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饥之时,连树皮都是没得吃的。

    更何况如今已入腊月,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光秃干裂的地面与饥民的希望都被湮没在这皑皑的银色下。

    人群沉默着,不知何方传出一道用气音吐出的话,随着呼啸的风声从耳边荡过。

    “好像天亮了……”

    天亮了吗?

    岑昭睁开眼,被风雪一吹,又忍不住眯了眯,她抬起手臂,用衣襟挡着,漆黑的眸子转向坐在她身旁的人,却不想岑云青此时也在看着她 ,视线交汇,岑昭蓦的一愣,却不是因为岑云青。

    不远处,衣着褴褛的老人抱着怀里已经僵硬的孩子,泪水沿着眼角,带走了褶皱里的泥沙。

    饥饿的身体本就虚弱不堪,走出这个雪夜,对于他们来说恐怕极为苦难。

    良久,岑昭默默收回视线,心口闷闷的,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寒风混着霜雪灌进鼻腔,仿若刀割,手下意识抓紧了盖在两人身上的衣裳。

    雪慢慢停了,天也亮起来,只是依旧没出太阳。

    前方开路的几个青年人站起身,背好行囊,吆喝着继续前进,声音里难掩疲弊,却也带着喜悦。

    “大家再坚持一下,不出意外今天我们就能到禹州了。”

    听了这话,人群顿时嘈杂起来。

    “娘亲,我们到了禹州,是不是就有饭吃了?”

    女人的脸颊因为长时间饥饿而凹陷,关节突出的手掌抚上孩童的脸,声音干哑而温柔:“对,年年还记得你最喜欢的桂花糕吗?等到了禹州,娘一定给你买。”

    “好诶!”

    孩童天真雀跃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极为悦耳。

    有人永远留在了此地,而另一部分人需得继续前行。这一路上饿死、冻死的人太多,他们早就不再浪费力气用于悲痛,现在也是如此。

    迎着寒风一路向北,足足一尺深的雪没过小腿,行走起来极为吃力,好在禹州城门近在咫尺,流民的士气也随之高涨。

    “太守有令,除商队外其余人不得入内。”

    仿佛一桶冰水从头浇下,周遭的空气近乎凝固。

    眼见到了城门下,他们却进不去,走投无路的灾民躁动起来。

    “什么?可是……”

    “要不然我们就硬闯,反正进不进都是死!”

    人群里几个视线交汇,似乎在传播一种信号。

    “这是要把灾民拦在禹州城外。”岑昭混在人群里,低头拉着岑云青,防止走散。

    “怕吗?”岑云青听到岑昭轻轻问了一句,他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琥珀色的眸子里并没有过多的感情,沉静得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

    而岑云青也不过十二岁而已。

    她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有不少士兵,他们谨慎地盯着城门下的灾民。本是税收养出来保家卫国的利器,如今却要指向被保护的人。

    “娘,我肚子疼。”女童强撑着不闭上眼睛,目光涣散,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女人脸色灰白,蹲下身安抚着:“乖一点年年,马上我们就能吃上饭了。”

    谁都知道,这话只是安慰而已。

    哪怕是硬闯,他们这些饿了一两个月的灾民也根本打不过身强力壮的守卫和士兵。更何况现在禹州太守铁了心不让他们进。

    “好热啊。”孩童无意间呓语,女人却顿时慌了:“年年,年年!”

    孩童意识近乎溃散,已是陷入了昏迷。

    要出事了。

    如此冰天雪地之下,感觉到热可并不是一个好征兆。

    岑昭心底一沉。

    女人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干枯的手臂抱起孩子,踉跄着跪倒在守卫前:“求求你们救救年年吧,求求你们了,我可以不进去,但她还是个孩子啊……”她哽咽着,“求求你们了……”

    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染红了一小片雪。

    一名守卫似乎有些不忍心,向前走了一步,却被另一人拽住,示意他往前看。

    是禹州的商户。

    “让开,都让开,堵在城门口做什么呢?”

    两名守卫一看是郑家的商队,顿时顾不得灾民:“都散开,商队要进城了!”

    城门打开,官兵鱼贯而出,强硬地将流民隔开,为商队开出一条道路。

    推攘之间,不少人摔倒在地,一时喊声哭声骂声一片。

    方才的女人和孩子也被拉去一旁,无人再在意她们。

    手中攥着不知何时捡起的石子,岑昭牵着岑云青,不动声色地避开人,逐渐来到最前方。

    商队缓缓进城,最大的马车上刻着巨大的“郑”字驶过来。岑昭低着头,鸦羽般的睫毛掩着眼底的情绪,手指一勾,手中的石子瞬间弹出。

    “啪。”极小的声响淹没在吵嚷声中,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嘎吱——”

    车轮碾在地上的声音戛然而止。

    “吁——”马夫停了车,“老爷,车轮好像卡住了。”

    “连竹,你下去看看怎么回事。”浑厚又有些沙哑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

    “是。”

    布幔掀起,一青年侍从从马车里出来,下了马车去检查车轮。

    只见连竹蹲下身,凑近仔细瞧着,将石子小心地扣出,似乎是车轮带起的石子不小心卡在了车辅间。他摸了摸裂开的缝隙,只得回去了。

    “老爷,车辅有些裂了,要不要换辆马车?”

    “好,咳咳——”

    “当心。”连竹一手扶着郑家主,一手用氅衣挡着寒风。

    掀开布幔,郑家主混浊的目光扫过士兵拦住的人群:“发生了何事?怎么这么多人聚集在城门口?”

    一旁的守卫连忙上前行礼:“回郑大人,太守大人有令,禹州近期只许商队出入,这些人都是青淮一带来的流民。”

    闻此,郑家主叹了口气:“让他们进去吧,出了事我担着。”

    “这……”守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敢接话。

    青淮一带灾荒,临近的禹州自然也不好过,谁人不知近期的禹州全靠郑家的粮撑着。如今郑家主开口,哪怕是太守大人也得酌量一二。只是若放了这些流民进城,恐怕禹州要更艰苦一些了。

    “咳咳——”寒风一吹,老爷子的风寒恐怕又加重了。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安排。”连竹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如今我们家主又借来了粮,还愁你们没饭吃吗?”

    “是,是。”其中一名守卫连忙应着,给另一人使个眼色。

    连竹懒得理他们,扶着郑家主去后面的马车里避风。

    商队很快便进了城,大门再次重重的关上。北风依旧呼啸着,灾民们却安静下来,刚刚那一点小插曲所有人都看到了,进城的希望寄托在了此刻。

    岑昭默默来到女人身边,拿出仅剩的一小块硬巴巴的干粮,嗓子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有些怪异:“夫人,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放行,你先给孩子喂一点吧,解了燃眉之急。”

    “多谢,多谢!”女人坐在地上紧紧抱着孩子,嘴唇颤抖着道谢,抬头欲接过,见是一名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不由得呆愣了一下,下一刻,她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头朝着岑昭再次重重磕下,起身时血和泪水糊在她脸上,显得有些可怖。

    “多谢!”

    她接过干粮,却没有立刻喂给孩子,而是捧起雪吃进嘴里,把手里干硬的食物掰成小块也一同塞进自己嘴里,待雪水化开升温,嘴对嘴一并渡给那奄奄一息是生命。

    周围的灾民静静地看着这处,没有人再上来抢那可怜的一点食物。

    等了许久,又或许只有一柱香的时间。

    “太守有令,开城门——”

    灾民欢腾起来。

    “有救了!”

    “太好了,大家快准备一下!”

    “我们能进禹州了!”

    城门缓缓打开,官兵围在灾民周围,将他们隔开。

    “太守大人说,郑大人心善,他给你们分了粮,设了义仓。但是,不可在城内闹事,若有在城内生非者,一律赶出禹州。听到了吗?”

    如此情况下,灾民们自是答应。

    “跟我来吧。”

    领头的军官带着一行人进城,将灾民安置在临时住所。留下一部分人负责安顿清点灾民,另一部分则是回去复命。

    岑昭领着岑云青去登记名册,顺便领了吃食 。

    临时给灾民空出的房屋并不多,大多分给了老弱妇孺,好在岑昭和岑云青还占了个“孺”字,总算能在屋子里睡觉了,哪怕这屋子极为简陋,四处漏风,那也比睡在冰天雪地里强。

    太守还安排了几位郎中给灾民治病,来传话的人说,太守大人说了,既然灾民进了禹州城,他也不会不管。

    岑云青被安排和女人同一间屋子,岑昭去找他的时候,正好赶上郎中给女人的孩子看病,便去关心一下。

    女人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又悲痛的眼神涣散着不知落在何处,面对岑昭只是勉强笑了笑,答道:“郎中还在医治……”

    此时躺在床上的孩童刚喝了药,看起来还是很虚弱。郎中正要给她施针,女人便出了床幔和他们交谈。

    “夫人,鄙人岑昭,这是家妹岑云青。”岑昭拉着岑云青,开门见山地向女人介绍。岑云青却只是带着歉意朝女人笑着点点头,没有开口说话。

    “我妹妹前两年因一场病嗓子哑了,还请夫人见谅。”

    “怎么会,今日多亏了你们。”女人抿唇,“快坐吧,别站着了。”

    “我叫林意安,这是我女儿林年。”说话间林意安的眼神无意识地飘向床榻,眼里止不住的担忧,“你们也是青州人吗?”

    “对,我们也是从青州那边过来的。”岑昭有些好奇,“冒昧问一下,怎么只有您和孩子来禹州避难啊?”

    大多灾民都是拖家带口,也好有个照应,很少会有像林意安这样母女相伴长途跋涉的,毕竟这个时代,仅有女人和孩子,没有男子相伴,在流民中可是相当危险。

    “生下孩子后我就和丈夫和离,离开了夫家。”林意安说的坦荡,“从那之后我便和年年自立了女户。”

    岑昭识趣地转了话题,不再过多探询。

    “娘……”床榻上林年无意识地嘟囔着。

    林意安猛地站起身,紧紧盯着床榻的方向。

    那边,郎中收回银针,从床幔里走出。

    “夫人。”对方一开口,岑昭才注意到来的郎中竟也是位女子,她腰间的玉佩透着莹润的光泽,剔透得不似凡物。

    岑昭移开目光。

    郎中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告知:“情况不太乐观,虽然救回来了,但孩子年龄太小,又饿了许久,高烧伤了根基,恐怕往后会留□□弱的病根。”

    林意安霎时脸色苍白,她撑住桌子稳住摇晃的身形,张了张嘴,声音似乎被堵在了喉咙里,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没事……没事……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那郎中似乎还想说什么,踌躇了半天,林意安看出她的迟疑:“大夫但说无妨。”

    “或许还有治疗的方法,但目前需要长期用药养着。”她终究没有把话说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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