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父在世时颇有闲情雅致,引了后山上的泉水在宅邸中央修了个不大不小的池塘,池中修了个用于宴客欢愉的木阁,便是今日的凌波阁。

    凌波阁四面八方都用碧色的纱幔装点,软软的纱幔小浸在微凉的池水里,与湖中锦鲤相互逗耍,远远看上去都叫人舒心。

    楚意松了松紧挽的额发,想起父母在世时,到了夏日也曾常伴自己于凌波阁边戏水,顿时心生怅然。

    忽而身后传来布履踏木板的声响,楚意闻之回首,是高渐离和项籍一前一后从席上溜下来寻她。

    她忙不迭地起身朝高渐离迎过去,殷殷切切地扶将过去,“半年不见,老师果然清瘦了好多。”

    “自去年夏至相别,你也长高不少。虞公夫妇的事情我闻之便动身赶回,还是没来得及送他们最后一程。”高渐离扶起她,痛心疾首地一叹。

    说起父母,楚意心下酸楚,低头不语。

    项籍见状,哎呀一声劝慰道,“今日是你生辰,可别忙着伤心了,难道你想虞叔他们在天上看你哭成大花脸?”

    “我又没哭。”楚意仰脸轻瞪他一眼,“你跟着老师出来做甚?”

    “做甚?”项籍气得发笑,不客气地拎过她的耳朵,“你又是骗我来凌波阁又是哄我给那些小门小户的舞剑助兴,很有趣么?”

    “痛痛痛!死阿籍松手,松手!别以为当着老师的面,我不敢跟你还手!”楚意吃痛,只得转头向高渐离求救,“老师,你看这家伙!”

    其实项籍手上并未真的用力,谁知她演得这般逼真,高渐离虽不常驻江东,却是见惯了他们打闹,眯眼笑看,只等他们自己闹够了。

    这时,跟在他身边的小厮项和上前来,“爷,虞大姑娘见你不在席上,恐被庄主发觉,派人来寻了。”

    然后项籍还未玩够,不过脑的“不去”二字咬在舌尖未发出就被楚意趁胜追击地下了逐客令,“赶、紧、走。”

    项籍这才反应过来是虞妙意在寻她,登时傻乐着把楚意撇在一边,拿过项和手中的外袍,疾走而去。

    送走了项籍,楚意这才乖乖挽着高渐离在矮几边坐下。

    “我入城时听人说,你不慎落水,额头触了河底暗石,如今可大好了?”高渐离关切道。

    “大好了,反正我自小磕磕碰碰,早成铁打的了,老师不必担心。”楚意奉高渐离以清茶,压低声问道,“老师一会儿可还要去天香楼?”

    “不错,我来时想着总要去虞公夫妇灵前且我听人说你也在凌波阁,便想着先来看过再去天香楼。”说着,高渐离饮罢热茶,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卷牍书交付于楚意手中。

    “是新的曲子么?”楚意欣喜地接过,正要打开一观,却被高渐离喊住,“哪有当着送礼人面拆礼的,你且收好日后再看。”

    楚意听话顿首,师生二人热络地闲话,高渐离不止长于乐律,学问见识亦不输当代大儒,受他点拨,总能令楚意茅塞顿开。

    正说在兴头上,便见隔岸回廊间有个侍女朝萍儿挥了挥手,萍儿见之明了,俯身在楚意耳边低语几句。

    高渐离这时也顺势道,“也罢,总归今日你是寿星公,要早些回席上应酬才是,我便先上天香楼拜见项庄主和虞少主了。”

    “那我让人将老师从前的房间收拾收拾,夜宴结束再接老师回来。”楚意依依不舍道。

    “好。”高渐离点头答应,不轻不重地在楚意肩上拍了两下,便与她别过。

    有说不出的古怪盘旋在楚意心口,像是北地寒风,莫名吹着离别愁苦。

    仿佛此番与恩师再别,便会再难重逢。

    高渐离与楚意的师生缘分是在楚宫中定下的,那时她父亲为楚王负刍千里迢迢请高渐离击筑祝寿。

    席上众人皆为他独奏的筑乐而醉,停箸止杯,唯有五岁的楚意,擅自逾矩而出,来到高渐离身边,伸出小小的手掌。

    “这个东西的声音好听,跟我阿母的琴很像,但又不大一样,叫甚么?”

    昔时她尚为无知幼童,奶声奶气的,天也不怕,地也不怕,连座上薄醉的负刍亦被她的天真大胆逗乐了。

    “这个是筑,”高渐离饶有兴趣地看了看眼前生得粉白可爱糯糯的小女孩,方在她手上轻轻用手指写就一个筑字,“女公子想学么?”

    “比琴难学么?”小楚意若有所思地眨巴着眼睛。

    高渐离以为她要知难而退,便使坏地点头,“是难上许多。”

    谁知她却一口答应下来,“那我学!”

    还骄傲地一扬下巴,“但我要你教我。”

    高渐离哭笑不得地再一点头。

    上头的负刍见了,极喜她稚子心赤,也不顾那君臣礼数,王家威严了,大笑着就来抱她,转头对她父亲道,“虞卿之女奇也。”

    宴后高渐离离楚返燕,他原不把楚意的童言童语放在心上,未料楚意却一人追到了寿春城外,竟是大声质问他为何不守承诺。

    那年小小的人儿在寿春城外,父母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拼命来拽他背上的筑袋,涕泪横流又强硬霸道的样子至今还常被高渐离拿来取笑。

    “东西准备好了么?”楚意回过神来,长舒一口气将高渐离赠她的曲谱放在萍儿手中。

    “都按你吩咐做了。”萍儿点头。

    “将曲谱收好,随我回席上吧。”

    兴许是项籍的临时退席,楚意眼神所及之处都能或多或少地扫到席上少女们的淡淡失望。倒是吕少姁十分得体从容,僵持着面上的平和。

    在入阁前,楚意命人把虞妙意养在屋中的那只名唤软软的乌蹄踏雪褐眼花狸寻来,软软性情乖戾,家里除了她阿姊,也就楚意能稍稍抱上一会儿。

    她抱着软软信步而入,不想吕少姁一见她怀中半个婴孩般胖胖的软软,吓得脸色一白,直往侍女身后躲。

    楚意视若无睹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就听萍儿乖觉地击掌传菜,“诸位,菜肴已尽,我家姑娘还为诸位备了鲫鱼蛋羹做饭后零嘴儿,现下已经好了。”

    侍女闻之一一奉了瓦罐进来,在众人的案前添碗盛羹。鲫鱼蛋羹是天香楼主庖的招牌菜,常时非贵客不制,在天香楼都是鲜少上桌。

    楚意也是咬碎了牙,掏空了私房钱,才得了这人手一份的面子。

    “啊呀!”但听一声惊叫,为吕少姁添碗的侍女已经跪在地上慌了神地告罪。

    楚意耐着心中澎拜的激动看过去,果不出她所料,吕少姁的那一身明晃晃的衣裙上已经被侍女“不慎”打翻的鲫鱼蛋羹弄出了大片污渍。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楚意就暗中狠心在软软的肚子上掐了一下。

    软软喵一声惨叫着从她顺势松开的臂弯中扑出去,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这一扑并未找楚意的麻烦,而是径直朝不远处的吕少姁去了!

    “畜生!离我远点!滚开!滚开!”

    吕少姁怕猫怕得厉害,根本来不及去擦拭裙摆上的污渍,慌忙起身躲避着软软。

    楚意假意唤了软软几声回来,可软软却仿佛一心要捉弄吕少姁,厉声嘶叫着将她追得满阁子乱跑。

    阁中一下子乱了套,其他人知软软是虞家爱宠,也不敢轻易上前来帮吕少姁驱赶。

    “萍儿呀,快去把软软抱回来,它大半个月没修指甲了,当心挠了人。”楚意刻意大声支会萍儿,萍儿伶俐地应声后便过去了。

    可她反而踩住吕少姁裙摆,助着软软去扑吕少姁。

    楚意趁机悄悄起身,无声无息地绕到了吕少姁身后,看准时机,轻轻抬腿,在萍儿终于抱住张牙舞爪的软软后,将吕少姁直接面朝池水地绊进了阁外的池塘里。

    “扑通!”

    楚意毫不掩饰计谋得逞的笑容,从萍儿手里接回软软轻轻顺着它的毛安抚,眼看着吕少姁在不深不浅的池塘中挣扎,淤泥和池水弄脏了她漂亮的脸蛋和衣裙,狼狈至极。

    比起她在鬼门关走一遭,这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

    “虞楚意!你竟敢当众羞辱耍弄我!”吕少姁瞧着自己满身腥臭的淤泥,气得歇斯底里地尖叫。

    “我睚眦必报可是出了名的,你自己做了甚么也该心知肚明,想来也不便被我当着大家的面捅出来吧?”

    楚意得意的笑眼,弯弯如月,“那夜你的人用手推我坠河,而今日我连手都没抬一下,就能让你摔了个狗啃泥呢。看来还是我,棋高一着呀。”

    “你!虞楚意你懂不懂礼数!你这个没教养的臭丫头!”吕少姁指着楚意的鼻尖骂道,就要从池水中挣扎坐起。

    楚意闻言变了脸色,厉声喝道,“我父母丧仪前,你大放厥词,辱我父母,又在我虞家孝期之内,着艳色红衣赴宴,究竟是谁不懂礼数?!”

    想起那夜自己在冰冷的河水里无望挣扎,楚意就遍体身寒,对吕少姁的恨意愈加汹涌。

    她使了个眼色给在凌波阁附近侍奉的家丁虞火,虞火机灵,抢过虞子期搁置在一侧的渔网猛地把吕少姁又重新推倒在水中。

    楚意身后悉悉索索的议论声不止,她幽幽地横眼扫过去,“是有谁想下去陪吕三姑娘么?”

    这些人从来就不是诚心与楚意结交,不过为了虞家权势富贵而上赶着来曲意逢迎于她,当下就算有人当真看上方才出尽风头的吕少姁,也轻易为她不敢惹恼了素来在下相横着走的楚意,只这一个眼神立刻就能震住全场。

    “虞火,我没让她上来之前她就不许上来,明白了么?”楚意揉着软软的肉垫,又朝众人一笑,“今日你们看到甚么,没看到甚么,也明白了么?”

    她这一笑,如春风扶桃枝,明媚中带着几分少时青涩的张狂。

    无人不摇头晃脑,装作不知地回到自己席上,继续宴饮。

    “虞楚意,我不会放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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