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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意并不记得,这一天夜里她是如何挽扶着胡亥从秦王的无极殿回到光明台的。

    唯一让她记忆犹新的,只有永巷长长窄窄的星天,和摸上去冰凉无比,还带着湿滑雾气的墙砖。

    从那以后,胡亥一直在昏睡,中间迷迷蒙蒙醒过两三回,喂了两口温水进去,就又合上了眼。

    整座光明台空空大大,楚意点亮了所有的灯台,整整一夜,熬得双眼发红,都不能安寝。

    她不敢睡,怕做梦。

    只要一闭眼,就全是那一夜的所见所闻,每个细枝末节在她脑中无限放大。

    ——胡亥跪坐在朱红的地板上,暴露在空气里的上半截身子瘦得只要轻轻动一动,楚意就能看到他肋骨的形状。

    她没有被允许进到那个四面皆用黑布遮盖的密室,只能通过门缝去偷偷窥视。

    从始自终,她都不曾见到秦王,只有两个面戴白漆面具的人,像是在举行神秘的仪式,一人用朱笔在胡亥单薄的身体上绘着诡异的纹路,一人取一把形似鸟喙的怪刀,从他左边上臂孱薄的肌肉刺进去,猩红的鲜血沿着刀锋一点点流淌进怪人手中的漆碗中。

    胡亥紧紧闭着眼睛,汗珠顺着脸颊滴落,他脸色青白得毫无生气,仿佛已是不在人世。

    可那怪刀越刺越深,直到他的血接满整个漆碗,另一个人也住笔不画,从随身的漆盒中取出一粒药丸给他含在口中。

    楚意幼时见过楚宫巫祝在王后的指令下行祭司之礼,多以牛羊等牲畜献祭,在祭品身上也会用朱笔绘制这样招神的图案。

    楚意又有着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好记性,自幼所阅书籍类广,清楚记得只有夏商时期才以生人活祭,至武王伐纣,姬周初立便因太过残忍血腥而废禁。

    可彼时她眼中所见,分明与书中寥寥数语所写的生人活祭别无二致啊!

    楚意的心狂跳不止,慌乱得六神无主,手脚一软竟是险些没沉住气跌坐下去。

    等她回过神来,已是何氏命人为胡亥清洗干净,穿好衣裳架出来。

    那会儿已过了子时,适才失了那么多的血,胡亥面如死灰,推开架他出来的两个太监,倔犟着想要自己走。

    “你……”楚意心知他的强硬脾气,先是不敢上前去扶,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管好你的嘴,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胡亥哑着嗓子低喝,转头不耐地看着她,“还不过来扶着我?”

    噩梦在最后,是夜色下没有点灯的无极殿之影,漆黑一片,如一头吃饱餍足的巨兽,又像人心里最肮脏的欲望,压抑得人喘息不得。

    楚意惊恐地睁开眼,刺眼的烛光晃得她眼珠子一疼。

    已是从无极殿回来的第二天夜里,胡亥终于从昏睡中醒过来。

    他张了张口,声音极轻,楚意没听清,便上前凑了凑。

    他重又说一次,“酸枣…黄糕……”

    楚意哭笑不得,看在他还是病中之人的份上不同他计较。

    只是眼下早已过了宫中夕食传膳的时间,再想传膳恐怕要惊动其他宫人,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她出门时行动极尽小心,先是窜到御花园里一条避开巡逻军队的小路,猫腰穿行在树丛中。

    胡亥最爱吃宵夜,这条路就是他指给她的,在不惊动巡逻卫兵的情况下轻松穿过永巷,来到了太官署后的菜地。过菜地就有些麻烦,需要保证不留脚印,只能从篱笆边上慢慢地横行。

    正逢庖人夏守夜,与他一同的还是刚来太官署当差的乐雎。

    楚意敲开门,便是乐雎一瘸一拐地迎她进来。翠玉那几棍子狠命打下去,就算用过药,她的左腿仍是无力回天。好好一个姑娘,为了自己平白成了瘸子,楚意心中大是愧疚。

    “我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不必继续在春深台战战兢兢过日子了呀。”乐雎笑呵呵地拉着楚意的手,全然不在意地宽慰她,“太官署虽然劳苦些,可起码不必再担心被人算计利用,我最是不懂那些心眼儿,这里最好不过了。”

    “可这是我欠你的。”楚意动容地握紧她的手。

    “和你哪来的干系?若再说这些,我便要跟你恼了。”乐雎宽和地拍拍她的肩膀,“好了,我去给夏帮忙,你且歇一歇。”

    楚意看着她动作伶俐轻捷,瘸了的腿不大妨碍,也才稍稍放下心来。

    相反倒是庖人夏从她进来就一反常态的沉默,让她有些猜疑。

    趁着乐雎在外打水,她方问他,“夏,每逢月初,小公子为何都要去到无极殿?”

    庖人夏停了半晌,道,“你倒聪明,此事连掌权后宫的郑夫人都不晓得,不能问小公子自己,便问到我这里了。”

    “再不问,我要不是莫名其妙被陛下弄死,要不就要被自己的好奇心折磨死。”楚意用手掌撑着脸,笃定地一笑,“陛下真如外人所见那样,把小公子当作心肝肉般疼爱么?”

    “你反应倒快。”庖人夏笑眯眯地放下瓦罐的木头盖子,将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坐到楚意对面,“这些事,还得从小公子的生母东明殿那位胡夫人说起。”

    在张盈之前咸阳宫还有两位恩宠正隆的贵人,一位是华阳殿的郑夫人,另一位则是东明殿的胡夫人。

    郑夫人出身于赵,祖上却是旧郑将门公孙氏,十四岁嫁与当时的秦王,给秦王生了长子扶苏。

    本该是结发之妻、王后之位,然秦王从继位到一统六国都没有给她这个名分,只定了她统御后宫的大权。

    然而令人乍舌的,是和她同一位分的胡夫人,传言其不过一介无名舞姬,被秦王带入宫中,刚怀上胡亥就直接封了夫人。

    然而胡夫人打一开始并非心甘情愿入秦宫,人前人后都不曾给过秦王好脸色,甚至诞下胡亥后,就叫人丢开,不养不育,不亲不见。

    秦王似是爱极,虽是常常被她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从不出废黜之言。

    近些年两人互不相见,东明殿虽有尊位,倒仍然逐渐落魄下来。

    “胡夫人并不姓胡,更不可能是胡人。她本是巴蜀外滇国滇巫一族嫡传灵女。”庖人夏缓缓道来,滇国山高水远,中原记载不多,楚意也只在壁画和冷门的文志上见过只言片语。

    而据庖人夏所言,相传滇巫灵女生子,必为神兽麒麟转世。

    若以其童子血养百年血蟒至死,便可使血蟒蓄足龙气,食其肉者则能长生不老。

    秦王极力追寻长生之道,二话不说求娶灵女,然而族中祖训从不许灵女外嫁,秦王为达目的,便屠了整个部族,独取胡夫人,为其更名换姓,遮掩身世,带入宫中。

    “所以……小公子就是灵女之子?”楚意用手臂支撑着自己几乎倾颓的身子,她难以置信地仰起头,“可……可小公子毕竟也是秦王的亲生骨血呀。”

    庖人夏没有再说下去,似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虎毒尚不食子,胡亥却从十二岁起就要月月择吉时进入无极殿的密室,用己身鲜血为生父豢养一条冷血无情的爬虫,所以他才常常面色青白,虚弱病态。

    楚意从前常陪着阿姊替练功受伤的项籍包扎,勉强知道这样长久失血下去,人的身子必定要被拖垮。

    她捧着红漆黑木的食盒讷讷走回光明台,胡亥已是披衣坐起,手中拿了册《墨子》打发时光。

    松软的墨发打散,半遮住他深陷的眼窝,听到动静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撩一撩眼皮。

    “趁热吃吧。”楚意强忍住从心中涌上鼻尖的酸涩,将还温烫的八宝甜羹亲自端起来奉于胡亥眼前。

    胡亥却迟迟未动,“你还是向庖人夏打听了?”

    “……是。”楚意没有打算相瞒。

    “这是你自己害自己,知道这件事的人,这辈子都走不出咸阳宫。”胡亥低眸不抬,语意淡淡。

    楚意抿了抿双唇,沉默少顷,才朝他微微浅笑,“下个月……不必去无极殿了。”

    她笑起来天生只右边有梨涡,与上挑的眼角应合,横生英媚而不俗,“楚意有法子让公子不必再受这苦楚,只不过楚意需请公子帮我一个忙。”

    “我讨厌别人和我讨价还价。”胡亥显然不信。

    楚意眼神一凝,“可是除了我,现在的你还能相信谁?”

    “我更讨厌奴婢露出这种笃定的表情,仿佛对主子的心思了如指掌,实则一概不知。”胡亥生硬地从她手里接过那碟子酸枣黄糕。

    楚意暗自磨了磨后槽牙,压抑着自己内心那团暴躁的火。

    胡亥吃饱喝足,重又倒入软被中,倦倦合上眼。

    不过他既然已经醒过,楚意也稍稍安心些。

    宫里给主子守夜的奴才都睡在主寝外的小榻上,这小榻设计得非常玄妙,只够一人平躺而眠,连翻身都不能,让人入睡难睡得浅。

    一道屏风相隔,主子半夜若有吩咐,便少有奴才睡得太成,听不到招呼的情况。

    楚意睡得不习惯,折折腾腾,将近天亮才大概睡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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