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宋亦浔并不好过。

    心爱的人就躺在咫尺之外,又是新婚夜,哪个血气方刚的男子能无动于衷。

    他也清楚,即使陌生男女,成婚后有了肌肤之亲,再生儿育女,女子多半都会对丈夫死心塌地,何况他们毕竟有些一起长大的情谊,他又这样用心对她。

    可是,他这样在意她。

    她是他心中高不可攀的神女,他亦清楚她对他的恐惧与抗拒,哪怕最近缓和不少,离真情差之远矣,甚至远不如她曾经对沈嘉泓的几分情谊。

    他,他又如何甘心!

    所以他不会让韫月稀里糊涂地委身于他。

    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失望。

    她对圆房的期盼,简直让他抓心挠肺,有那么好几次都想不管不顾地要了她。

    忍。

    他必须忍住。

    忍一时欲望,方得一世圆满。

    宋亦浔让自己什么都别想,快些睡了,结果越这样越睡不着。

    睁着眼睛到半夜,忽然听到些许难受的口申口今,凝神细听却是从韫月那边传出来的。

    宋亦浔立时就站到床前,想要看看她怎么了,可又觉得无礼而踟蹰。

    犹豫一会儿,韫月的口申口今越发明显,宋亦浔就也顾不上了,掀了帐子。

    昏黄烛光涌入,他一眼就看到睡梦中的韫月紧蹙眉头,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

    他坐过去伸手一探,韫月额头竟是滚烫。

    她病了?

    ·

    王后在新婚夜竟然病了,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尤其新郎还是这位凶名赫赫的暴君,都不知能被编排出多少种王后不堪受辱而病的故事了。

    然而宋亦浔岂是在乎流言的人,当即就着人去请太医。

    “去打些温水来。”宋亦浔又吩咐道。

    “是。”温刑应声就要去,宋亦浔冷冷说,“你去做什么。”哪怕他是太监也该避着点,又点了墨玉,“你去。”

    “是。”

    墨玉赶紧去了,心中极是不安,看这样子是公主病了。

    这,这可是新婚夜啊,墨玉简直不敢想她们退下后都发生了什么。

    虽是怕极了,腿肚子都止不住地哆嗦,墨玉端了水进去时脸上却丝毫不显。

    毕竟,练不出这般本事,也不能被宋亦浔指派去伺候韫月。

    墨玉还不清楚韫月怎么病了,端着水跪在床前不敢多看,宋亦浔已经打湿了一条手帕放在韫月额前,又打湿了棉布把韫月手从被褥里拿出来给她擦擦。

    可这一动,韫月拧眉喃喃,“冷。”跟着人也转过来蜷成一团,本能地把手缩回去裹了裹被子。

    冷?

    宋亦浔赶紧把手帕娶了,目光才转过来,墨玉已感受到可怕的威压,克制着惧怕快速说,“奴婢去取被褥。”

    今日大婚要祭祖,又下了雪,许是那时候吹了寒风受了冷?

    被褥很快取来,宋亦浔没让她靠近,自己铺好了厚厚的被褥。

    墨玉站得远些,余光看到韫月还在抖,赶紧又跑了几趟。

    太医终于来了,号了许久的脉,沉吟道,“娘娘这是忧思过虑,情志失调,以致肝气郁结,火邪内侵,先前应该发作过一次,吃了些药压下去,但未治好根本,今日又疲累过度,才压不住爆发了,臣先开副药让娘娘疏解,发发汗就能退烧了。”

    这意思,不就是说韫月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把自己给担心病了?

    墨玉听了吓得心胆俱裂,扑通跪下,她们这些人贴身伺候这么久,可没一个人发现娘娘心情不好啊。

    还说先前发作过,又吃过药,岂不是娘娘经痛那次?可她都没有上报!

    宋亦浔果然已面沉如水,压抑着怒气让太医下去煎药,这才看向墨玉,“怎么回事?”

    这回,饶是墨玉再如何能稳得住,也稳不住了,身子抖得跟筛子似的,头磕到地上说,“前些日子娘娘经痛,江大夫开过一副止痛的药,娘娘喝了药后缓解许多便,便以为好了。”

    至于娘娘心里不畅快……对了,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赶紧说道,“前日娘娘见了梁国使臣,看了梁王的信,娘娘落了泪。”

    年纪轻轻尊贵无比的公主,突然嫁到万里之外和亲,大婚前看到旧臣,看到父亲的来信,肯定是想家了。

    所以呢?

    作为贴身婢女,不知道公主思念家人,不懂得宽慰吗?

    虽然看不见,墨玉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君王的暴怒,濒死的绝望让她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奴婢该死,但求大王让奴婢戴罪立功。”

    虽然他们都放轻了声音,仍像是耳边的絮絮叨叨,吵醒了烧得有些晕乎乎的韫月。

    她一睁眼,只看到面前有个玄衣男子,吓出一身冷汗,“谁!”

    一开口,才觉喉咙跟被烧干了的茶壶似的,滋滋冒烟。她,病了?

    宋亦浔忙转过头来,有些惊喜,“醒了?可还觉得冷?”

    宋亦浔?

    他又大半夜潜进她房间,有病吧,睡觉有什么好看的。

    还问她醒没醒,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至于冷不冷……

    韫月觉着,“好热。”

    她想把手伸出来,到这时她才发现她身上的被褥好重。

    一床,两床,三床?

    她惊呆了,谁给她盖的!

    她睡前明明,她怔怔看着宋亦浔帮她把被褥掀开了些,睡着前的记忆慢慢涌出来。

    今天是她大婚之日。

    宋亦浔睡在她旁边。

    等等,她病了?

    她在新婚夜病了?

    还被宋亦浔知道了?

    韫月又惊出一身冷汗,都不觉得头疼了。

    “出汗了?”宋亦浔看她脸上的汗水,摸了摸她脸,松了口气,轻声道,“没刚才烫了。”

    “我……”韫月刚开了口,宋亦浔帮她擦着汗,完全没办法继续说,刚好,擦了脸就到脖子。

    虽是已经成亲,韫月尴尬到手脚都不知要如何放,脸又不争气地红了,宋亦浔也那么巧地停下来,尴尬地移开眼,把棉布丢到铜盆里,“给娘娘更衣。”

    然后走到一侧,背对着他们。

    墨玉倒没想那么多,只觉主子们当然不懂得怎么侍候人。

    她只知道,她暂且逃过一死,娘娘醒得太是时候了。

    娘娘大恩大德,她一定做牛做马报答。

    虽然太医是来看过,墨玉也下意识地觉得,王后在新婚夜生病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根本没想再叫人来帮忙。

    她先帮韫月擦了汗,又迅速取了备好的新寝衣给韫月换上,还要把湿的被褥床床褥都给换了,韫月裹着被褥默默下了床,然后就看到那张榻。

    韫月“……”

    继新婚夜生病之后,又被人知道她和丈夫分床而睡了。

    尽管这是服侍她的宫女,绝不会多嘴,韫月还是尴尬得脚趾抠地。

    宋亦浔听到动静转过身,就看到她站着,又看墨玉在换床褥,皱着眉过来扶她,“赶紧躺下歇着。”

    韫月只是坐下,垂眼看地。

    躺下干什么,让人笑话吗?

    新婚夜过成这样,比那些被丈夫冷落,丈夫睡书房的还要惨,她要不是贪生怕死,这会儿都该抹脖子自尽了。

    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地毯上。

    宋亦浔看见了,坐在她旁边安慰道,“不用担心,太医说了,只是受了风寒,吃些药发发汗就好了。”

    韫月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猛地抬头看他,连声音都有些尖利,“太医还来过?”

    “你病了,自然要请太医。”

    “病就病了,谁要看太医啊。”韫月绷不住了,哭了出来,“新婚夜请太医,我还要不要脸了。”

    一旁的墨玉浑身一颤,好好的,大王王后竟起了争执,她哪敢再待着,赶紧地退下。

    宋亦浔就不明白了,“你劝别人,病了就该看大夫,不必有顾忌,怎么换成你自己,反而在意这些有的没的?”

    他还指责她!

    “那能一样吗?”

    小姑娘的病,不调理身子月月都遭罪,岂能讳疾忌医。

    可她呢,一个被舍弃了被献上被当做棋子的和亲公主,本就命运多舛,步步如履薄冰,一步不慎就会坠落万丈深渊,新婚之夜被丈夫冷落而生病,还请了太医,若叫天下人都知道了,她实在无颜苟活!

    韫月越想越悲愤,忽觉喉头一甜,吐了口血。

    鲜红血迹就落在宋亦浔手上。

    韫月呆了,宋亦浔惊得大喊,“太医!太医!”

    太医很快进来,重新号了脉,良久,才道,“大王放心,娘娘是把体内那口郁气吐了出来,反而是好事,娘娘不用太担心,好好养几日就没事了。”

    “此话当真?”

    “臣绝不敢欺瞒大王。”

    “你听见了,太医说没事。”宋亦浔亦松了口气。

    韫月却是没信,已心如死灰,“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活不成了。”她忽然抓住宋亦浔手臂,满眼希冀,“看在过去的份上,我求你件事好吗?”

    她手一松,裹在身上的被褥也松了,宋亦浔忙又帮她披好,“先躺下盖好被子,别再受凉了。”

    韫月乖乖听话躺好,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我死以后,将来你要是灭了梁国,你能不能放过我父王和弟弟,别杀他们?”

    宋亦浔给她掖被子的手一滞,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他迟迟没有回应,还像看傻子一样看她,韫月就明白了,脸色瞬间衰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宋亦浔到现在,才像找回自己的声音,艰涩开口,“太医说你忧思过重,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

    韫月嘴角轻讽,“不该担心吗?”

    太医才出去不久,又端着药进来。

    都是在暴君手底下混的老人精了,一眼就看出这两人情况很不对,把药放下叮嘱几句赶紧遛了。

    “先把药喝了。”虽然知道她现在病着,脆弱着,宋亦浔亦是心痛难当,无法控制地声冷如冰。

    韫月扯扯嘴角,“还喝什么呀,早点死了,还能早点去下边打点,将来一家子团聚才不冷清。”

    宋亦浔脸上如覆寒霜,嘴绷成一条直线,仿佛是靠这样才能扼住那些难听至极的话。他端着药碗,手背上青筋直跳,可见他此刻的滔天怒气。

    他死死盯着韫月,如果目光能化为实质,此刻韫月已万箭穿心。

    可哪怕万箭穿心,都抵不过他此刻的心痛。

    他知道她厌恨他惧怕他,这也就罢了,却原来她是这样想他的。

    他有病吗去杀他岳父和小舅子!

    真为难她了,还要虚与委蛇,这样去讨好将来的杀父仇人,还想和她的杀父仇人圆房,生孩子。

    真是忍辱负重啊。

    如此卧薪尝胆,你要是个男儿身,何愁不能复兴梁国,何必屈辱地嫁给我这么个心狠毒辣的小人。

    “把药喝了。”再开口,犹如阎王索命,仿佛那不是治病的药,而是一碗砒霜。

    韫月别开了脑袋。

    就好像这是她唯一能对抗他的事。

    宋亦浔铁青着脸,已是怒不可遏,端起药猛灌一大口,低下头捏住她下颌强硬地把她掰过来,迫使她张嘴。

    冰冷的唇覆上去,温热的药汁如数渡过去。

    韫月都惊呆了,被迫吞了一口药才反应过来。

    他怎么能这样?

    混账!

    她也是气到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巴掌打了过去。

    啪。

    寂静的夜里如此响亮。

    宋亦浔松开她。

    又是那种让她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她。

    多年惧怕,意气之时尚能怒骂,但过了那片刻,又对上这般阴森的目光,韫月又本能地害怕,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一下。

    然而就是这一躲,更激怒了暴怒中的宋亦浔,抓住她打人的那只手,力道之大,几乎能折断她纤弱的手腕。

    “你,你要干什么?”韫月惊恐地看着他。

    干什么?

    宋亦浔单掌钳住她两只手腕,放在她头顶,任她如何反抗都不行。

    又猛灌一口药,嘴对嘴喂进去。

    “唔唔。”

    可是韫月如何挣扎都没用,到底是把药给喂完了。

    韫月怒视他,“你!混蛋!”

    宋亦浔眼睛都红了,看起来更可怕了,他却嘴角一扯,毫不留情地嘲讽,“亲一下都跟要你的命似的,你敢说你愿意圆房?”

    “……!!!”

    什么意思?

    倒打一耙?

    他凭什么?

    大抵还是因为烧的人晕晕的,韫月只觉得,事已至此,无论如何,言语上,气势上她不能输。

    她更用力地瞪回去,“你那叫亲吗?”

    “那这样呢?”宋亦浔漠然地盯着她。

    韫月“?”

    宋亦浔忽又低下头,吻上她温软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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