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蘅深深平复自己的呼吸,她没有逃走,而是推门进去。

    感受到千步压迫的目光始终牢牢跟随着她,她平静地回视。直到她在他对面坐下,他忽然垂下眼睫,再抬眸时,已是一脸温柔无害。

    仿佛方才那场无声对峙不过是她的错觉。

    她在千步的注视下拿起桌上的匕首,匕首被血迹覆盖,显得暗沉无光。她沉声开口,打破房内的寂静:“你杀了人?”

    千步没有回答,狭长的凤眸眯起,细碎的流光浮动,流露出难辨的笑意。

    杜若蘅没有等来回答,她顾自一笑:“我相信你,你没有做出这种事。”

    千步停下擦拭血迹的动作,微一挑眉,神情玩味:“哦?你这么信任我?”

    杜若蘅起身,拿着匕首来到千步跟前,二人距离极近,匕首上的血腥味弥漫在二人中间,一个不小心,就会再沾上他们其中一个的血。

    千步没有动。

    杜若蘅开口:“味道。”

    千步眯起眼睛。

    杜若蘅继续说:“我是香师,对味道最为敏感。这上面的血迹,没有咸味,而是一股腥臊味。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是鸡血,你今天晚上,是用鸡血来恐吓钱掌柜了,对吗?”

    她抬头与千步对视,千步眼中的笑意更盛,忽然出手如电,钳住她的手腕,从她手中夺过匕首。

    杜若蘅被他的力带得往前一扑,倒在他身上,皮肤相接之处,一片温热触感。

    他的气息拂在她的耳侧:“匕首这么危险,万一伤了掌柜的可不好。”

    她感到双耳发烫,猛地推开他站起身,拿起香谱往门外走去,临走时回过头:“别忘记你答应我的,若给我惹上麻烦,这座小小香坊,可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杜氏香坊照常开门迎客。杜大娘与千步在前台照看,杜若蘅正在制香房炮制香料,忽然听见外面一阵争执声。

    她连忙出去,只见一名绸衣客人举着杜氏香坊的香盒,在千步的目光下瑟瑟发抖。杜大娘正招呼其他客人离去。

    见到杜若蘅,千步倏忽间收敛起周身的气势,来到她身边,露出委屈的神色:“这客人咄咄逼人,欺负我一个新来的伙计。”

    杜若蘅来回扫视着千步和绸衣客人,觉得千步的说法有待斟酌。

    那绸衣客人本来被压得气焰全无,此时见杜若蘅面色可亲,气焰顿时高涨,大声嚷道:“你们今日必须得给我一个说法,都是因为用了你们的香脂,我的手臂才会这样!”

    他挽起衣袖,小臂上是一片红斑。

    即使杜大娘尽力招呼客人离去,但是现成的热闹,依然吸引了一群人在店外驻足观看。

    人群中忽然传出一道声音:“杜氏香坊售卖劣质香品,实在是有辱街市风气!”

    杜若蘅循声望去,人群中有一人面色蜡黄,正是被打了三十大板的钱掌柜,他迎上杜若蘅的目光,露出阴险的笑容。

    钱掌柜还要开口,忽然像是见到什么极为可怕的事物,倏地闭嘴。

    杜若蘅身后,千步正状若无意地把玩着一把匕首,这正是恐吓钱掌柜那天所用的一把。

    杜若蘅恍若未觉,她走到绸衣客人身边,不顾他胡搅蛮缠,从他手中拿走那枚香盒。

    “你要做什么!难不成要毁灭证据!” 绸衣客人又大声吵嚷起来。

    杜若蘅不语,她打开香盒,里面的香脂已用了一部分,余下的部分色泽莹润,散发出浓郁的丁香气味,是一盒贵人浥汗香。

    似乎并无不妥,她又将香盒放于鼻端细细嗅闻,忽然杏眼眯起,眉头深锁。

    在丁香浓郁带有辛辣的香气掩盖下,藏着淡淡甜味,这香脂里,竟然还有一味郁金!

    贵人浥汗香的主要香材便是丁香,而丁香与郁金合用,则属制香“十九畏”,会使用者产生不良反应。

    她猛地看向门外钱掌柜,钱掌柜满脸得意笑容。

    一定是钱掌柜在先前抢去的香中动了手脚。

    她双唇紧抿,眸中闪过一丝狠意,本以为只需专心制出好香,便可将香坊经营壮大,却不想钱掌柜一而再再而三使出如此下作手段,想要逼她入绝境。

    可是此时却无证据。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想到这里,她调整好情绪,再次看向绸衣客人:“这香中加了一味郁金,才会导致过敏,可是近期我们所有香品都未用到郁金,兴许是从其他地方加进来的。”

    那绸衣客人却充耳不闻:“什么郁金郁银,既然这香是你们香坊卖出的,你们就要负责到底!”

    杜若蘅早知他不会善罢甘休,她从香盒中挖出一大坨香脂,涂在自己的手腕上,手腕上传来丝丝凉意。

    她高举手臂,让所有人都看到这一场景,等到绸衣客人安静下来,才开口:“三日为限,你到时候再来我杜氏香坊,必会将治愈香品奉上!”

    她的声音甜美清润,温温柔柔如溪流一般,说出的话却让人不自觉想要信服。

    绸衣客人还要纠缠,对上杜若蘅身后青年的目光,声音顿时低下来:“哼,若是不能治愈,我要和你们理论到底!”

    说完,他拂袖离去。人群也渐渐散去,香坊复归平静。杜大娘拉起杜若蘅的手腕:“你怎么自己涂上了,若是制不出可以治愈的香品,该如何是好啊?”

    杜若蘅安抚一笑:“娘,您别担心,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

    制香房中,千步正被杜若蘅命令着,点燃炉灶。

    炉火又一次熄灭。

    杜若蘅看不过去了,走过去推他:“还是我来吧,我看你哪里像是伙计,不如你当掌柜,我当伙计。”

    千步仍端坐原地,岿然不动。明明是灰尘扑面的环境,却被他坐成了清风明堂,仿佛下一刻便可以拿着火钳品茶饮茗,谈笑风生。

    他眼含笑意:“我这个伙计资质愚钝,还需要掌柜的您多多指教。”

    杜若蘅打量他,丰神俊秀,哪里有一点愚钝的样子,对上他深深眸光,她移开眼睛,指指他的手:“你这拿火钳的姿势就不对。”

    千步:“应该怎么拿呢?”

    杜若蘅握住他的手,引导着他大拇指和其余四指分别放在火钳两侧:“这样才好使力。”

    他的手温暖干燥,与那夜冰冷触感大为不同。她的手却渐渐出汗,一片湿凉。见他摆正姿势,她连忙挪开手,指指一边干茅:“先点燃这个,以这个引火。”

    明亮的火焰蓬的一下照亮了这小小空间,二人的眸中都是火光明灭。

    铁锅冒出热气,杜若蘅将修制过的左手香草倒入锅中,快速翻炒。

    房内安静下来,只有火焰在毕剥燃烧,伴随着锅中叮当翻炒之声。炒制焦黄的左手香散发出清凉的苦味,盈满了这间制香房。

    第三日,杜若蘅的手腕也出现红色疙瘩,那闹事的客人如约上门,与上次一样,故意吸引许多行人驻足围观。

    杜若蘅递给那人一枚香盒,里面躺着一块奶白色左手香膏。

    “涂上这左手香膏,几日便可痊愈。”

    见绸衣客人仍不罢休,杜若蘅从他手中夺走香盒,将香膏涂在自己手腕上。

    她冷冷开口:“你若不信,可等几日再来,看我手腕是否痊愈。”

    杜若蘅高举着手腕,涂抹香膏的动作清晰落在门外众人眼中。

    那绸衣客人恨恨地抢回香膏:“若是无用,我还会再上门的!”

    香脂过敏事件虽已被澄清,但是那客人来闹事之后的几天,钱掌柜借机大肆吸引客源。如今,要将客源夺回,却不是那么容易。

    这几日制香房不再像先前那么忙碌,杜若蘅拿出香谱,让千步学着认香。

    余光扫及处,只见千步一页接着一页翻过,也不知看没看懂,一会儿功夫就将整本香谱翻完了。

    杜若蘅始终未发一言,她沉默擦拭香炉,忽然察觉千步走近,帮她把擦拭好的香炉收进柜中:“掌柜的如此冰雪聪明,也会为什么事情而烦心么?”

    晨光熹微,青年语声带笑,棱角分明的线条被镀上一层暖黄光晕,深邃眉眼竟显出似水温柔。

    杜若蘅猜到他的意思,故意曲解。她瞟向那边被合上的香谱:“我烦恼的,是收了一个不好学的伙计,看来是我自己眼光不行啊。”

    千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伸出一只摇了摇:“有一句话说得好,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只看见我的短处,却未看见我的长处呢。”

    见杜若蘅不语,他两步绕到她面前,循循善诱:“你的客人都到钱掌柜的鸿福香坊去了,不如我帮你再吓他一下。”

    他嘴上说着不着调的话,眼中却笑意全无,如深潭般晦暗不明,藏着鹰隼般的锐利。

    杜若蘅无意瞥见他的眼睛,又想起那夜他匕首沾血的情景,心悸的感觉仿佛又一次降临。

    她微微摇头,轻轻拨开他的手臂,自顾自垂头擦拭案上的香炉,嗔道:“你行事怎么如此无拘无束。”

    千步在她身前弯下腰,仰头对着她的眼睛。他炽热的呼吸喷薄在她颈间,牢牢攫住她的眼神:“掌柜的,我受您拘束,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杜若蘅轻笑一声,她轻轻抚上千步的双眼,感受着浓密的眼睫在掌心如蝴蝶一般颤动,随即施施然转身离去。

    千步说得对,要想办法将客人从钱掌柜那边拉过来。

    *

    清晨寒意未散,照花楼歌舞管乐之声止息,楼中一片安静。

    琳琅坐在妆镜台前,繁复的发髻已被拆去,她正摘下耳垂上的明月耳铛。

    门外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琳琅仍然坐着:“进来。”

    镜中出现一个女子的面容,荆钗布裙,面容清丽,与这红粉销金的照花楼格格不入。

    杜若蘅从铜镜中对上琳琅的眼神,她弯腰行了一礼:“琳琅姑娘。”

    琳琅认出她是当日京兆尹府的那名香师,点点头:“杜姑娘。”

    杜若蘅双手捧出一枚香盒:“我新制一种香,多谢你那日为我解围。”

    琳琅摆摆手,神情淡漠:“小事。”

    她接过香盒,盒中是微黄的膏脂,气味芬芳扑鼻。

    杜若蘅在一旁解释:“这是酴醾香,芬芳宜人,香气可以数月不散。”

    琳琅合上香盒,探寻地看向杜若蘅:“你来送我香,想必不单单是为了感谢我吧?”

    杜若蘅展颜:“琳琅姑娘你真是秀外慧中。我知你那日也是为了酬金而去,今日我有一个机会,可以获得比那日还要多的酬金。而这个机会,只有琳琅姑娘可以胜任。”

    琳琅低头沉思。

    正在这时,房门被猛地踢开,一个满身酒气的人跌跌撞撞走进来,琳琅看见他,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那醉汉一把推开杜若蘅,就朝琳琅身上扑去,满口臭气呵向琳琅:“琳琅儿……”

    杜若蘅跌到一边,眼睁睁看着醉汉双臂如铁钳一般牢牢困住琳琅,琳琅拼命挣扎,面露绝望。

    她朝四周望了望,从案上抄起一个铜熏炉,静立片刻,就毫不犹豫地朝醉汉头上砸去。

    醉汉动作顿住,接着缓缓倒地。

    杜若蘅心脏狂跳,她蹲下身,听见醉汉呼噜声响起,才松了一口气。

    她仰头,对上琳琅的目光:“琳琅姑娘。”

    琳琅发丝凌乱,闭上眼睛,喃喃道:“我答应你。”

    只有尽快筹到足够的银两,才能从这里脱身。

    几日后,热闹的街市上,潺潺琴音在人群之间流淌而过。有人顺着琴音看去,只见一顶莲花轿缓缓穿行于街道,有一女子云髻高挽,容貌绝美,一身彩衣在风中飘飘欲飞,坐于莲花正中,仿佛九天仙子。她怀抱琵琶,闭目弹奏,琴音如流水,拨动听者心弦。

    伴随着琴音,数只彩蝶翩翩飞舞,花轿近处,能嗅到一阵扑鼻异香。

    “那是谁?”

    “那就是照花楼内名冠京城的琳琅姑娘。”

    “花轿内为何如此芳香,还有彩蝶跟随?”

    “不知。”

    花轿经过城内各处街道,无数行人或沉醉于琴音,或惊艳于美人,或被彩蝶伴飞的奇景吸引,纷纷跟在花轿两侧。

    花轿慢慢停在一处店铺外,让人惊奇的是,这店铺亦是吸引了众多彩蝶。

    琴音潺潺不绝,有人抬头看店铺匾额,正是杜氏香坊。

章节目录

闻香不知寒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简兮简兮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简兮简兮并收藏闻香不知寒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