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喧闹中,沈藏云始终没有听见裴宿说话。

    无论高台下已经吵嚷成什么样,男人始终只是微垂着眼睛,仿佛旁人一般盯着面前的桌案出神。

    看着这个从自己有记忆起便常常来往于沈家,比起被沈长锋教导整整十五年的裴煜,似乎才要更像她父亲的学生的人,这一刻,即便是对对方并没有半点男女之情,沈藏云的心底也还是忍不住本能地泛滥出一瞬的痛苦。

    但很快,一道突然响起的声音撞碎了这阵短促而汹涌的痛苦。

    “犯人沈长锋,勾结逆党,谋害忠良,其罪之重当处以极刑。”

    她仓惶地随声音一起移开目光,看向长案边站着的另一个身着官服的人。

    那人一边说话一边轻甩袖袍,抖出一卷祥云做底,绣着张牙舞爪两条金龙的圣旨。

    明黄的颜色落入沈藏云眼中,刺眼得仿佛头顶灼灼的烈日。要烤干她的骨血,将她整个人化成脚下的一滩烂泥。

    那人还在讲话,吵嚷不休的人群也慢慢安静下来。

    “然新皇仁慈,念其认罪诚恳,怜其文人风骨,更感其启蒙授业之恩,特免其极刑,仅于今日由先郡候监斩,惩处于午门,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好一个新皇仁慈。

    十五年授业解惑,三年朝堂斡旋助其登基,到头来换来的却只是一句新皇仁慈。

    沈藏云看着那片刺眼的明黄,眼里凝聚出漩涡一般的冷意。

    片刻后,沈藏云收回了落在长案边的视线,看向那个圣旨中所说的罪大恶极,罪无可恕,得新皇仁慈才勉强被赦免极刑,只得斩首的犯人。

    她站的笔直,兜帽下一双藏在阴影中的眼睛一瞬不转地盯住那片人墙,仿佛要穿过人群的阻挡,看清楚中间跪着的那个人。

    看清楚他此刻脸上的表情,看清楚他有多狼狈。

    可高大的官兵围簇在外,将正中间的人挡得严严实实,沈藏云什么也看不到。

    她猛地移开脸,喉口涌上来一片窒息一般的哽咽。

    日晷上,晷针的影子在一点点偏移,头顶的烈日也越来越盛。

    “午时将至,请监斩官发令。”

    随着这一声,整个午门顿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高台上唯一一尊长案后坐着的那个低垂着眉眼,面容清冷得仿佛一座雕塑一般的人。

    沈藏云也看着他。

    在这样的万众瞩目下,男人终于抬眼。

    而随着他这一动作,那一直低垂的俊朗眉眼便也跟着一寸寸地暴露在阳光下。

    和沈藏云记忆里那个会背着师长,温柔梳理她因和学堂弟子打架而弄乱的发髻的人截然不同。

    男人的脸上没有一星半点的伤心,眼角眉梢坦然显露出来的都是一片明了的冷然。那种纯粹的漠然,是落入视线中时让人仅仅只是旁观着都会觉得毛骨悚然。

    原来裴宿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沈藏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里竟然对这个她自小便无比熟识的人感到尤其的陌生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看晃了眼,将台上坐着人看成了那个她从小就无比讨厌的景崇帝裴煜。

    但这样的错乱很快就被拨正了。

    沈藏云看着裴宿抬手,从桌上捡起那块牵系着她父亲的头颅的令牌,然后垂眸看了一会。

    再抬手,轻飘飘地将其投向了长案前面。

    然后那之后的事情藏云就完全不知道了。

    好不容易穿过乌泱泱的人群找到了她的

    秦殊从后面将她打晕,眼皮不受控制地缓缓阖上以前沈藏云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裴宿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她到现在仍旧不知道裴宿最后到底有没有说话。

    但沈藏云觉得他应该说了。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太傅沈长锋勾结逆党,谋害忠良,被斩首于午门。

    沈家全族被满门抄斩,沈长锋妻儿眷属,沈家上下两百七十口,未有一人存活。

    据说那一夜,从沈府飘出来的血腥味几乎都将其所在的长安街给彻底浸透了。

    那是崇景第三年。

    而现在是崇景第十年。

    是沈家全族皆亡的第七年,也是沈藏云被母亲鹤晚秋当年的同门师妹秦殊带走,教授武功,习以剑法的第七年。

    归墟山上。

    山门紧闭,两人相对而立。

    一人手握长剑,脸上满是怒容,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怒火汹涌,胸膛也快速地起伏着。

    而另一人则站在她对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少女乌黑的长发被织成紧致的长辫,一张坦然暴露在目光中的脸上有一条一指长的疤痕,刺破精致的眉眼,突兀地盘踞在其上。

    “沈藏云。”

    药效一阵阵地变得汹涌,几乎让秦殊握不住剑。

    这名字一出,秦殊对面原本面无表情的人眼神立刻变得复杂起来。

    沈藏云,哦不,现在应该是藏云。

    天道命劫一旦启动,劫难降临之地的时光便会开始逆行。

    黄土白骨,荒野闹世,所有的人便都会在入劫的那一刻被卷入其中,回到许多年前,成为那场劫难中的某一个人。

    裴宿是命劫的主人,自然只会成为他自己。

    而被卷入裴宿命劫中的藏云,就成为了后来剜心剖骨,亲手将裴宿折磨至死的裴宿的未婚妻沈藏云。

    真狠一姑娘。

    想起自己刚刚入劫,还未接管这具身体时看见的那些血腥场景,即便是杀魔无数的战神殿下也忍不住啧声惊叹。

    “沈藏云!”

    耳边又响起一声怒吼。

    藏云先是被吓了一跳,猛地回神后又在心底叹了口气。

    被人这样指着鼻子毫不留情地唤出本名,就算是已经听了七年,这位在九重天上从来都是最高贵存在的战神殿下也仍旧还是觉得不习惯极了。

    “师傅。”

    她走近两步,看到那柄被握在手中,虽然颤颤巍巍着但仍坚持要抬起来的长剑时又很有眼力见地止住脚步,以确保自己站在一个对方打不到她的距离。

    “你不要再挣扎了,这药没什么坏处,只是温养经络,会让你失去三个时辰的力气而已。”

    她诚恳地看着秦殊,秦殊的手却仿佛抖得更厉害了。

    “你这个逆徒!还不赶紧给我解药!”

    藏云闻言轻轻摇头:“师傅,都说了这不是毒药,怎么会有解药?等到时间一到,药性自然就会散去。”

    “你!”

    暴怒的情绪堆积在喉口,噎住了脱口而出的怒吼,然后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藏云看着对方脸上难受不已的表情,便又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这个师傅,什么都好。

    只是脾气太爆。

    但她并不生气,因为她心知肚明秦殊为什么会这么大反应,就像秦殊也心知肚明他给她吃这个药是为了什么。

    那是秦殊和真正的沈藏云都默契不提,但又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的一道天堑鸿沟。

    像藏云脸上这道七年前秦殊带着她逃离京城时不慎被追兵手中的长剑划破,从而留下的疤痕一样,丑陋不堪的背后是弥天的痛苦。

    “师傅。”

    藏云的语气终于变得软和。

    她站得笔直,当年还充盈着少女娇小的身量经过七年的练习已经变得比秦殊还高。

    秦殊和她对视,发现自己竟然已经需要微仰起脑袋。

    不知不觉间,少女已经成长成了可以让自己依靠的人。

    她忍不住感到有些恍惚。

    藏云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

    “师傅,我知道你知道我想去做什么。”

    她再坦然不过地将自己的心思告诉秦殊。“是,我确实是要去给我父亲,母亲,给沈家两百多口人报仇。”

    秦殊看着她,她便也回望过去。

    “我是沈家在这个世上仅存的血脉,有些东西,是挫骨扬灰也没办法消磨的,我如果不记住,那就再不会有人记住了。”

    秦殊怔怔地看着她。

    “当年靖南王造反,民间开始流传出新皇弑父夺位的谣言,裴煜怕遭人诟病,歼灭逆党仍不停手,竟丧心病狂地想灭口所有知晓当年真相的人。”

    说着,藏云的眉眼逐渐冷了下来。

    “他栽赃父亲,处死禁卫军首领,所做一切不过只是为了求个安心。”

    嘴角弯起讥讽的弧度。

    “而他既然选择了踩着我沈家上下两百多口人的尸骨去坐住这皇位,我便必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话语到最后,少女的眼中狠戾之色几乎已经呼之欲出,就连秦殊这等手中人命不下百条的江湖人看了都不由得暗自心惊。

    她徒劳地张口,话语却再无法顺利吐出。

    但一瞬后,少女的神色便又恢复如常。

    “所以师傅,你是拦不住我的。”

    藏云轻轻弯了弯嘴角,面颊扯动脸上的疤痕,狰狞中透出一点狡黠的可爱。

    秦殊和她对视良久,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

    藏云眉眼间的神色一松,眼底生出些许笑意。

    她俯身,真心实意地拜别。

    转身后,耳畔却又传来一声冷语。

    “别死在外面。”

    藏云先是一怔,然后面上的笑意顿时更深了。

    “是,弟子一定谨遵师傅命。”

    山门打开又合上,藏云终于踏出了这方由一个女子用一柄长剑,一双臂膀撑起来的世外桃源。

    她来到这里七年,如今终于要真正去到山下,去到这场与她无关的命劫中了。

    她首先,得找到裴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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