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风很大,李曳从梦里惊醒,听见窗缝里呜呜的声响,她走到窗边,找到那个老化的金属搭扣,用力按下去。

    房间里没有风声了,只剩泡桐树的叶片拍在窗户上的声音。

    可能是因为晚餐时简存霖提到了一些与她有关的记忆,李曳思维发散,难得地梦到了一些青春时期的片段。

    最初去到莫斯科的那一个月,她很不适应,虽然身边有老师的照顾,但没有哪怕一个同龄的可以说话的朋友,周围的同学几乎都是欧洲人面孔,亚裔学生本就是少数派,这一届更是有且只有她一个中国学生。

    更何况她15岁才正式入学,像是一个突兀的大龄的插班生,无法融入那些已经在这里相处好几年的同学。即使她高分通过了测试,证明了自己有同等学力,也还是遭到了许多异样的眼光。

    好在,时间过得很快,课程安排很紧,她没有时间去伤怀,也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李曳的日程很有规律,梦里浮现的片段也都只在那几个固定的场合,教学楼、舞蹈室、礼堂、宿舍,以及许愿池旁,她的时间都消磨在这些地方。

    唯一有一次不同,是在一个异常燥热的午后,简存霖不知怎么地,忽然出现在礼堂旁的白桦树下,对她说好久不见。

    李曳反应不及,还以为许愿池真的显灵了。

    总之,那几年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变成混沌的情绪色块,细究起来,应该是有很多落寞的时刻,但也有一些奇妙的、很畅快的瞬间。

    李曳闭上眼睛,裹住被子,漫想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

    天还没亮,摄制组就已经开始忙碌,忙着清理民宿院子里的枯枝败叶,昨夜风太大,刮断了不少植物枝桠,甚至还刮来几条小鱼,掉在顶楼的花盆里。

    大风大雨之后,终于迎来了晴天。

    今天的阳光亮得刺眼,嘉宾们纷纷眯着眼睛,实在做不好表情管理,只好背过去,做眺望大海状,不过呈现在镜头里倒是很好看,很明媚。

    这天恰巧是农历初二,大潮退去,海滩边留下许多海洋的馈赠,那还等什么呢,来都来了,再赶个海吧。

    这次就轻松多了,大家都不用四处寻觅,在脚边就能捡到不少鱼虾和贝类,李曳甚至碰到了一只四脚朝天的螃蟹。

    那只螃蟹个头不小,张牙舞爪,李曳一时不敢伸手去拿,迟疑了两秒钟,头顶俯冲下一只海鸥,把螃蟹抓走了。

    远处传来一声咆哮,李曳抬头看过去,原来是Alex刚捡到的鱼也被海鸥叼走了,他举着钳子,追着海鸥怒吼,海鸥在他脑袋上盘旋一圈,很潇洒地飞走。

    如此这般,虽然海滩上遗留了丰富的海产品,但众人真正的收获并不多。

    幸好大家吃海鲜吃腻了,这天中午吃的蔬菜沙拉,以及海带腌菜。

    下午的天气依旧很好,四楼屋顶的景观很不错,不过拜昨晚的风雨所赐,上面的玻璃顶裂了一条缝,现在有工人正在维修,暂时无法使用。

    节目组把楼顶的大餐桌搬到了院子里,又布置了下环境,在泡桐树上缠上彩灯,把这里变成了一个颇有情调的小小餐吧。

    阳光太好,晒得人困乏,几乎一半的嘉宾都回了自己房间,剩下的人则散落在公共环境的角落,各自待着。

    女演员乔妍在吧台调气泡水,看见李曳路过,问她要不要也来一杯。

    李曳欣然同意,在窗边的一张高脚凳上坐下等待,乔妍从橱柜里拿出各种材料,一系列动作非常行云流水。

    李曳外套里的手机震了下,她拿起来看,是一个来自海外的陌生号码。

    李曳有些疑惑,但还是接听了,对面是个陌生的女声,一开口叫的是她的英文名,她问,Jane,你还好吗?

    李曳很快从窗边离开,推开门,走到庭院内一个安静无人的角落。

    来电人的声音陌生,却并不是陌生人,她是舞剧团里的前辈,一位名叫安娜的乌克兰女孩。

    安娜前辈告诉李曳,她忍受不了舞剧团里压抑的氛围,已经提交离职,打算离开了。

    “Jane,我想你是对的,这样的地方,其实不值得我为它去抗争,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连公平的待遇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我想我会找到下一个更适合我的地方。”

    李曳“嗯”了一声,说:“一定会的。”

    安娜又说:“你现在在哪里?Natasha的律师告诉我们,Natasha无法忍受你对她长久的精神控制,实名举报了你对她的霸凌行为,更何况你又临时受伤,无法工作,所以剧团和你解除了合同。”

    “我们都相信你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但这种解约理由,对你之后的发展会是一种障碍。”

    李曳又“嗯”了一声,说:“不用为我担心,其实已经有两个别的舞剧团联系我,但我还没有决定,我现在在参加另一个和舞蹈无关的工作,等这段时间结束,我会好好考虑的。”

    安娜的声音变得高了一点,她说:“真的吗,太好了,很高兴看到你能振作,期待我们以后在不同场合遇见,如果你有确定要去的地方,记得告诉我。”

    李曳说:“好的。”

    安娜前辈是一个内敛安静的人,李曳从前和她的交流很少,没想到她竟然会在这时候主动联系自己。

    其实李曳和剧团里大部分人的关系都淡淡的,她没有和谁特别热络,唯一称得上亲密的,也只有Natasha一个人。

    李曳挂掉电话,在庭院里站了会儿,听见背后敲玻璃的声音,乔妍举起一杯气泡水,示意她饮料做好了。

    李曳便回到了刚才的长桌旁,重新坐回那只高脚凳,乔妍调了一杯西柚味道的气泡水,加了一点点度数不高的酒,味道很好。

    *

    傍晚时分,众人在庭院内聚齐,围坐在一个烤炉旁,准备迎接夜晚。

    眼前依旧摆了许多食物,但大家应该真是吃腻了海鲜,都没什么胃口的样子,为了少吃一口,大家都努力聊天,争前恐后,你来我往,绝不让一句话落地。

    聊着聊着,绕回了昨天的话题,又聊起了与职业选择相关的事。

    这个话题只剩李曳没有说了,众人都看向了她。

    李曳脑子有点发昏,还有点头重脚轻,她模模糊糊地想,那么微量的酒精竟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吗。

    但如果不是因为酒精,又是因为什么呢?

    此时,察觉到众人都看着她,她才缓慢理解了大家的意思。

    李曳放下手里的陶瓷杯,颇为认真地想了想,她感觉自己的职业生涯没什么可讲述的,她工作并不久,21岁加入剧团,正式演出也不过两年的经历,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小起点。

    至于学习舞蹈的过程,细说起来很枯燥,她自己当然是全情投入,不觉得无聊,但那些感受旁人无法体会,也没必要讲。

    想来想去,李曳最终决定讲一讲职业选择中对她影响最大的人。

    李曳说:“玛格丽特女士,我的舞蹈启蒙老师,她是一位很优秀的舞者,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

    李曳最开始对舞蹈产生兴趣,是在一个剧院里,当天的演出很精彩,阵容很强大,座无虚席。

    不过,牵走李曳视线的不是舞台上的舞蹈演员,而是在台下的一个观众。

    那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坐在原地,紧紧盯着舞台,眼里情绪浓烈而复杂,她的双手放在身前,紧紧握住,却抑制不住地随着音乐轻轻颤动。

    没过多久,李曳的爸爸妈妈找到了他们家的位置,把李曳牵走了。

    第二次和玛格丽特见面,是在一个慈善晚宴,爸爸妈妈在和别人聊天,李曳独自坐在一张方形餐桌旁。

    李曳想去拿放在最顶端的一块巧克力蛋糕,够不到,在她第三次尝试未果后,旁边伸出了一只手,替她取下了餐碟。

    是那天在剧院碰到的美丽阿姨,李曳看着她蓝色的眼睛,视线久久没有移开。

    那位阿姨——玛格丽特——竟然也认出了她,微笑道:“是你,那个明明在看我,却假装在看地毯的小女孩。”

    再后来发生的事,就像美梦一样奇妙了,玛格丽特发现了李曳的舞蹈天赋,发现了她对舞蹈的兴趣,并表示想要收李曳作为她唯一的学生。

    玛格丽特是百年一遇的天才芭蕾舞者,她在十七岁时就登上莫斯科大剧院,她饰演的黑天鹅成为万人传唱的经典,她光芒万丈,前途无量,却在一次严重的背部受伤后宣布彻底离开舞台。

    她如今在一所芭蕾名校担任教职工作,主要是和舞蹈老师进行交流,她的时间宝贵且昂贵,几乎不会亲自教导学生。

    李曳那时八岁多,这个年纪才开始系统性地学习舞蹈,其实有些迟了,但玛格丽特告诉她,“没什么来不及,只要你相信我。”

    李曳说不清是被什么所打动,或许是玛格丽特虔诚的神情,又或者是,爱上舞蹈这件事,让她终于有了一种自我被世界接纳的感觉。

    和以前被动地学习各种语言、追随父母的脚步去练习绘画不同,这一件事,是李曳第一次仅仅作为她自己,和世界产生了一点真正的联系。

    此外,玛格丽特对李曳很好,非常非常好,百般呵护,无微不至。

    尽管玛格丽特此时只有三十岁,至多算是一位年轻的阿姨,她的温柔却常常让李曳想起因病离世的外祖母。

    就连李曳去莫斯科学习,玛格丽特也全程陪同,她带着她入学,陪着她上课。玛格丽特也曾是那所学校的毕业生。

    讲到最后,李曳又说了一遍,“玛格丽特老师,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人。”

    *

    听说明天又要下雨,庭院内的布置都被撤走,树上的彩灯也都被拆除,这片地方黯淡下来,只剩一点月光从树梢上漏下来。

    李曳的杯子忘记拿了,刚走到回廊下,又转过身来。

    她看到泡桐树下站着一个人,抬着头,呆呆的,不知道在干嘛。

    李曳疑惑地问:“Alex,你为什么不回房间?”

    树下的人影果然是Alex,听见李曳的声音,他没有挪动位置,依旧惆怅地抬着头,他忽然吟诗:“……江月年年望相似。”

    李曳走近了一点,发现站在他的位置,可以看到屋檐下的一片很清晰的月光。

    Alex沉默一会儿,说道:“今天听你讲那些事,我有点想家了。”

    莫斯科对于李曳而言是异国,对于Alex来说却是故乡。

    李曳说道:“你可以抽时间回去看看,你当时突然离开,都没有告诉我。”

    Alex摇了摇头,“不好,我一回去就会讨厌那里,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生活。”

    李曳站在他旁边,没有说话。

    月亮移开了,Alex也终于舍得低下头来,他说:“对了,你回国了,玛格丽特女士也和你一起吗?很久没见到她了,虽然她总是对我很严厉,但我有点想念她。”

    李曳怔了下,她意识到自己的故事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她出了会儿神,然后很温柔地作出解释。

    “在你离开莫斯科的第二年,玛格丽特老师乘坐的电车失事,她不幸离世了。”

    李曳又说:“在那之后,我也离开了莫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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