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乐熙再次端着汤药缓步出来时,有些意外地发现二姑母和方才那位大人还在交谈着。两人面对面却离得很近,眸中均有异色。

    她好奇地多瞧了两眼,将白瓷碗里的汤药不声不响地递给了病人之后,又瞄了一下,二姑母还在说着话,那位大人倒像是拘谨很多,笑意浅淡,像平静湖面上漾开的小水纹。一双眸子定在姑母脸上,很轻很小心,极其专注又格外柔和。

    二姑母和这位大人是旧相识么?看上去一副熟稔的模样。

    郑乐熙暗自在心中揣摩着,此刻病者已经将喝完的汤药碗递给了她。她笑着接过手,抬头看了眼昏黑的天色以及这场来势汹汹的急雨,又默默退回到草药间。

    “阿乐姑娘,怎的坐这儿?”,煎药房一年轻僧人刚收拾完,走出来时就看到门边坐着一个人影,讶声问道。

    郑乐熙方才一直在发呆赏雨,闻言这才回神,笑了一声:“雨大,外面又太拥挤太吵,姑母还在忙着。这儿舒服,我就在这儿坐着等会儿。”

    小僧笑了笑,返身去取了两块红糖米饼,拿来递给郑乐熙:“喏,这个拿着垫垫肚子,今日还剩有一些,不妨事的。”

    郑乐熙笑吟吟接过,见四下并无旁人,倒是清净惬意。她灵眸一转,拍了拍身侧的空位:“小沙弥也忙完了吧?坐下歇会儿吧。我还想问问你呢,你可知方才在外间,那位被我手中汤药溅了一身的大人是何人物?”

    小沙弥刚忙完手里的活,见郑乐熙有心打听,憨憨一笑,也在门槛处坐了下来,和她一起赏雨吹风说闲话。

    “当然知道。于大人可是太医署的太医正,属从四品官员,我们悲行院的一应问诊事务都由他安排管理,他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此视察,长期在悲行院当差的人都认识他。”

    郑乐熙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想了想,她又好奇问道:“这太医正是个什么官?很厉害么?”

    小沙弥一笑:“太医署你知道么?太医署最大的官是太医令,其次就是太医正,再往下就是宫廷的医师了。厉不厉害得看跟什么官阶的人比,但我知道,于大人一定是个好官。”

    “于大人面目看着就很和善,想来医术定也是十分高明的。”

    郑乐熙笑靥如花,心里不切实际地想着:这于大人瞧着和姑母还是有几分般配的,又志趣相投,甚好。

    小沙僧被郑乐熙的笑容晃了眼,又话道:“那是自然。于大人的医术在长安可是数一数二的,在民间也是响当当的。这还不算稀奇,更令人晃然的是啊,这于大人还是世家望族出身,身份尊贵的很。于氏在长安是赫赫有名的大族,祖上也是有荫封的。这于大人是家中幺子,不仅家世好,相貌端正,又有才学,为人谦逊温和,从不拜高踩低。这可不就是话本里的人中龙凤,得天独厚嘛!”

    郑乐熙嗯了一声,心中也跟着滋长出几分敬仰。同时,又觉得自己像是淘到宝似的,两眼仿若夜明珠一样熠熠生光。只是……这样出身名门之人会喜欢二姑母么?郑家是商户,与高门望族门不当户不对。

    可二姑母在她心中,是月亮,是星辰,是独特的女子,也不是谁都能配得上的。

    她的二姑夫,一定得是最好的。

    郑乐熙郝然笑道:“于大人出身高贵,又有如此品性与才华,属实可贵!”

    若是此人当真如小沙弥所说那般表里如一,那他若和二姑母成了,做她的二姑父好像还是可以的?就看二姑母如何想了。

    至于于大人,他方才还为二姑母挡了热汤,和姑母聊天时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应当也是有几分好感的?

    郑乐熙头一次觉得,帮二姑母悄悄物色二姑夫,真是件复杂又好玩的事情。

    “不过可惜呀”,小沙僧话头忽而一转,“这于大人什么都好,就是情路不顺。”

    情路不顺?

    郑乐熙顿来了精神,顺势问道:“为何?小沙弥快快说与我听。”

    小沙僧被郑乐熙焦急的模样逗乐了,低声道:“于大人三年前,由家里人作主娶了位夫人,一年后那位夫人也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本是喜上加喜的事情,可谁知道……”

    “于大人已经成家了呀?”,郑乐熙愣怔一下,没想到刚滋生的幻想,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破灭了。

    院外的雨,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却好似也打在了她身上,她犹如被泼了盆冷水。

    “自然是娶过妻了。于大人今年多大来着,我记得应是比你姑母小一两岁?他成婚不算早,据说拖了几年,好不容易三年前成了家,谁成想后来却和离了。”

    “这是为什么?”

    “这事儿你可不能在明面上提,万不能让太医署的人听了去,知道么。我听说于大人前妻生下孩子不到3个月,夫妻俩就以没有感情为由,友好和离了,两人的婚姻维持也不过才1年有余。后来那孩子被他前妻带走,也不知为何,于大人竟完全没有挽留,连孩子都不要了,你说可惜不?奇怪不?且自从和离后,于大人一度变得颓废不已,好在这两年他已经振作起来了。只是他至今仍未再娶,无论亲友如何劝说,他都不为所动。想来或是受了很重的情伤,一时难以愈合。谁知道是不是对前妻还念念不忘呢?但我又听人说,这于大人心里装着个不可能之人……总之啊,这于大人如今似乎已不愿再谈论嫁娶之事了!”

    “……竟然还有这段过往。”

    小沙弥连说带猜,绘声绘色地讲完于晏白的事迹,郑乐熙却再无心听下去,还以为这于大人和二姑母有戏呢。

    现下想来,对方也许只是纯粹人好心善而已。

    诶!可惜了!

    于大人条件这么好的人,情路都这么坎坷,姻缘不顺,伤人伤己。

    也不知道她二姑母时候才能遇到天赐的良缘呢?

    “轰——”

    天空再度响起一道闷雷,将郑乐熙适才萌发的胡思乱想彻底击碎。

    惊雷滚滚,雨势越发肆虐,风也跟着猖狂了起来,紧接着一道闪电劈了下来,天边的云蓦然变了颜色。

    郑乐熙心头猛地一跳,总觉得这雷雨来的甚是古怪,阵仗又实在可怖。联想到近来总是遇见不同寻常的怪事,郑乐熙心里总有些发慌,不由伸手摸向腰间那枚锦囊。

    小沙弥又在耳侧说了些什么,郑乐熙魂不守舍的回了两句,人也变得安静起来。

    锦囊紧紧握在手里,她才觉得找到了一丝安定。

    郑乐熙又想起了裴行俭,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河南县危险么?他真的能将河南县令绳之以法么?

    这几日闲下来她总会忍不住去揣度,那只出现在众人梦里的白衣女鬼,会不会就是攻击袭击她的那个女妖呢?

    “若真是如此”,郑乐熙双手拖着下巴,心里呢喃着,“还真是……有点意思。裴大人可真是胆大包天。”

    正思纣着,一丝浅淡的煞气恰从她头顶擦过,沿着廊道,快速溜向青龙寺的深院尽头。

    -

    河南县。

    裴行俭简单处理了伤势,又换了身干净的常服,这才往牢狱走去。

    周堔已经在这湿冷牢狱里等候多时,两名犯人一押进来,他就没再出去过。看守的衙役,已暗暗加了裴行俭和他自己的人,牢狱门口还有吴殷和两位高僧带领不知从何冒出来的众道士蹲守着,犯人根本插翅难飞,劫囚亦难比登天。

    吴立诚也一并被请到了这里,一步也未曾离开过。

    他倒不是不想走,而是周堔变着法子不让他走出这大牢。他原本掐着时间等着进三清苑收尸,没想到计谋失败,裴行俭和周堔不仅没死,还冒出一群人将他一并围住了,美其名曰“保护”。

    此刻他坐在牢狱的大椅上,与周堔大眼瞪小眼,气氛甚是微妙。

    看守的人也是第一次看到县令老爷如此模样,虽然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可瞧着分明是被人压制住了。牢头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安静的陪在一旁,盯着牢里两位囚犯,又瞟几眼两位高官大爷,总觉得场面万分诡异,默不作声的又往旁边的阴影里站了站,小声呼气。

    牢狱本就幽暗昏黄,和人间的荣华之地相比,无异于是世上最令人唏嘘可怖的地方,空气中飘着一股阴冷湿霉的味道,昏暗不见光日。也不知两位大人坚持不懈的在此干坐着做什么,眼看滴漏已过去半个时辰,却一句话不说,也不提审犯人,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牢头正腹诽着,只听牢门“哐啷吱嘎”响了起来,一听就知道有人打开了牢狱大门,他不禁伸长脖子往门口看去。

    门开了,一道日光匆匆跑了进来,实在奢侈,可惜很快又被隔绝在外。

    走在前面的是位年轻俊傥的小伙子,脚步轻盈,眉眼却透着股狠厉,看上去像是地狱判官,又像是单纯来牢狱撕人的。他身后跟着另外几位步履匆匆年老一些的官员,也不知又是哪些大人物,牢头不禁哆嗦一下,快速躬下了腰。

    吴立诚眯着眼睛看向来人,胸中怒气翻滚,却不好发泄,后背早已湿濡一片,汗渍淋漓。也不知是被这闷塞的环境逼的,还是心慌自己给自己吓出来的。

    “周大人,吴大人,久等了!”裴行俭走近,笑着打了个招呼。

    吴立诚哼了一声,斥声道:“裴大人年纪轻轻,未曾想官威竟如此之大,自己一身轻减,反倒让我等在此腌臜脏污之地等候半个多时辰,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自然安的一颗好心啊,的确委屈了吴大人”,裴行俭说着抱歉,语气里却全无歉意,“但裴某也是防患于未然,今日之事事关重大,裴某不得不万分谨慎。不然,若是有什么人不小心递了什么消息出去,引来同伙劫狱那可就不好办了。你说呢,周大人?”

    周堔笑了笑:“裴大人所言甚是有理,我倒不觉得裴学士的安排有何不妥之处。”

    “你!”

    吴立诚眼睛一瞪,外强中干空有气势:“哼。简直胡扯,凶手都被我们抓住了,人赃并获,此案已了,哪还有什么帮凶。再说,难道裴大人是担心我和周大人会动什么手脚不成?”

    “吴大人稍安勿躁,一会儿提审完犯人,不就知道了?”

    裴行俭坦然说道,唇边浮起一丝令吴立诚忧心害怕的冷笑。

    周堔手一挥,两名犯人很快就被提到了刑具房。

    刑房里坐着五位高官,人犯倒是一副不慌不乱的模样。无论周堔、大理寺评事朱大人和御史中丞如何问话,两人似都做好了准备,均稳如泰山不发一语,一脸淡然,不作任何回应。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几位老大人受不了牢中的污秽气息,中途不得不出去透了口气。刑具房里一时剩下裴行俭、周堔和不知何时被“静止符”定住,动弹不得的吴立诚。

    裴行俭低低一笑,起身绕过几人,走近两名人犯,若有所思道:“既然你们不说话,不如就让我来猜猜看,你们之所以如此气定神闲、毫无畏惧的坐在这里,究竟有何底气,如何?”

    两名人犯嗤笑一声,并未做任何回应。

    “我猜,你们两人落到这监狱里,之所以不以为意。是因为你们一定在想,反正过不了几天,长安那边就会有人将你们保出去,一切又和从前一样,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反正这么多年来,你们也不是第一次被抓,每次也都能全身而退,你们有什么好怕的?对吧。反而是出手逮捕你们的人,最终都没能落得一个好下场,要么尸骨无存,要么魂飞魄散。总之没有人能将你们打入深渊,我说的对不对?”

    听着这话,两人面色微变,眸色微微颤动,却仍旧缄默着。

    裴行俭微微一笑,倾过身子,刻意压低了声音,狠色道:“可惜啊,你们落在我手上,就别想活着离开这里了。无论是官是妖还是长安的贵人,都保不了你们。”

    两人不禁背脊发凉,虽不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大言不惭,但却是第一次感受到极强的压迫感。

    “你们蛰居河南如此之久,无论是官道还是妖道,都把控的严丝合缝,一定想不通为何会突然出现白衣女鬼摄魂夺娃之事吧?恐怕也没能想明白这白衣女鬼是如何在你们眼皮底下行凶作案,至今也仍未能逮到她,对吧?那吴县令一定也想不明白,他到底疏漏在哪。为何短短一个月,这件事情就闹得如此之大,就连陛下也盯上了河南,而在这件事上,你们根本毫无招架的余地。”

    “哦,你们肯定想过,就算女鬼之事到了不可控的地步,大不了将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的灭了,再随便栽赃给某只女鬼,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吴县令肯定跟你们提过,我不过就是一草包,无需畏惧,故而你们才自作主张铤而走险。没想到,我这个草包不仅能破诡阵,还能降妖驱邪,将三清苑的怨灵通通释出。不仅将你们这两条恶鬼送进囚牢,还打得片甲不留伤痕累累,想来,你们心里定是不服气。”

    听着这阴冷刺心的言语,两人神色一惊,脸上的淡然从容此时完全尽褪,两双眸齐齐恶狠狠的盯着裴行俭,恨不得撕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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