”屠苏笑容满面地走了。
屋内沉寂下来，谢同尘坐在床侧，似是入了定。
魔域试炼，是觅仙宗用来考核门内弟子实力的一场比拼，地点设在废弃的魔域内。
里面虽然没有魔兵，可仍有残存游荡的魔兽，因长期浸染魔气而面目全非的各种花草树木，都有可能是致命的关键。更别说，还会有各种机关重重。
因此，进了魔域试炼，想要全须全尾地出来，还真得有点本事。
若是通过了试炼，在试炼中表现出色，不止能得到奖励，弟子的等级也会晋升，在宗门内获得更多特权。
就算艰险重重，每二十年一次的魔域试炼，仍有不少弟子挤破了脑袋都想参与。
他拜入宗门时尚年幼，上一届的试炼自然与他无关，时隔二十年，倒是有机会了，可他的兴致不多。
谢同尘面向窗棂，那里光亮最盛，木窗的规格，窗沿上摆放着的细长瓷瓶，在他的眼中皆有模模糊糊的轮廓。
这是生平头一遭，他眸光隐动，指节微颤，旋即又强压下这股难耐的惊喜。
能看见的，越来越多。
持续下去，会不会终有复明的一刻？
*
天地间一片墨色，晦暗不清。四周风声涌动，搅扰得魔气愈发淡薄。
宋椿椿立在一片山石上，衣袂翻飞，绝美的容颜上满是讥诮之色。
山石之下，一众身形围堵，神色有愤然，有悲悯，更有魔头终于要被剿灭的痛快和得意……
他们皆是上界战将，单拎出一人，足以荡平一片魔域。
只是要对付她这位魔界之主，免不了合力作战。
宋椿椿在人界四荒山现身，中了埋伏，一路被追捕至魔界的渡厄河，后又金蝉脱壳，逃到了这里。
此时，她魔力耗去大半，浑身血迹斑斑，刀剑伤无数，已然狼狈不堪。
唯独神情不服输，依然逞强，傲视四周。
“魔女，负隅顽抗已无用，还不如早早束手就擒，这样能让你少几分痛苦。”其中一位仙君劝道。
宋椿椿见多了他们的虚伪嘴脸，想也不想哼笑：“放屁，真落在你们手上了，少得了我好果子吃？”
见劝降无用，四周蠢蠢欲动。
宋椿椿原本做出提防之态，忽想到什么，利落咬破右手食指，将指尖血抹于唇上。
魔界中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有魔气，而这魔气对寻常人来说，无异于毒药。
她身为魔界之主，血液里沸腾的都是魔障般的毒，凡人一沾毙命，甚至还能影响到修仙者，或实力差一些的仙君。
对自身来说，血液却是补品，大补，能在短时间内极大提升战力。
宋椿椿面容本就清丽无双，添了妖异之感，笑起来，摄人心魂。
周围一众仙君预感不好，振奋精神，只待寻个突破口，一举将她拿下。
“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活。”宋椿椿撂下话，待他们合力围攻上来，用出了最狠绝的一招。
漫天血雾弥散，无人能逃，身上均被裹了细细密密的一层。
原先还剑拔弩张的战场，此时鸦默雀静，寂寥无边无际地扩张。
*
宋椿椿本以为，这辈子绝无可能再掀眼，见浩瀚世间，见众生苦厄。
谁知，再度有意识，竟身处一面铜镜前。
铜镜里的面容拉伸模糊，看不清楚，隐约窥得，自己是做男子装束。
穿的，竟是她平日里最厌恶、不屑的白色。
宋椿椿拧起了眉头。
下一刻，泠泠如冷玉、悦耳之至的一道男音贯穿过脑：“孤魂野鬼？”
方圆千里内，全是觅仙宗的地界。
谢同尘平日不出栖霞峰，除非万不得已时，譬如今日，若不是屠苏小师弟修炼走火入魔，以至五脏六腑俱损，他怎么会到药堂所在的栖云峰来？
今日晴光大好，探出手去能细细感受到，每一缕光柔和地拂过手掌，似能抚去所有伤痛与不平。
谢同尘嘴角带伤，手间提着药堂内丹师开的丹药，只是可惜，包装丹药的油纸一角现在已有些濡湿。
那是被推推搡搡，跌落到泥水坑中无意间造成的，好在，里面的丹药没有损坏，还能继续用。
那些同门弟子的讥笑声、辱骂声……犹在耳畔。
“一个瞎子，凭什么能当一峰的大师兄？”
“瞧他那副窝囊样，我们推他，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连条狗都不如，狗急了，还知道咬人呢。我们宗门怎么出了这么个废物，真替他感到丢人。”
“别说，瞎子还挺倔强，看他那面色，还是淡淡的，估计他的师尊长庚长老没了，都见不到他掉一滴泪。”
“算了，跟这瞎子玩没意思，还不如去逗狗。”
……
谢同尘凝神，很快将这些言语抛在脑后。
路过一处小水洼，他停顿下来，空洞无神的眼眸乍然照进水面，映出一张极其清隽出尘的脸。
只可惜，他看不见。
这瞎是天生带来，又好似是四五岁时才造成，总之，他记不清。
记事起，他被师尊长庚带回觅仙宗，便是这般模样了。
虽看不见，谢同尘却探出手去，触碰了下眼角。
眼眶在微微发热，很……奇异的感觉。
不同于用浸泡过热水的帕子外敷，而是由内向外，像是从眼底深处贸贸然升起来，想要拔除这股热意，又连根源都说不清楚。
谢同尘快步回到栖霞峰，一进屠苏的屋子，将那包丹药搁在小木桌上，紧接着回到自己屋内，打了盆水，整个脑袋浸入其中。
片刻，方见好转。
从水中出来，沾湿的鬓发耷拉下去，贴在脸侧。未来得及拭干，门处传来咚咚声响。
屠苏的声音响起：“谢师兄，走得那般急，可是有什么事？”
谢同尘心中一暖，扬声道：“无事。”
旋即想到屠苏还有伤，拖着病体前来，定是不容易。
他打开门，伸手过去：“我先扶你回房。”
屠苏避开，目光不定地在他身上打转，迟疑道：“他们……又欺负你了？”
“谈何欺负？”谢同尘淡然笑笑，“不过是同门之间的嬉笑打闹罢了。”
每回都是这样说，打闹归打闹，怎么不见其他人狼狈，唯有他？
屠苏负气，也不要他搀扶，两人的住处本来就近，转身朝向自己屋子，三步并做两步地走。
屠苏的动静越来越远，而谢同尘唇角笑意渐淡，双手垂落下去。
*
本以为已经相安无事，谁知，一入夜，眼眶又隐隐发热，这时还伴随着针扎一样的刺痛。
唯一庆幸的是，无论是发热或是痛，都只在左眼内。
谢同尘不由开始回想，究竟是哪儿出了差错，白日被那些人推搡时，他们是否用什么器具碰到了他的眼睛。
没有，记忆内两只眼睛都未曾遭受过伤害。
这事……匪夷所思。
谢同尘从床上挣起，本想如法炮制，像白日里那样满脸浸到水中。
摸索到屋里的水缸边沿，拿着木瓢往下舀，几回都舀了个空。
探手往下，摸到湿漉漉的底，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没储备的水了，只能去打井水。
好在井就在屋外，走出去，谢同尘动作利索地放桶下井。
桶蓄满了水，往回提的过程显得漫长又煎熬，那只左眼，越来越热了。
终于，桶到了井的边沿，谢同尘本欲去提的动作却微微一滞。
视线里，隐约有一线光亮出现。
记忆里，他的世界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光亮，哪怕很微渺。
只左眼有，右眼仍一片漆黑。
谢同尘颤抖着手去触碰那只极端发热疼痛的左眼。
难道是，上苍眷顾？
*
一夜无眠，清晨方入睡，不过片刻，又被咚咚咚的急敲门声吵醒。
“谢师兄，我来看你了。”
屠苏的气每回来得莫名，消得也快，这次竟只捱了一日。
谢同尘开门，面有倦色，引得屠苏一惊：“谢师兄，你这是……辛苦修炼所致？”
他没敢用走火入魔这词，怕话头引到他身上来，谢师兄又要骂他不循规蹈矩，只想着钻空子，一步登天，这才造成目下一身狼狈相。
谢同尘：“你不在房内呆着，又乱走乱动什么？”
屠苏展示给他看：“谢师兄，你带回来的丹药很有效，服下后不过一夜，我已经觉得好多了，也不能一直蜷缩在床上，总要活动活动筋骨的嘛。”
“嗯，”谢同尘让开，“你活动吧。”
屠苏在屋内装模作样走了一圈，临走时，笑嘻嘻道：“半月之后的魔域试炼，我应该是去不了了，谢师兄，咱们峰，可只有你了。”
谢同尘挑眉：“你不是说痊愈得很快？想必半月，已然无恙。”
屠苏摇摇脑袋：“非也，非也，再怎么快，就算是表面痊愈了，皮下定然还有些后遗症，若是在试炼内和其他人过招，牵动了旧伤，那我不就完了？”
说罢，做央求状：“谢师兄，你比我可厉害多了，这试炼，本来就该你去，师父都希望你去，不能再窝在这小小屋子里，深居简出了。”
谢同尘沉吟片刻，道：“你去吧，等师父出关，我自会和他衡量定夺。”
“那就好。”屠苏笑容满面地走了。
屋内沉寂下来，谢同尘坐在床侧，似是入了定。
魔域试炼，是觅仙宗用来考核门内弟子实力的一场比拼，地点设在废弃的魔域内。
里面虽然没有魔兵，可仍有残存游荡的魔兽，因长期浸染魔气而面目全非的各种花草树木，都有可能是致命的关键。更别说，还会有各种机关重重。
因此，进了魔域试炼，想要全须全尾地出来，还真得有点本事。
若是通过了试炼，在试炼中表现出色，不止能得到奖励，弟子的等级也会晋升，在宗门内获得更多特权。
就算艰险重重，每二十年一次的魔域试炼，仍有不少弟子挤破了脑袋都想参与。
他拜入宗门时尚年幼，上一届的试炼自然与他无关，时隔二十年，倒是有机会了，可他的兴致不多。
谢同尘面向窗棂，那里光亮最盛，木窗的规格，窗沿上摆放着的细长瓷瓶，在他的眼中皆有模模糊糊的轮廓。
这是生平头一遭，他眸光隐动，指节微颤，旋即又强压下这股难耐的惊喜。
能看见的，越来越多。
持续下去，会不会终有复明的一刻？
*
天地间一片墨色，晦暗不清。四周风声涌动，搅扰得魔气愈发淡薄。
宋椿椿立在一片山石上，衣袂翻飞，绝美的容颜上满是讥诮之色。
山石之下，一众身形围堵，神色有愤然，有悲悯，更有魔头终于要被剿灭的痛快和得意……
他们皆是上界战将，单拎出一人，足以荡平一片魔域。
只是要对付她这位魔界之主，免不了合力作战。
宋椿椿在人界四荒山现身，中了埋伏，一路被追捕至魔界的渡厄河，后又金蝉脱壳，逃到了这里。
此时，她魔力耗去大半，浑身血迹斑斑，刀剑伤无数，已然狼狈不堪。
唯独神情不服输，依然逞强，傲视四周。
“魔女，负隅顽抗已无用，还不如早早束手就擒，这样能让你少几分痛苦。”其中一位仙君劝道。
宋椿椿见多了他们的虚伪嘴脸，想也不想哼笑：“放屁，真落在你们手上了，少得了我好果子吃？”
见劝降无用，四周蠢蠢欲动。
宋椿椿原本做出提防之态，忽想到什么，利落咬破右手食指，将指尖血抹于唇上。
魔界中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有魔气，而这魔气对寻常人来说，无异于毒药。
她身为魔界之主，血液里沸腾的都是魔障般的毒，凡人一沾毙命，甚至还能影响到修仙者，或实力差一些的仙君。
对自身来说，血液却是补品，大补，能在短时间内极大提升战力。
宋椿椿面容本就清丽无双，添了妖异之感，笑起来，摄人心魂。
周围一众仙君预感不好，振奋精神，只待寻个突破口，一举将她拿下。
“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活。”宋椿椿撂下话，待他们合力围攻上来，用出了最狠绝的一招。
漫天血雾弥散，无人能逃，身上均被裹了细细密密的一层。
原先还剑拔弩张的战场，此时鸦默雀静，寂寥无边无际地扩张。
*
宋椿椿本以为，这辈子绝无可能再掀眼，见浩瀚世间，见众生苦厄。
谁知，再度有意识，竟身处一面铜镜前。
铜镜里的面容拉伸模糊，看不清楚，隐约窥得，自己是做男子装束。
穿的，竟是她平日里最厌恶、不屑的白色。
宋椿椿拧起了眉头。
下一刻，泠泠如冷玉、悦耳之至的一道男音贯穿过脑：“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