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满地凋零。

    即使在避暑行宫,也是盛夏午后难得的清凉。

    韫月凭栏而坐,享受着这份宁静,惬意地翻阅着《北国游记》,不知不觉日已西斜。

    忽然有人叫嚷着闯进来,“姐姐,我快死了,你救救我!”

    韫月吃了一惊,就见梁毓灵哭哭啼啼地冲过来,抱着她放声大哭。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先跟我说清楚,我才能帮你想办法呀。”

    梁毓灵哭了一会儿,才抽抽噎噎抬起一张花猫似的脸,看到韫月关切的模样,汪的一声又哭了,“父王,父王不要我了,他要我,他居然要我嫁给宋亦浔那个暴君!这哪是和亲,这分明是要我去死!反正都是死,我还不如现在就去死了,好歹还能落个全尸。”

    宋亦浔,宋国君主,今年不过弱冠之年。

    他生得俊朗无匹,犹如天人,又年轻有为,登基不过五年,励精图治,先后灭齐、燕、陈、曹、吴五国,让宋国已成为当今天下最强大的诸侯国。

    能嫁给这样一位君王,似乎是一件幸事。

    可这位宋王却残暴不仁,嗜杀成性,每灭一国必屠杀王室贵族,血流成河,一个活口不留。就因为他身患顽疾,必要杀人才痛快而已!

    更可怕的是,传闻那宋王每次病发,都要喝一碗处子心头血才能好,他后宫里那十几位美人都是因为这个死的。而这些美人,不仅有宋国本国贵族之女,更有不少是各国和亲的公主。

    虽然韫月觉得这传闻,大抵只是传闻。

    可,

    宋亦浔登基为王之前,曾在梁国做了十年质子。

    既是质子,表面虽礼遇,私下里却受了不少磋磨,尤其王室的各位王子公主,没少欺辱他。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宋亦浔不可能对梁国有什么好脸色,嫁过去,的确犹入火坑。

    也难怪梁毓灵如此抗拒害怕。

    故而便是沉静如韫月,也大吃一惊,“好好的,怎么要你和亲呢?”

    梁毓灵一撇嘴,“还不是因为宋亦浔才灭了吴国,父王怕他跟着就要攻打咱们梁国。”

    韫月心下一沉。

    三百年前,周人先祖建立周朝,分封魏、梁、齐、燕四大诸侯国,只是经过三百年融合演变,四大诸侯国一分再分,已成了十六个大小诸侯国。

    如梁国,国力已然不复当年,但仍算得上是强国。所以十五年前,才有宋国王子宋亦浔入梁国为质一事。

    只是这十多年时间,先宋王隐忍多年后,休养生息、任用人才,大力发展军事农业商业,迅速从弱国跻身强国之列,更是小试牛刀,灭卫、隋、鲁三小国,及至宋亦浔登基,更是大显国力,一年灭一国,其中更有齐、燕两大国,让天下震惊,令各诸侯国闻风丧胆,就连逐渐式微的周朝皇室也忌惮不已,前段时间才巴巴地下嫁一位嫡公主给宋王当王后。可结果,宋王根本不把皇室当回事,把那位周公主往后宫里一丢,也就是个美人,而周朝皇室对这一打脸行为,恍若不知。

    皇室尚且如此,梁国……子不言父过,可韫月不得不承认,梁国地处繁华,富贵迷人眼,朝中上下醉生梦死,边疆战士也无强大的战力。

    若此时宋国真要攻打梁国,就算梁国版图辽阔,一时半会不会被灭国,也一定死伤惨重,损失不少城池。

    如今宋国刚灭吴国,正陈兵吴梁边境,也难怪父王会担心。而一贯求太平安稳的朝廷,的确会希望以和亲换取和平。

    可问题是,前有各国公主莫名惨死的前车之鉴,他们真觉得嫁个公主过去,就能高枕无忧吗?

    或许他们都知道,但那又如何呢,只要宋兵还没打到王城下,他们就可以把公主一个接一个地嫁过去,能换一年的太平那也是好的。

    反正,惨死在宋王宫的是女人,与他们何干。

    即使韫月知道这个和亲的公主不是自己,将来惨死的也不会是自己,而此刻,她也难免生出兔死狐悲的悲凉。

    “姐姐,我该怎么办?”梁毓灵一看韫月眉头紧蹙的样子,更绝望了,以至于口不择言,“都怪母后一直不肯给我定下亲事,说什么要挑个最好的,却害得我要嫁给那暴君……”

    梁毓灵本是抱怨着,突然眼睛一亮,希冀地看着韫月,“姐姐,我要是现在给自己找个夫君,是不是就不用嫁给那个暴君了?”

    韫月都被她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念头给惊了一下,忙劝阻道,“王后娘娘选了许久都没选出合适的人选,你这匆匆忙忙的,能选到什么好夫婿?万一挑了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反而害了自己一生。”

    梁毓灵负气地说,“这天底下除了姐夫,本也没什么好郎君,嫁给谁不都一样。”

    她说的姐夫,就是韫月的未婚夫,大将军府大公子沈嘉泓。虽还未成亲,梁毓灵都叫惯了姐夫,韫月说了几次不管用,就默许了。

    梁毓灵小韫月两岁,虽不是一母同胞,但她们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得知她可能要嫁给宋亦浔,本就心疼怜悯,又见她绝望得都说胡话了,更是不忍,连忙安抚,“你先别灰心,我会想办法的,你可千万别傻傻地胡乱找个人嫁了。”

    “不胡乱找个人嫁,还能嫁给谁?姐姐有姐夫,和亲如何也轮不到你,你当然不着急了。”梁毓灵突然生气地说。

    韫月知她心情不好,也没在意,劝道,“只要父王还没下旨,就还有转机,我说了会想办法,就一定会帮你。”

    “还能有什么法子,姐姐要是真想帮我,我倒是还有个办法,就看姐姐愿不愿意了。”梁毓灵突然说道。

    “什么办法?”

    “把你和姐夫的婚约让给我,就像把父王赐给你的好东西让给我一样,姐姐一向最疼我,肯定愿意让给我的对不对?这样我有未婚夫,就没办法去和亲。而姐姐呢,父王最宠爱的就是你,绝对舍不得你去和亲的。我和姐姐就能一直都在一起了,这是不是个极好的法子?”梁毓灵双眸亮晶晶地望着韫月,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韫月愣住,脑海里有一瞬的空白,可对上她稚童般清澈的目光,韫月不愿多想,有些勉强地说,“婚约和其他东西不同,不是靠让的。”

    被她拒绝,天真的梁毓灵骤然变脸,“姐姐总说最疼我,却连个未婚夫都不肯让给我,一个未婚夫而已,还能比得上满宫的珍宝吗?等和亲事了,我又不是不还你,你却不答应!原来你说的姐妹情深都是骗我的,你根本就不想我好,你就是想看我去死,梁韫月,我讨厌你,我恨你!”

    “灵儿,灵儿!”韫月见她伤心地跑出去,怕她气怒之下做傻事,也顾不上她言语不妥就追上去。

    只不过梁毓灵跑得太快,似乎都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看不到人影了。

    好在,行宫虽大,宫人却不少,一路过去,总有一两人看到梁毓灵的身影,韫月一步步找过去,终于在天色将暗时看到她。

    韫月正要上前,就听梁毓灵委屈地喊了一声“沈哥哥”后扑进一人怀里,哭得让人心酸,“沈哥哥,姐姐她不要我了,我好难过,我现在才知道,这世上只有你才是真的疼我。”

    那人本欲推开她的手忽然顿住,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

    语气虽有急切,仍是温朗如和风,让人心安。

    却是沈嘉泓。

    从前梁毓灵和沈嘉泓虽亲近,却不会有越界的亲密举动,此刻……想必是伤心过头才失了分寸吧。

    韫月这样劝着自己,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收回了脚,躲在假山后,脑海里止不住地回响着那一声声叫人肝肠寸断的“沈哥哥”。

    而非姐夫。

    “父王要我和亲,嫁给宋亦浔那个暴君,我不愿意,可是姐姐不肯帮我,她宁可看着我去死也不肯我帮我!”梁毓灵心碎地哭诉着,“沈哥哥,只有你能救我了,我不要和亲,我要嫁给你,只有嫁给你我才不用和亲!沈哥哥,你最疼我了,你一定不忍心看着我去死的,对不对?”

    沈嘉泓脸色一变,“公主慎言!微臣和大公主已有婚约。”

    他伸手想推开梁毓灵,却被抱得很紧,竟推不开。

    “沈哥哥,你真的不愿意娶我吗?你不喜欢我吗?”梁毓灵泪眼朦胧,痴痴地望着他,“你忘了那次我从马背上摔下来,是你紧紧地抱着我护着我,你忘了我们也曾有肌肤之亲,你忘了我们在草地上忘情相吻吗?是,你是喜欢姐姐,可你喜欢姐姐知书达理,却又觉得她呆板无趣,你虽不喜我任性娇纵,却又爱我天真烂漫,不是吗?既然都喜欢,你可以把我们都娶了啊,这样你喜欢的你都拥有了,而我也不必和亲,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我们三个人总是在一起,一直都很开心的。”

    梁毓灵直白地倾诉情意让沈嘉泓心惊肉跳,下意识地看四周有没有人,可后面她“娥皇女英”的提议,却又让他心跳加速,脑子里冒出个声音“若是这样就好了。”

    只是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

    他强自镇定,“公主,婚姻大事岂非儿戏……”

    “沈哥哥,你真的不想娶我吗?”梁毓灵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望进他眼眸深处,“你是大将军的长子,可大将军偏爱幼子,至今不肯为你请封世子。可你若娶了我,就不一样了,我母后是周天子嫡亲的姐姐,梁国太子是我嫡亲弟弟,半个梁国都是我的嫁妆,普天之下再没有几个比我更尊贵的公主了,娶了我,你才能真的飞黄腾达,被父王重用,就算是大将军,也得让位于你。而姐姐,她没了母妃,没有母族,单单靠父王一点虚无缥缈的宠爱,能给你带来什么帮助?不然的话,你早就是世子了。但如果你喜欢她,你娶了我可以再娶她,就像我母后和她母妃一同嫁给父王一样,江山和美人你都有了……”

    韫月背靠着假山,听着梁毓灵头头是道地替沈嘉泓分析着他的婚事,一颗心直往下沉,仿佛有千斤巨石重重地压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肯相信,方才梁毓灵“让婚约”的提议,并非不谙世事的孩子气念头。

    她最疼爱的妹妹,她以为的天真少女,面对她时满脸甜甜笑意一口一个好姐姐,却早早地惦记上她的未婚夫。

    她担心着她要和亲,竭尽全力地想要替她想办法解决,她却转头投入“姐夫”的怀抱。

    而沈嘉泓却没有一口拒绝,显然是对梁毓灵的提议动心了,这更让韫月如坠冰窟。

    要是真能赢取两位公主,那多好啊。

    左拥右抱,权势与美人都唾手可得,享尽齐人之福,换谁谁不心动呢。

    可韫月一直以为,他和别的男子不一样,他绝非三心二意之人,也一定不屑裙带关系,是会靠自己一拳一脚打拼前程的人。

    没想到到头来,却是她错了,错得好离谱!

    这么多年的感情,终究只是一场笑话!

    自古男儿皆薄幸,世间只有望夫山。①

    她不该不相信母妃的劝诫的。

    “想杀了那对狗男女吗?”耳边突兀地响起一声低语,低沉阴冷,仿佛毒蛇吐出蛇信子,一下一下舔舐着她脖颈,随时都能一口咬断她的脖子似的。

    韫月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对上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

    让人汗毛直立,毛骨悚然。

    这样可怕的眼神已经够吓人了,但更让人感到惊恐的是,除了那位宋国暴君宋亦浔,韫月再没在第二个人身上看到过这样的眼神。

    仿佛他已经“杀人如麻”,你在他眼里,马上就是一具死尸。

    他竟是宋亦浔!

    那个本该待在吴梁边境的宋王,却出现在梁国君主的行宫。

    如入无人之境。

    他怎么会在这儿?!

    这重要吗。

    韫月只觉手脚冰凉,呼吸不能,眼中的泪都要凝结成冰。

    她大概,真的要变成一具死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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