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依萍跟妈妈打过招呼,说要去李副官家看看可云。

    李家租赁的住宅质地比依萍家的低一截,比棚户区的危房高一截,灰蒙蒙的小院里,可云蹲在水井边正在洗菜,哼着童谣,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

    “可云,我来看你了。”

    “依萍?你是依萍!”可云仰头看着依萍,很快认出她来,站起来用一双湿漉漉的手去握依萍的手,“我好想你,你怎么现在才来?不是说好陪我织毛衣的吗?快过冬了,宝宝都没有毛衣穿。你看我在洗菜,我要做饭给宝宝吃,给妈吃,给爸吃......”她滔滔不绝地东拉一句西扯一句,像童话故事里尘封已久的布偶,有人愿意理一理她就会把存了一肚子的话全部倒出来。

    依萍心中五味杂陈,恢复药物治疗后,可云的最好状态止于此,如果受到一点外界刺激,她依旧无法运用理智去应对,只能崩溃。老话说“心病还需心药治”,可云是受害者,必须让那个隐身的男人赎罪,然而李副官一谈到往事就三缄其口,他代替可云接受了悲苦的命运,认下了所有的烂账,宁肯从凌晨拉车到深夜自己辛苦,也不肯说出谁才是最大的欠债人。

    可云叽里咕噜说了一箩筐话,突然像从梦中惊醒似的,把依萍往屋里拽:“爸,爸被坏蛋欺负了!”

    屋子里,李副官蜷缩在躺椅里倒抽冷气,他被打得几乎没了人形,右脸膨大,左眼青紫肿胀已经睁不开,身上还有多处擦伤淤青,李嫂正在给他手臂上的伤口换药包扎。

    依萍先是惊讶,后是愤怒:“李副官!怎么回事?谁打了你?!”

    李副官一说话嘴巴就疼,口齿不清文不对题地说:“依萍小姐,真是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我没能去接你。”

    李嫂擦了一把脸上的泪,说道:“昨晚正德遇到一个坐霸王车的,把他送到胡家木桥,那个天杀的不仅不给钱,还伙同一群流氓把他打了一顿。”

    依萍:“报警没有?”

    李副官叹道:“报警有什么用,巡警不会管这种小事的。”

    依萍一听这话就来火:“总是这样忍气吞声,还没报怎么就知道巡捕不会管?挨了欺负不还手,连个公道也不去讨,只会让那些坏蛋变本加厉。你不去我去!”

    李嫂说道:“依萍,我一大早就去巡捕房报过案了,那里面的长官很忙,丢了一张表给我填,填好以后就让我走了。能不能抓到那群流氓我不抱什么希望,我现在只想让正德在家休息几天,可是他又不听我的。”

    依萍会意,说道:“李副官,你在家把伤养好,这段时间你不用去接我。”

    李副官:“玉真!你别说话。——依萍小姐,别人接你我不放心。我想来想去,总怀疑是大上海门口那群车夫故意找我茬,我平时低价拉客,坏了他们的规矩。你不要坐那些泼皮的车,我今天照旧去接你,这点伤对我李正德来说不算什么。”

    依萍:“你就听我的吧,你多久没歇息了,这么拼命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啊!现在就是有天大的事你也得在家养伤,我那边,有认识的人会来接的。”

    下午,依萍照常去上班排练,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狐假虎威”一回。秦五爷由于在接受《申报》采访,指派宋经理出面警告了大上海门前的车夫,其中为首的直喊冤枉,说早就知道李正德是白玫瑰的车夫,间接算秦五爷的手下,他们哪有胆子招惹,还说他们拉车的虽然被人欺负惯了,也不能什么屎盆子都往他们头上扣,一番话倒把依萍说得脸上讪讪的,心里打起鼓来,又拿不出直接的证据,只好暂时作罢。

    回到排练室,依萍一首接一首把今天的曲目全部演唱完毕,正坐在化妆台前喝冰糖雪梨水润嗓子,红牡丹忽然出现在镜子里,拍了拍依萍的肩膀,笑问:“在喝什么好东西呢?”

    依萍扭过身,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杯子,笑道:“哦,这个呀是我妈给我熬的冰糖雪梨水,可以润肺护嗓,每天要唱那么多首歌,嗓子确实有些吃不消。你要尝尝吗,我给你倒一杯。”

    红牡丹一听是妈妈牌冰糖雪梨水,流露出羡慕的神情,接过一杯喝起来,“既然喝了你的冰糖雪梨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晚不用你上台,排练完就可以回去了。”

    依萍开心极了:“为什么?放假了吗?”

    旁边一个伴舞的女孩凑过来抢着回答:“鸿丰纱厂的周老板抬举红牡丹,今晚要给她办专场呢!你把冰糖雪梨水都留给她吧,今晚她要把嗓子唱冒烟了。”

    依萍对红牡丹笑说:“恭喜你!”

    那女孩又揶揄:“先别忙,等周老板用八抬大轿把红牡丹抬进家去再说恭喜也不迟啊!”

    依萍的笑容凝滞,心里突突地跳了两下。

    红牡丹:“别听她胡吣,周老板不过是我的歌迷罢了。刚才的话是秦五爷让我转告你的,赚了你一杯雪梨水喝,这就卸妆回家去吧。哦对了——大厅有位公子哥眼巴巴地等你下班呢!”

    依萍:“嗯?是谁?”

    红牡丹留下谜团,笑吟吟地走了。

    依萍收拾了包包,经过大厅时看见了何书桓,他先是招了招手,然后跑到依萍跟前,略带尴尬地说:“嗨,难得今天我们同时下班,我听宋经理说你的车夫出了点事,我正好是开车来的,不如我送你回去。”

    依萍跟何书桓接触了两次,印象不差,但谁让他是陆家的朋友,尔豪的铁哥们,她客气而疏远地说道:“谢谢,我自己可以。”说完拔脚就走,何书桓追到她面前,急切地说道:“你看外面天快黑了,风也那么大,女孩子坐黄包车不安全,受了风还容易感冒,现在有舒舒服服的汽车为什么不坐呢?尔豪是我的同事朋友,对我你可以完全放心,这世上没有比我更老实的司机了,最重要的——我可以帮你做一件事。”

    “真难为你想出这么多理由,比门口的车夫还会揽客。”依萍笑了笑,“你能帮我什么?”

    “我可以帮你查出是谁在找你的车夫麻烦。”

    依萍已经想好了反驳何书桓的话,可再拒绝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最后她这位冷漠的顾客还是坐进了汽车。

    汽车发动后,依萍说道:“福尔摩斯先生,我的车夫被打并不是什么大案奇案,满足不了你解密探险的好奇心,并且此事已经报过警,相信很快就会出结果的。”

    何书桓握着方向盘开车,不时转过头看一眼依萍:“很快?你最好祈祷不要很快,'快'意味着巡警们敷衍地调查一通,然后告诉你这是悬案一桩,犯罪嫌疑人已经逃逸,不了了之。上海是块乐土,也是歹土,近五年犯罪率飙升,社会新闻版面,也就是你哥负责的那个版面永远不缺内容。巡捕们根本管不过来,你这桩小案要么敷衍了事,要么压箱底,无人问津。”

    “那你有什么办法?”

    “我认识一位刑警处处长,我可以和他提一提这桩案子,帮你优先处理。”

    “刑警处处长,那人情可就欠大了。”依萍心下已有几分了然,但还是要问一问:“为什么要帮我?”

    何书桓半开玩笑地说:“能帮到白玫瑰小姐是我的荣幸。你那么漂亮,歌唱得那么好听,大上海有很多你的歌迷送花送礼物就为了和你多说几句话,你不管他们来头多大一概不理,像我这样轻微渺小的歌迷能够帮到你是我的幸运我的机遇。”

    依萍对漂亮话过敏,亮出一只手掌表示打住:“好了好了,我领教了,知道你们记者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不想当什么万众瞩目的歌星,有人愿意送花送礼物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我就是一个靠唱歌赚钱的人,不为外物所移。”

    何书桓:“当面捧人,本来我讨厌这样,原以为女孩子都喜欢听漂亮话,看来我走错了路线,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孩。”

    依萍:“特别的女孩?没想到在这里听到这句经久不衰的话,接下去你想说什么?”

    何书桓:“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我知道因为你爸爸的事,你对和陆家有关联的人实行了连坐制度,可我并不是因为陆家才存在的,我是以独立的个体身份出现在你眼前,一个靠采访写新闻赚钱的人,不为外物所移。”

    依萍:“我不会拒绝一个想和我做朋友的人,只要你不掺和我和陆家的事就行,尤其不要当和平主义者。万一某天我和那边开战,你不帮着那边说话我就感谢你了。”

    “真的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吗?”

    “你看你看,露出和平主义者的本来面目了吧。”

    何书桓耸耸肩没再继续说话。

    汽车驶入南市四牌楼路,再往前开是拥挤路段,依萍拿好手包下车。

    两人隔着车窗互道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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